“你……你竟敢躲开?”懿夫人气得两手发颤,不敢相信地看着向来乖巧懂事的儿子,总觉得有什么大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头来。
“先有国,后有家。儿臣先是一国的储君,再是母亲的儿子,就算母亲不爱惜儿臣,儿臣也要为生民天下计,护好自身。母亲若无旁事,儿臣先行告退了。”他说完,利落的转身,不作半分的停留。
原地的懿夫人如同一尊雕塑,定定地立着,他说,就算母亲不爱惜儿臣……
母亲不爱惜儿臣……
心瞬间痛得绞起来了,如同一把锯刀,在割她的心,慢慢吞噬掉她的神智。
*
永乐宫。
“先生,我好冷。”周祭两颊通红的,像是感染了风寒,喃喃的说着胡话。
“练剑可以御寒,你拿起剑来,我来教你招式。”孟衍温和道。
周祭纹丝不动,兀自道:“其实我最讨厌秋日的黄昏,总觉得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满天的秋风吹得人禁不住流泪,满地的落叶沙沙作响,好像做什么都没有意思,人的一生就这样一直凋零萧瑟下去了。”
孟衍见他根本没有心思练剑,索性放下了剑,坐在他身边,伸出莹润白皙的手去抚平白袍上的褶痕,道:“人生其实并不需要多么有趣,你发出如此感慨,只是因为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你不懂得。等你再大一些了,就能看得更通透了。”
“还小?”周祭笑得很薄凉,“我今年都已经二十有九,算起来,比先生还要大吧。”
“你又在说胡话了,你今年分明是十五岁。”孟衍轻轻一个爆栗落在他额头上,这是他经常用来教训小辈的一个动作。
周祭揉揉头,被他一敲,莫名地安下心来,偏了偏头,看着孟衍,期待他的下文。
孟衍语重心长地告诫他道:“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大丈夫生平,能做到这几样,自然俯仰无愧天地,你可懂得?”
“懂得,懂得。”周祭随口道。
接着两人练了三个时辰的剑,周祭从小到大,都是受到最严苛的训练,因此虽然觉得手麻脚酸,也硬是憋着不吭声,紧锁着眉头,不肯露出半分疲惫来。
孟衍却不肯再教了,拉他坐下,从广袖中拿出一瓶药膏,温柔细心地涂在周祭手腕受伤处,“你今日练得已经够多了,过犹不及,不要贪多。”
“先生,我练得如何?”周祭看着他。
孟衍听出他语气里有些急切,自己原先也是带过弟子的,自然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哪个初入师门的徒弟不想得到师父的夸奖?况且周祭的天分不低,表现本就可圈可点,自己更要鼓励他,他弯唇笑道:“太子殿下练的很好,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周祭心里乐开了花,像得了糖的小孩,面上不好表,自是要保持着一国太子的老成持重,只是象征性地一哂,“先生此时还称我太子殿下么?”
“你我君臣,本该如此。”
“可你我亦是师徒,却不该如此生疏。”周祭拖长了尾音,像是在撒娇的孩子,他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那你说我该如何称呼你为好?”孟衍最见不得人委屈受难的,明知他在夸大,也不免温和地询问他。
“祭儿?不不不,这个显得你我年龄差距太大了,不妥不妥。阿祭?是不是太……难为情了?祭祭?叠字的话又孩子气了。先生,我没主意了。”问题又抛给了孟衍。
“祭儿?”他试探性地唤道。
周祭摇头。
“阿祭?”
摇头如拨浪鼓。
“祭祭?”
周祭手和头齐摆,十分的协调。
“……”孟衍也没主意了,万分为难地垂头思索,“……那就还是称呼你太子殿下吧。”
周祭闻言,立刻正色道:“先生,我觉得祭儿就很好,你以后就这么叫吧。”
“……好吧。”修眉舒展,孟衍像是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一样,定了定心神。
*
“先生在做什么?”
“回禀太子殿下,太傅大人自打用过晚膳后,便是百般不适,坐卧不安,吩咐奴才们为他准备一桶热水,说是要好好泡上几个时辰呢。”小太监如实答道。
周祭眉毛一抖,想起来孟衍在吃食方面特别讲究,需要精细再精细,自己倒是忘了这一茬,“你们晚膳给他吃的是什么?”
小太监以为周祭是责怪他备膳不经心,忙提起精神道:“奴才们不敢怠慢太傅大人,准备的都是宫里的山珍海味,桂酒椒浆,可是比着宫中夫人们的吃食做的啊,太子殿下若不信,只管找御厨来询问。”
周祭面上一黑,这就怪不得了,“传我的吩咐,下次只备些清粥小菜就好,先生是修道之人,向来清心寡欲,不喜大鱼大肉,忌用油荤甜腻之物,记住了吗?”
“是是是是!”小太监恍然大悟,应声退下,暗中笑道,这世上竟然有这样享不得福的人?果然是山野村夫罢了,不过长得又委实是好看的不行,连有着平城第一美男子的陶令章都逊色了不少,说是太傅,保不齐是太子殿下养的男宠,借着教习剑术的名头瞒人呢。
宫里的贵人就是作孽,仗着有钱有势,不安于女人伺候,非得干干断袖分桃的事情,真是暴殄天物啊,可惜那样好看的男人了。
小太监正义感爆发,在内心将周祭咒骂了几百遍,这才解气。
周祭等在门外,背着手来回踱步,甚觉无聊。此间风景,殊有清趣,花香鸟语,风景宜人,但若先生不在,美景立时便黯然失色。
房内暖香氤氲,腾腾热气从门缝里钻出。
周祭踮起脚尖,做贼般悄然靠近,明知不可为,内心却像是有蚂蚁在挠,痒意滔天,盖过了理智。
公子入浴,不知何等养眼。
周祭眉心一动,就只看一眼,绝不做越轨之事!
周祭在心里赌誓,伸长了脖子,将脸贴到门边,抠破了一格窗纸,壮着胆子看过去。白雾骤然蒙住了他的眼,化在眼睫上,阻挡了他的视线。
周祭揉了揉眼,定睛看去。
竟对上一双美眸。
糟糕,被发现了!周祭脖子至脸红成一片,拔腿便跑,谁知那人在身后叫住了他,“祭儿,你方才在干什么?”
孟衍只着睡袍,衣带松松,长发沾水,慵懒垂落。他站在门边,像是月光里走出来的仙人,通体仙姿,高雅至极。
他重复道:“祭儿方才,是在看什么?”
看你入浴?
不能说!
打死也不能说!
周祭深吸一口气,讪笑道:“祭回到宫中,发现手腕处为剑所伤,疼痛难抑,抹了许多膏药都不管用,想来还是先生秘制的膏药最好用,就过来问先生要一些。”
孟衍长睫承接一片月光,微微地颤动,“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及时收了口。
周祭听出了弦外之音,忙赶着问道:“先生以为什么?”
孟衍不说话,一向泰然自若的脸上竟然有了些难为情的红晕。
周祭看到这里,恍然大悟,想起日前自己曾经说过要与他结秦晋之好,当时他便大有不安之态,照如今这副样子,他竟然是在时刻提防着自己了。他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好歹还是一国储君,怎会如此急不可耐、霸王硬上弓?
但是自己方才的行为,也确实……不太正人君子。
“药膏在我房中,我去给你拿。”孟衍道。
“多谢先生。”周祭恭敬地道,看着孟衍的背影,重重地皱了皱鼻子,轻哼了一声。
孟衍再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又是白袍玉面,美如谪仙,他将玉瓶递给周祭,温声嘱咐道:“睡前让人给你涂抹好,要是没了,再来问我要。”
“谢谢先生。”周祭接过,握在手心里,就要走开,身后传来孟衍的声音。
“你的宫绦散了。”
孟衍说着弯身拾起一条长穗宫绦,衣袂流动间有温润的风吹来,递到周祭面前,“下次小心些,不要乱丢东西了。”
周祭挠挠头,看着他,有片刻间失了神志,“……谢谢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突然就笑了,入戏太深了啊。
第17章 第十七章
“先生,我特地盯着御厨为你做了这顿饭食,绝对少油少盐,少醋少糖,你尝尝吧。”周祭命人端上来了一道又一道清汤小菜,讨赏似的看着孟衍。
孟衍定睛一看,果然全部都是家常小菜,没有半点荤腥的影子,且很是花了心思的,一道家常豆腐都做得精致至极,他不禁眼里渗了笑。本来午膳之时将至,他还在犯愁,现在破愁为笑,不禁道:“劳你费心了。”
他说着坐了下来,拿起筷子,虽然动作仍旧缓慢的出奇,但好歹有了些正常人吃饭的样子。
周祭暗暗发笑,以为自己功高一件,凭什么仙人就是要不食人间烟火的?他就是要拉着他跌入凡尘,沦入俗道,要他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着!
“这道汤的味道怎么有些怪异?”孟衍舀了一碗汤,浅尝一口,直觉地摇摇头,来问周祭。
果然是连酒都分不清了么?看来他这些年,当真是滴酒未沾、饮食健康克制啊。
周祭不动声色道:“先生不知,这是我平城一道名菜,先生久居江陵,口味难调,也是寻常事。只是先生定要好好尝尝这道菜,才不枉来平城一趟。”
孟衍信以为真,招架不住周祭连番劝他喝,又是夸耀这道菜如何的风靡全城,便顺势多喝了几碗,“为何我感觉脸上发烫?”
周祭憋笑道:“许是先生体质与此汤相冲,不宜多喝。”
孟衍扶头道:“……有理。”
“先生,再来。”周祭又为他盛了一碗,递到孟衍面前。
孟衍面有不胜之态,只是周祭的手并未收回,笑容有些僵硬,假的像是画上去的一样,丝毫未达眼底。
“……好。”孟衍不忍拂了他的意。
一碗未毕,他已经醉醺醺地睡倒在了饭桌上,衣裳上沾了酒水,几分恣意,几分风雅,如玉面上红成一片,触手如探汤灼热。
周祭面上自得一笑,抱臂冷看他:“喝点酒算什么?你以为做了我的太傅,你还能像以前那样高洁无瑕么?我告诉你,不可能的!我还要看着你杀人,看着你为我攻城略地,双手染血!哈哈哈哈!”
过往的宫人听到他狂妄邪佞的笑声,不觉毛骨悚然,踮着脚退远。
周祭将他架回榻上,替他脱了长靴,解了外袍,拿起锦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的,“我是不可能和你一起向道向善的,你救下我时,就该料到我不是什么善类。以前不是,而今更不可能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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