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离鸦回头去看,发现是先前在城外破庙捎了他们一程的大胡子皮货商人一行人,看样子也是大早上来着食膳居吃饭的。他低下头,好似在专心研究茶杯里飘着的半片叶子。
“正好听到你们要出城?”
其余人就算是无意听到他人的谈话内容也不会这样大刺刺地问出来。不过这些到了这大胡子这里半点都不顶用,“去哪?”
“邙山。”穆离鸦和薛止对视一眼,“准确点是邙山深处。”
“邙山啊,找到车了吗?”大胡子热络地追问道。
“还没有,打算待会去问问。”
“这天冷路滑的,许多车夫都不做生意了,要不我们再顺路带你们过去?”
对于这送上门的好意,穆离鸦没有沉默太久,“那就劳烦先生了。”
“哪里的事,”大胡子笑眯眯地,“见到就是朋友,反正也顺路。”
穆离鸦的眼神在他们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这一群皮货商人长得各有特色,尤其是最后头那个戴着斗笠的女人。
他们同样地在打量他二人,他看得出来。
“代我家阿止谢过各位。”
说好了待会一同上路,这大胡子也不再叨扰,去了另一边吃饭。
“你感觉到了什么?”穆离鸦问一旁的薛止。
薛止甚至连眼皮都没掀,“跟你一样。”
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菜一样样地上来,每一样都是色香味俱全,饿得眼睛都绿了的史永福就顾不上其他,埋头吃了起来。
“这群人有问题?”史永福吃了个六七成饱,缓过劲来思考之前发生的一切,压低嗓音往他身边凑,“我看你眼神不太对劲……说不出来,不过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穆离鸦没有说这群人究竟有什么问题,“他们应该都不是普通人。”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对于这一点,史永福咂咂嘴,摸着胡子说得头头是道。
若是普通人在看到官兵手中拿着他二人画像找人时就该有所知觉。但这大胡子非但没有询问,甚至表现得像是一无所知,连提都没有提一句,根本不像是个走南闯北的精明商人。
“那你们还要跟他们去……?不了吧。”史永福连连劝诫,不要轻易着了道。
穆离鸦缓缓搁下手中的杯子,“能找到别的车队么?”
这大雪歇息了一昼夜,又开始茫茫然地下,直下得天地都是一片白,看不见前路。
郦城又不算什么要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有这么一条路,还通往天堑般的邙山断崖,别家商队要么是已经走了,要么就是绕路不经过郦城,不至于在这里蹉跎。
“……嗨,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走一步算一步了。”
“来吃啊。”史永福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劝其他人,“你们这都是要成仙啊?尤其是你,从昨天我就注意到了,你基本什么都没吃。就当是陪我吃个早年饭不行吗?”
他直说自己已经太多年没和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直到今日才惊觉寂寞。
“唉,我娘走了后……就再没这么热闹过了。”他又叫小二上了壶酒,“我真是老了啊。”
酒上来以后,穆离鸦都不用说,史永福就替他把杯子倒满了,“来喝点酒,暖身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客气什么?喝点小酒不妨事的。”
眼看这简陋的宴席要散了,穆离鸦才勉强动了一次筷子,挑的是桌上最素的那盘青菜,“暂时还不知道这群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我总觉得……应该没有恶意。”
或者说没有像那妖僧那般明显得都要溢出来的恶意。
他还要去拿杯子,薛止的眼神就落了过来。读懂了那是叫他不要再糟蹋身体的意思,他勉强笑了下,把手放了回去,“我知道了,不会再喝酒了。”
“一路珍重啊。”
史永福一个人喝掉了大半壶温过的黄酒,酒劲上来,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
“我之前还跟你爹说,没准下次他再来我这里,就只能看到间破屋子被人卖了抵债。他听了没说话,让我不要太过悲观。哪里想到居然先走的人居然是他……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能长命,看来是我想错了。”
穆离鸦手上一顿,“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史永福哂笑,“我偷偷给你们算了一卦,算你们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会不会平安无事。”
“不收钱么?”
史永福哼笑一声,“我算是看出来你这小子油滑得很了,比我还喜欢赖账。”
话是这样说,穆离鸦笑了笑,“我怎么可能赖先生的账?”
走之前他给这史永福留了点东西,不说价值连城,起码能让他不必隆冬时节家中连点余粮都没有。
“你小子就吹吧,我信你就有鬼了。”史永福连连摆手,“待会记得结账就行了。”
“那这卦算出来什么结果?”
“这就是最稀奇的了。”
史永福吸取了先前的教训,知道有些话不能直接说,或者说说之前要做点准备,“可能不太好……你做好点准备。唔,我说了,我算出来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和史永福分开以后,穆离鸦和跟着大胡子他们去停车的地方。
大胡子自述姓何,单名一个尧字,从西北边疆那边来,要到天京去做皮货生意,每年雷打不动往返三次,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每一次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找高人算过了,说是想要路途平安就得多多行善积德。”大约是终于意识到不妥,何尧迟来地解释了一番自己为何如此热心,“像你们这样的旅人,碰见了能帮衬一下就帮一下,也不费什么事的。”
刚刚在史永福的劝说下勉强吃了点东西,穆离鸦的脸色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先生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难。”
“你还病着?”何尧将他左右端详了一阵,“待会让素姑来给你瞧瞧。”
在客栈休息的一夜间,马匹都专门有人喂过洗刷过,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甩着尾巴等上路。
不论这群人的真身是什么,至少皮货商人这层伪装做得不错,到了车辆前便分工明确地忙活开,点货的点货,驾车的驾车,一眼看过去没几个闲人。
分给穆离鸦还是那辆装了一半皮货的马车,上车以后穆离鸦还看到了自己昨天用过的毛毯和手炉,就稳稳地停留在他先前放下的位置。
“怎么这么疏忽大意。”他摇了摇头,同薛止说道,“他们就没想过这破绽都快多得兜不住了吗?”
说完他就听到到外头有人敲门,拉开车门看见是先前在食膳居里就盯着他们瞧的那个古怪姑娘。
之所以说她是个姑娘是因为她身材高挑窈窕,而说她古怪是因为她戴了副素色的轻纱斗笠,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
“姑娘所来何事?”
穆离鸦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她。
他目前精力就这么多,之前陪史永福吃饭和其余琐碎就消耗了大半,眼下想着的是上了车以后好生歇息,为接下来的寻物做准备,哪想到又要和这古怪女子交谈。
“何老大让我来为公子你瞧病。公子你脸色这般差劲,等到下次进城再找大夫铁定来不及了,不如就让我为医治。”
这戴斗笠的女人说完也不管他是否同意,自顾自地提着箱子要上车坐进来。
“某……”
即使感觉不到恶意,穆离鸦也不打算让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近身。
他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薛止说,比方说昨天请史永福解阵的结果。
“就让她看看。”
反而是向来沉默的薛止反常地开了口。
他鲜少和外人说话,说完上一句后就将注意力转到了那好整以暇的女人身上,“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劳烦姑娘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再拒绝也没什么意思。”穆离鸦叹了口气,“姑娘请上车吧。”
既然昨天能够坐下他们加史永福,今天换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也不算什么事,这素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素姑坐下也不闲着,手脚伶俐地替他将手炉里换上烧红的新炭,又将毯子递给他,让他盖着膝盖不至于着凉。
等到人全部坐稳,领头的何尧吆喝一声,再经过一阵颠簸,马车就开始缓缓向前驶去。
“公子可有请其他大夫看过?”素姑的嗓音带一些沙哑,“我对医理只通一些皮毛,或许无法根治。”
穆离鸦本来就没有指望过她能治好自己,首先还是用同样的借口搪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先天不足。”
“真是不容易。”她掀开自己的医箱,取出几样小东西,“先让我为公子诊脉吧。”
诊脉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手背露出的皮肤不似寻常人般光洁,反而覆满了一道道淡红色纹路,仔细看就像是碎裂的瓷器。
“小时候得过时疫,治得迟了,便留了疤,有些吓人。”她不甚在意地说出自己戴斗笠原委,“不止是手上,脸上更多。”
穆离鸦收回目光,好似真的为此感到抱歉,“提起姑娘的伤心事,那是某无礼了。”
“已经习惯了。”
听着他的脉搏,她凝神思索半晌,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公子,你这脉象不像是先天不足,倒像是是中毒了。”
不止是穆离鸦,此话一出,连薛止都睁开了眼,带着几分震惊地看着她。
“怎么说?”薛止盯着她,像是看穿里边有无一丝动摇,“你怎么知道是中毒?”
之前找的那些大夫用尽浑身解数都只能猜测是受寒,开了些聊胜于无的药调养,怎么这素姑就能轻松看出他是中毒?
要么她是真的有过人之处,要么她就应该和那神秘的妖僧有所联系。
“若是先天不足之症,不该如此平滑,应当更加微弱,并时断时续。但这位穆公子的脉象很正常,只是有些凝塞,根本不像是先天不足。”
“是吗?”
隔着层层素纱,穆离鸦都能感知到她那饱含兴味的眼神在自己和薛止身上盘桓。
“本来我还有些不确定,现在看你二人反应,应该真的是中毒了。”
穆离鸦看不透她究竟是哪一种,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就算你知道我是中毒,能怎么办?”
“自然是为公子解毒。”她说得轻巧,“不过这车上条件简陋,还是等车停了再说。”
“之前那些庸医都没一个看出某是中毒了的,只有姑娘妙手仁心。”穆离鸦脸上的那点笑意并未漫进眼睛里,一如他对这群人的防备,“那某就等着姑娘为某解毒了。”
她像是根本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子,可要听故事?”
“听什么故事?”
“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她拢了下面纱,露出一点雪白的下颌线条,“也就是旅途无聊才说来好玩的。”
“姑娘请讲。”穆离鸦重新靠回了位置上,好似先前那个冷淡又尖锐的人不是他一般。
“从前有一个人想要看清太阳真正的模样,便用蜡做了一双翅膀,朝着太阳飞去。但是他忘了,蜡做的翅膀注定不能长久,他越是靠近太阳,翅膀就越是被熔化。”
她讲到这里便刻意停住,他懂她了的意思,顺口问了句,“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没什么,当翅膀完全熔化,这个人不能再飞,就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到这里几乎轻如呢喃,“即便如此,公子你还是要当这个人吗?”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内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和哐哐的颠簸声,很久以后穆离鸦才懒散地开了口,“不好意思刚刚睡着了,你最后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她莞尔一笑,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公子若是没听见,就当妾身没有说过吧。”
……
这雪下得比前夜还大,不到日落的时辰天便完全地黑了。
马蹄大半截都陷入到山路里,平日里半天的路程走了好久还不到一半。山中深夜更加凶险,眼见快要到那处通往邙山的陷陡窄路,车队干脆找了处相对开阔的空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你们真的要到邙山里去?”
薛止下车提穆离鸦更换手炉里的炭火,顺带为他煎药,被正在火堆前烤火的大胡子何尧叫住闲拉家常。
“是。”他只是感情匮乏一些,并非真的不通交际,对着有恩于他们的大胡子还算有问必答,“还有多久才能到?”
大胡子往那挂满雾凇的山林间看了一眼,犹豫地问:“恕我冒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有些事只能是他和穆离鸦之间的秘密,薛止想都没想就要拒绝,“这个可能不便……”可能不便告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
“何先生,不要为难我家阿止了。”不知道是不是薛止出来太久,被留在车里的人不放心下来查看。火光中,穆离鸦的眼睛反常地明亮,半点都不像是白天那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也不是别的什么事,只是家里有长辈病了,怎么都治不好,有神仙来托梦,说到这山中佛塔来祭拜一下、上几柱香就好了。”
大胡子听到他这样说,面色反而更加凝重,“那听我一句劝,这佛塔能不去就不要去。至于这托梦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善类。”他着重了“不是善类”几个字,好似真的是为他们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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