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胖官乍一见那书信和盒子,便惨白了脸色,似觉大势已去般,一坨肥肉竟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裴唐风居高临下俯视着邱胖官,淡问道:“邱大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怎么会?怎么会在你手中?”
邱胖官摊在地上不住的喃喃自语,满脸不可置信。
宋晓酒哼了一声,不屑道:“邱老贼,你心胸狭隘,诡计多端,当年你爹在邱府中任管家一职,你自小在邱府长大,便随了主姓。邱家人待你不薄,你却嫉恨邱家少爷锦衣玉食,几次行窃后被抓获,邱老爷看在你父对邱家尽忠多年的情分上不予追究,只将你赶出邱府,你却怀恨在心。”
邱胖官似随着宋晓酒的讲述忆起当年事,面上满是怨怒,随即又痛苦非常,握拳颤抖。
宋晓酒接着道:“后来你机缘巧合进了刑部,尚书大人赏识你为人严谨刻苦,便将文书一职交予你。当年那起南疆女投毒案告破后,你所撰写的案宗到了皇上手中,经由刑部尚书举荐,你升任刑部侍郎。然而,九王爷叛变逼宫一事害你受了牵连,你因此被贬屈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太爷。”
宋晓酒说到此处,邱胖官突然阴森森的开口道:“我在邱府长大又如何?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以为我是嫉恨邱少爷?哈哈哈……”邱胖官怒而大笑,手朝京城的方向指去,语气里杀意漫漫,却是浑身颤抖,“他们都当我是狗!替他们邱家做牛做马还不够,还要我做一条狗!”说到此处,邱胖官阴冷的目光扫向裴唐风和宋晓酒,语气阴邪,“你们知道男人是怎么干男人的吗?哈哈哈,被男人干的男人比娼妇还不如!那邱家少爷抓着我的时候,总是这般告诉我,他骂我是一条狗,骂我不如一个最下贱的娼妇!你们道我想偷窃,想抹黑我爹勤勤恳恳一辈子的苦劳?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邱胖官骤然拔高了音量,声音之凄厉,让在座之人闻而惊悚。
“如果不是他逼我,我又怎么会去窃邱老爷的金器,又怎么会被赶出邱府离开我爹!我爹年纪大了,一辈子没享过福,邱老爷病逝那年,我爹也病倒,我却不能侍奉身侧,只得偷偷去看他,便是那么一次两次,竟也被那恶人逮住!那么多年了,我早已将自己养得笨重不堪,又胖又丑,他竟还对我……”邱胖官渐渐发出嘶哑难鸣的低泣,“他拿对付青楼女子的那些手段对我,他骂我擅自逃走……后来,我又被逼着陪了他许多年,直到……”
邱胖官蓦地抬起头来,神色癫狂的笑着:“那南疆女子出现了,她十分喜欢邱少爷,邱少爷也被他迷住了,我以为我自此便能摆脱那恶人,便能真正的逃出樊笼,便能侍奉我爹颐养天年!哪里知道,那恶人喜新厌旧,竟又喜欢了别人,等我知道此事时,我爹……他们……邱府的人……还有那恶人……全都死了……哈哈哈,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养育我成人,恩辱并重的邱府,就这么没了!没了!我爹也没了!”
“后来……”邱胖官癫狂的神色又隐了去,面上一片寂凉,“我想通了,我告诉自己要为己而活,没了爹,我还是人,我爹过去常常告诉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便是不能有所大作为,也该无愧俯仰于天地。刑部尚书赏识我,提拔我举荐我,便是此知遇之恩,我也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哪里知道,因那皇位之争,兄弟相残,鄙人知遇恩师竟受连坐之罪,死于非命!留下我贱命一条,父在世不能膝跪以尽孝道,师在世又不得以身受刑还尽恩情!我一直以恩师为荣,总想着要报答他,可到头来,受过他恩惠的人都怕受他的牵连而早早各自撇清了干系,我为守恩义,坚决不肯同流合污,到头来,却还被贬到这穷乡僻壤,只能做一个毫无建树的地方官!”
裴唐风突然出声打断了邱胖官的怒言,他淡声问道:“魏人臣为何答应与你合作?”
“何必问为什么,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邱胖官伏地冷笑,苦心经营的骗局被一一揭穿,他也不愿再自欺掩饰,便如那人那年所言,他只不过是条狗,这辈子都是条狗,何曾有人重视他高看他?便是有,也早化作一杯黄土,永葬地底了!
趁众人不注意,邱胖官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拇指拨开瓶塞,颤抖的手指抓着那药丸,猛地放进嘴里,待宋晓酒发现他的异动,已然来不及了。
邱胖官骤然仰天大笑,满口鲜血流溢,圆目怒睁,状似癫狂。
宋晓酒从高处跳下,上千掐住他的脖颈,却见他一口黑血喷发,表情奇诡的瞪着面前的宋晓酒,而后嘴角翘起,低声说了一句话,便轰然后倒,摔死在地上。
宋晓酒抬头去看上方高处的裴大人,眸底似乎有什么,却又被低垂的眼睫慢慢掩了去。
裴唐风也在看宋晓酒,只是那眸子里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些什么。
震惊天下的千缕尸案就此告破,世人哪里知道,是为贼者,竟喊捉贼。
那邱胖官诡计多端,利用多起旧案布下扑朔迷离的局面后,便以一张折子将远在京城的总捕头,黑皇后,大理寺卿,皇上等身份地位非比常人的几位都引而入局,陪他演绎了一起缉拿真凶的戏码。
而魏人臣,竟是当年宋晓酒及李南松所破获的灭门惨案凶手——南疆女子的嫡系长兄。
魏人臣年少便孤身闯荡中原,其中吃了不知多少苦楚,才混得一甲商富,因经年在外,不常归家,魏人臣对于家中姊妹兄弟的事知之甚少,若不是邱胖官来屈县任职,魏人臣恐怕此生都不知自己有一胞妹因妒杀人,又因情而死。
而邱胖官曾在京城刑部任职,常年撰写案宗,对诸多酷刑知之甚深,何况闻名天下的“中原血”。然而那破庙之中印在草席上的人形血印却并非是真的人血,而是诸多家畜的血液抹染而成,想必也是邱胖官意图混淆视听而致案情扑朔迷离。
邱胖官因九王爷篡位一事所累,被贬屈县,任一小小地方父母官。一为恩师刑部尚书叫屈,二为不满被贬一事,便想借缠尸案上调回京。邱胖官能任刑部一职,便有些手段,到屈县后,几番暗中调查探访,竟被他得知屈县首富魏人臣的真实身份,魏人臣被邱胖官说动,愿意提供蛊毒蛊蛛。
两人合谋成事,竟造就了轰动天下的千缕尸案。
邱胖官年少受虐,年长后又遭受接二连三的变故,性情大变,对权贵更是积怨已久,所谋千缕尸案,便是依循旧案而犯,意图延续旧时恐慌,造就人心惶惶,而令天下大乱,以示心中对普天下权贵的愤懑和憎恶。
制炼第十一具千缕尸时,便处心积虑将众人的视线转至黑皇后身上,到了第十二具,又为宋晓酒。一为一国之母,身份尊崇,其身后黑氏一族更跺足可动天下,若黑皇后出了意外,皇上与黑氏辅佐形势便将骤然转变。二为京城总捕头,举足轻重,其身意喻可谓深远,都城首捕,刑案破获能手,若他身死,天下人将如何臆想?
裴大人初到屈县那夜,便曾在书房中查阅缠尸旧案记录,那时便发现了诸多与千缕尸案不尽相同之处。
后来宋晓酒以身犯险带回南疆蛊苗,甚至于阴差阳错尝了一口那千缕尸身上的白丝而致哑数日,将当年南疆女投毒一案与千缕尸案重叠,竟发现期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日魏人臣被抓入狱,裴唐风前去问话,知其身份乃南疆人,诸多线索疑点披露,凶手才就此浮出了水面。
那十多具千缕尸皆是当年南疆女投毒一案中的旧尸,而邱胖官所烧毁的第一具尸身,竟是当年邱府的邱少爷。可见他对其仇恨,不知深几许。竟恨不得挫骨扬灰,方肯罢休。
裴唐风曾问魏人臣为何邱府遗体多年不朽,竟留置今日,让那邱胖官用作噱头。魏人臣道邱府人尸身皆沾染大量南疆蛊毒,不易腐朽,可保存完好至三四年约,这才让邱胖官盗走尸身作案。
到头来,邱胖官落得一个欺君瞒上戏弄朝廷命官的死罪。
邱胖官却不愿伏法,竟在众人面前服毒自尽。
便连他死前跟宋晓酒说的最后一句话,也鲜有人知。
或许,除了宋晓酒,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邱胖官那时问宋晓酒,狗为何会爱上主人?
宋晓酒未答,邱胖官便道,因为,你我皆是下贱之人。
宋晓酒知道,内功深厚如裴大人,自然也听到了,他便抬头去看大人,或许他也自知,身为下等,为上等所爱,是那般的不切实际。
宋晓酒想,自己当真与大人并肩站在高处了吗?如若当真,为何大人事无巨细的布局之中,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即使最后得以保全,为何棋子的心,竟也这般疼痛?宋晓酒知道大人对自己好,也知道大人心中首位的永远是家国天下,然而,宋晓酒并不求大人全心全意看着自己,他只求,当大人望着他的时候,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俯视之态,而是……平等。
然而……为求平等的自己,不是与那邱胖官一般可笑了吗?
明明身心都在爱着那人,所谓尊严,却在口口声声说着憎恶。
回京那夜,宋晓酒与大人共处一室。
宋晓酒问:“大人,我来屈县之前,你便已然在暗中派了人手协助此案吗?”
裴唐风点头。
宋晓酒又问:“我因毒而哑,重伤归来那日,你明知邱胖官会来试探我,却还任我一人留在房中,是吗?”
裴唐风并不否认,淡坐于桌前,默饮一杯冷茶。
宋晓酒便再问:“你所思所想,你的决定,还有你的局,为何都不告诉我?”
裴唐风停下手中的茶盏,慢慢的抬头看向宋晓酒,然而宋晓酒一接触到他那般的目光,便笑了出来,随即退了一步,试问道:“你怕我误事?怕我打草惊蛇?……”宋晓酒突然往前跨了一大步,手掌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望着裴唐风,哑着声道,“大人,有些时候,你是不是根本就决定放弃我了?”宋晓酒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了桌上,裴唐风搁下的茶盏立时翻了盖,冷茶溅起,一抹淡淡的痕迹便留在了裴唐风的手背上。
裴唐风冷凝的眸中泛起一丝怒色,随即起身,一下将转身欲走的宋晓酒拉了回来,用力一扳后将其按在桌上,冰冷的嗓音里透着怒气:“闹够了没有?”
宋晓酒蓦地大怒,狠命挣扎着要起来,大声嚷嚷:“老子闹什么?你是大人,老子就是一条狗,在你面前只有汪汪叫的本事,哪里敢闹什么?”
裴唐风眸中积聚风云,一张秀丽容颜因怒而红艳,手指掐着宋晓酒让他仰起脸来大口喘息,待那张嘴再也道不出一个脏字来,便突然俯身在那滑动的喉结上重重咬下,那力道让宋晓酒的身体弹跳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仿若要死去一般的悲鸣。
宋晓酒想,那就这样死去好了,让大人记着一条狗,再不忘这样一条狗。
然而只是这般想的一瞬间,唇上便贴来温热湿润的红唇,含着淡淡的茶香,微有些苦涩,舌尖快意萦绕,喉间疼痛满据,这般抵死的侵入和亲密,终是让宋晓酒这般的糙爷们泪落不止,他深知自己无理取闹,如同娘们那般让人厌烦而燥怒,然而邱胖官一事,却是在他本就不安的心上添了重重的一笔。
他便是再糙再男人,也还是个人,血肉之躯,如何不痛?旧时花魁娘子之伤刚愈,才纳新人,便又惶恐,那能如何?为何他这般无自知之明,赖上的,总是那般美好而高不可攀的人物?于是这些痛便是自找的,他是活该的,正如邱胖官临死前所言,皆是下贱之人,才这般自欺自辱。
宋晓酒挣出手臂环上裴唐风的肩臂,撕扯开他的衣襟,在那露出来的白玉肌肤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齿痕。
“大人,我会对你好的。”
裴唐风失笑。
“你就这般对我好?”
“……”
宋晓酒似乎这才冷静了下来,乍一看眼前情景,蓦然色变,随即红红白白好一会,又一拳砸在桌上,恼怒道:“老子着了那死胖子的道了!临死前还摆我一道,好个心思复杂的狗官!”
“嗯?”
宋晓酒一抖,当即双膝跪地,苦着脸嚎啕:“大人,小人错了,请从轻发落!”
裴唐风的唇畔似有若无的勾起一抹笑。
“罢了,邱胖官此人不得小觑,知人心之深,便是魏人臣也落了圈套陪他胡闹一场,你啊,再修炼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宋晓酒忙不迭点头赞同:“大人所言甚是,好在这般劲敌已经自毁灭亡,不然小人步步高升之路十分坎坷,怕是有生之年都不得与大人举案齐眉……”
眼见宋晓酒越说越浮夸,裴唐风心知宋晓酒老毛病又犯,这经年累月形成的阿谀之态,果然不易去除,如此,惟有用下下策了,于是……天旋地转后,宋晓酒今夜……
菊危。
夜间一声偶有长啸凄厉,黑皇后突然翻身而起,推窗而出。
树影婆挲,月下立着一人。
“魏人臣。”
那人回过身来,正是销声匿迹多时的屈县富贾魏人臣。
“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黑皇后点头后,便默不作声。
两人面对面于月下站立,不知过了多久,魏人臣又道:“城南酒肆灯还亮,可愿赏君酒一杯?”
倏忽,夜里两抹人影起跃翻动,转瞬消失于林中。
城南酒肆。
魏人臣靠在窗边,望着楼外湖水晃影,手转酒杯,突然道。
“他知道你活着,应该是高兴的罢?那时你死讯传来,他恨不得将我斩立决。”
黑皇后摇头笑,举杯向魏人臣。
“当然要将你斩立决,这时候的我,还未到死的时候,我还得活着呢,人臣,这是我的命。”
魏人臣转过头来,看了她许久,半响,低道:“那时我以为你真的出了意外,心中极为担忧,我对你之心,情真意切,绝无半分虚假。”
黑皇后闻言良久才叹出一句:“我信你。”
“那你……”
黑皇后截断他的话语:“你走吧,你已是戴罪之身,你我身份有别,不宜再见。”
言罢,翻酒杯倒扣桌上,笃的一声,人已起身。
魏人臣情急之下起身,竟伸手拉住黑皇后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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