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钊这等蠢货都知道将来往书信焚毁,为何青天教的书信得以完整的保存?这中间怕是出了问题。
梁检微喘两口气,才又低声问道:“你可有语谱?”
卢钊转头看他,良久才长叹一声说道:“罪臣可为殿下默写。”
“殿下,那京中小娘是否需要处理?”叶翀走到梁检身后,微微弯腰问道。
梁检脸色苍白如纸,沉默地摇摇头,冲着卢钊冷笑道:“怕是都投胎成功了。”
“叫人看着他尽快将语谱默出来。”他捉住身旁叶翀的手臂,说罢借着力量站起来。
叶翀今日穿得是皮甲,护腕较短,单薄的短衣一下就被梁检手心的冷汗浸透了,梁检支着他的那只手臂,胳膊肘都在打抖,强弩末矢地耗着最后一点力气。
叶翀吓坏了,不着痕迹地从身后托住他,触手背心的衣服也是被汗浸的虚软一片。
“殿下!”叶翀惊得肝胆俱裂,压了声音问道。
“走。”梁检只回了一个字,拽住叶翀。他眼前仿佛起了一层乱晃的薄雾,怕是咬牙挺着的这口气松了,就会一头栽在这里。
出了帐,胡未迟正好就等在十步开外,一瞧梁检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就这么会功夫,殿下脸上为数不多的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冷汗淋漓下如一张惨白的宣纸。
“殿下!”胡未迟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没号住脉,就觉梁检手抖得厉害。
梁检胸口闷疼,心跳得随心所欲,四肢发麻,整个人全靠身后的叶翀撑着。
他微弱地在叶翀怀里挣了挣,突然侧开脸,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呛咳出来。
第19章 金蝉
叶翀大骇,三魂七魄都仿佛从身体里炸了出去,衣袖和手上全是梁检呛咳出来的鲜血。
梁检双耳嗡鸣,眼前黑雾腾腾,呛咳的停不下来,最后一丝清明强撑着他,胡乱抓住叶翀的手,几近无声地说道:“封锁……消息,不能……在……在西北军……出事……”
叶翀崩溃的理智几乎无法支撑下去,手抖的根本抱不住梁检,侧耳贴过去听。
胡未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一脸冷汗,哆哆嗦嗦地号着脉,“世子,殿下怕是中毒。”
叶翀仿佛被他从噩梦中惊醒,强迫自己深呼了几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梁检在说什么。
郡王殿下在西北军营内中毒,消息要是传出去,能做的文章可就太大了!
叶翀一把抱起梁检,双目赤红,冲身旁已经吓傻的亲兵急吼道:“叫陆元南来!”
梁检最后那句“不能在西北军营内出事”,像一只黑铁巨矢贯身而过,把神智牢牢地钉在叶翀身躯里。
他不依不饶地守着梁检,胡未迟看着他眼中锋刃般凝成的杀意,本想叫世子在外间等候的话,打死是不敢说出口。
陆泽也被直接叫进床帐内说话,梁检染血的外袍已退下,但襟前、领口血迹犹在,再加上跪在床边魂不守舍,满袖血点的世子,哆哆嗦嗦下针的胡神医。
陆大人只看了一眼,脑门一炸,眼前金花乱蹦,恨不能自己也就地躺倒,从此撒死不管。
好在陆泽良心虽微薄,但还算没死绝,赶紧沉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封锁消息,扣押郡王亲卫,没有容许不得随意走动,大营封闭,全营警戒,有私自出入者斩,私传消息者斩,不尊法令者斩。”叶翀攥着梁检的手,目光一寸不移,只开口对陆泽吩咐道。声音不大,但坚定无比。
陆泽松了口气,还好,世子的魂还在,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单膝点地,接了军令,站起身伸手在叶翀肩膀上摁了摁,似乎凭空借了一副胆魄,能将泰山般的压力带走。
“胡先生,殿下如何?”见胡未迟停了手,叶翀抬头问道,眼中忧怖丛生。
胡未迟汗流浃背地施针完毕,气都没喘一口,就对上世子的眼神,幽幽说道:“殿下是中毒,可此毒蹊跷的很,腠理处均无反应,却立在骨血心脉,草民不敢妄下结论,只能以针暂且封住,需要找到那毒物才行。”
胡未迟说了七分真话带了三分假话,他外祖鄢神医本是太医出身,宫禁秘辛特别是后宫阴私知道不少。卢钊的红丸傀儡就不用说了,郡王殿下身上的金蝉香究竟是怎么回事?梁检不醒来给个说法,这些死全家的秘密,再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往外说啊。
好在梁检中的毒并不是虎狼之物,毒根颇深,却不会立刻致命,但也不耐久拖,必须尽快找到毒源。
叶翀从他那一堆废话里,只听明白了两件事——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没有解药,这他娘的还了得!
他整个人惊怒而起,盯着胡未迟说道:“殿下身上的毒,到底要怎么解。”
胡未迟被他满身杀气冲了个趔趄,碰在身后的衣架上,“世子息怒,殿下的毒已暂时被控,只要找到毒物,草民必能解毒,只是没有毒物,草民不敢妄下定论。”
宫内的毒多半不传于世,他虽然怀疑梁检中了金蝉,但不找到证物和接触途径,他也不敢开方解毒,那可是郡王殿下,不是只大蛤.蟆!
叶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实在不明白,殿下是怎么中毒的?西北军大营内,又不比沈家那种出入闲杂的地方,别说是个大活人了,就是只机灵的苍蝇,要想落到郡王殿下的袖子上都得修个好造化才行。
“世子,能否让草民看看殿下的香囊、荷包还有平日用的熏香?”此时,胡未迟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叶翀愣了下,慌忙从衣架上解下梁检的荷包递过去,“营中简陋没有熏笼,殿下衣物并未用过熏香。”
胡未迟拿起荷包嗅了嗅,彻底晕菜了,不用熏香,荷包里也没有香囊,殿下身上那么重的金蝉香到底哪里来的?总不能天生自带吧——想到这里,胡未迟瞿然而惊,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跳起来抓住叶翀肩膀,“殿下近期可有接触过什么特殊的物品,有奇香,尤其是宫中之物?”
叶翀心乱如麻,一下被问住了,梁检虽居锦绣明堂,却不是个挑剔的人,他们白龙微服,吃穿用度与常人无异,并没特殊之处。
看到叶翀茫然地摇头,胡神医要崩溃,掐了掐酸胀的太阳穴,疲惫地说道:“还请世子和殿下身边人都仔细回想一下,草民先去看看殿下的汤药。”
叶翀怔怔地坐在床边,手中的荷包里掉出个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
他拿起来一看,是张军中行笺,待他展开看到内容,眼圈瞬间就红了,那是三年前,他过嘉峪关时,写给阿越的信,梁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和那个傻气的琉璃球一起,都小心翼翼地贴身收着。
叶翀执起他的手死死扣在掌中,然后将额头抵在那冰凉的手背上,疼的心血漫胸,说不出一个字来。
***
入夜,梁检开始发热症,起初只是低热,没过一阵便烧得一发不可收,脉搏虚短急促,整个人像被扔进了炉膛里,连模糊的意识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滋味,心中那口乾坤袋中,压着的凄风楚雨也跟出来捣乱,从酸痛的骨缝中往外冒,硬把他扯回记忆的漩涡里。
梁检像一缕飘忽在意识夹缝中的孤魄,他仿佛看到自己中毒前的时光,模糊的好像一扯就碎的细纱,只剩下各种上房揭瓦的日子,皇子书房里,气得要辞官回家的讲读师傅,拿着自己“山河锦绣,王八上树”的习作,像疯狗一样追着自己咆哮的父皇。
一切好像元夕京城夜空上的烟花,这丛还未落幕,那簇便炸了个繁花似锦,浮光掠影般闪过……
他又看见琼华宫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野火中,熊熊烈烈地烧着,呼啸的风裹着沸腾的空气,扑面而来,仿若置身八苦业火中,与飞溅的火星一起被焚烧成幽冥浮魂,他的母妃在无边火海里,风流艳骨化为一抔黄土。
梁检烧得七荤八素,此时仿佛魂灵都快被炙烤透了,平日里微不足道的苦痛,都肆无忌惮地找上门来,疼得他死去活来。
叶翀在胡未迟的帮助下,给他灌了一碗退烧药,可一个时辰过去了,高烧一点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梁检浑身皮肉滚烫无汗,无论怎么轻柔地碰他一下,都能痛得蜷起身体。
胡未迟知道,殿下这是毒伤未解,积下病症又发了出来,人再这么烧下去,怕是都不用等解毒了。
他明知频繁用针节制病症发作,无论是毒还是病都是饮鸩止渴,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绕开碍事的世子,一日内第二次给梁检施针,也是破了自己一日一针的底线。
横行霸道的高烧,在银针威逼下,居然真的鸣金收兵,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叶翀感觉怀中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最后,酥若无骨地依靠着自己,他手臂无比轻柔的收了收,将怀里的人裹紧抱住了,脸上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叶将军第一次品尝害怕的滋味,刻骨铭心。
梁检身上松快许多,脑子也不再是一锅烧开的浆糊,回忆的线绳这次温柔地牵起了破碎的意识,他想起了西宁边镇里的小世子。
叶翀半大不小的时候,是个自负无敌的乡下傻小子,最大的爱好,便是跟亲兵巡边回来,从戈壁里抓一只跟他一样傻的大屁股沙兔。
梁检十分不明白,这种吃得又多,长得又丑,还到处拉屎的玩意儿,有什么可养的,杀了吃肉都嫌骚得慌。可他还是被叶翀塞了一院子沙兔,每天早上起来,就看他们对着自己,撅着浑圆的大腚,肆无忌惮地啃院子里的花草,好生火大!
有一回,叶翀追沙兔摔了马,脚踝伤到筋骨,肿成了个球,一瘸一拐地跑到梁检家藏着,怕亲兵知道后告诉他三叔,自己会被提回西宁去。
小世子大概是从倒霉蛋里孵出来的大宝贝儿,军营常见的扭挫伤,敷上药油三两天都能下地,他却大晚上的开始发热。
西宁卫的前哨卫镇,入夜慌得鬼哭狼嚎,指望找大夫,不如烧点纸当路费来的快。
梁检无比闹心地守了一夜,不停用冷帕子给他降温,冰凉的手捂着他的脸蛋。
最后两个半大的孩子,无所畏惧,手足相抵,缠在一块睡着了。
退烧后神清气爽的小世子,爬起来就开始闹腾刚睡着的梁检,烦人的要命。
梁检梦中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天地之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恍惚间动了动疲惫的神智,似乎真的有人不依不饶地想把他弄起来。
叶翀用小勺沾了些温水,一点一点喂给他,见他眼睫微颤,便又接着唤他的名字。
梁检烧了大半夜,意识碎了一地,现在被他喊得乱七八糟往一块拼凑,毒病交加的郡王殿下顿时累得想死,心下骂道:“叫什么叫,你是要喝奶吗!”
“阿越,再喝口水。”叶翀见他微微有点反应,之前人昏沉的水都喂不进去,不禁有点激动,手下一抖,倒是把梁检给呛着了。
梁检就着他的手,咳了个死去活来,睁眼的力气还没有,骂人的力气攒了一肚子。
这倒霉玩意儿,大概真是个二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在高铁上码字的一天……OTL
第20章 黄雀
梁检从昏迷转为昏睡,叶翀看着他把一早的药喝了,便留下胡未迟和几个亲兵照顾着,自己赶去参军帐,腾出手来,查毒的来源。
参军帐灯火通明了一整夜,审完了郡王亲卫,几位将军面色凝重。
郡王殿下在营内中毒,若有个三长两短,西北军上下难辞其咎,这无疑是将一个巨大的把柄送上朝堂。
叶翀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沉着深重的担忧,胡未迟暂时封住梁检毒冲心脉,最多也就是三两日,到时候迫不得已,他也只能凭猜测用解药,那就是拿殿下的性命去搏了,不到万不得已,叶翀不愿也不想这么做。
“殿下的贴身物品,包括印信胡先生都已一一验过,均无异常,亲卫手中也无异常用品,这宫中的东西咱军营又没有,还能有什么?”大刘一脸愁苦,抓耳挠腮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将军也忙活了一整夜,重新布置岗哨,营中戒备与巡查情况,把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了个遍,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殿下到底怎么中的毒,陆泽此时愁得像当了全家裤子的穷秀才。
“这有奇香到底是个什么?”陆泽反复念叨着,总觉得莫名其妙。
“会不会是那些漂亮的香香的纸,殿下一闻就知道,比戎狗还厉害。”阿卓正好在他身边,听他王八念经似的叨叨,突然说道。
陆泽没好意思当着叶翀的面骂她,递给她一个你闭嘴的眼神,转而一想,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这群西北来的大牲口们,身上最好闻的味道估计就是马草味儿了,若说殿下接触过的奇香,还真只有那些桃花笺。
但桃花笺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动过嗅过,为什么偏偏只有殿下会中毒?这也说不通啊?道理上讲不通,但陆泽的直觉告诉他,但凡牵扯到朱门宫墙里的破烂事,就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他转身对阿卓说道:“去把笺匣抱来。”又冲门口亲兵喊道:“再去请一趟胡先生。”
叶翀道:“你怀疑是那些信笺?”
“死马当活马医吧。”陆泽叹口气,时间紧迫,只能试一试。
一身药味,满面愁容的胡未迟,又被请进参军帐内。
“胡先生,你看看这些信笺。”叶翀打开笺匣,一摞绵软酥嫩的粉笺露出来。
胡未迟用手扇了扇,一阵清冷的药香飘来,他微微一愣,突然上手抓起来仔细嗅了嗅,又搓一搓笺上浮粉,擦在一片棉纸上,随即慌忙打开医箱,兑了些药水在茶盏中,再将棉纸放进去,片刻,棉纸化开凝结成褐色的结晶。
“果然是黄雀!”胡未迟长出一口气,在万分紧张之下,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凄惨笑容。
“胡先生此毒可能解?”叶翀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不可耐地问到。
胡未迟道:“殿下中的正是此毒,世子放心,此毒草民可解,只是比较顽固,根除的话需些时日。”
“胡先生大恩不言谢。”叶翀心内如巨石落地,滚滚激荡,冲他揖一正礼,身后将军纷纷跟礼。
胡未迟连忙扶住世子,“殿下于草民有救命之恩,又何以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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