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和郡主不过十四五岁,看上去还是个娇滴滴、没长开的小丫头。
梁检哭笑不得地听内珰掐着嗓儿念完小丫头的评价,她娘是长岭公主,永宁帝的妹妹,爹是北疆镇守大将军,算起来还是梁检的小表妹。
王巧是宫中老人,皇子们也都熟悉,过来轻声问道:“殿下,怡和郡主秀外慧中,家世人品都是极好的,不知殿下意思如何?”
梁检捻着玉兔的小尖耳朵,笑着同他点头,“挺好。”
王巧思磨,这挺好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他也没太过耽搁,微微挥手另一批贵女绣像就送了上来。
整整一早上,郡王殿下屁事儿没干,就在那儿坐着看贵女绣像流水席似的,一批一批送上来。
每有皇上、娘娘们点选过的贵女,王巧都要着重介绍一番。
可是郡王殿下除了挺好、不错,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知有中意之人否?
王巧是经验丰富的老公公,遣走闲杂,同梁检品茶闲聊起来。
“殿下可是有心爱之人?”王巧枯指握盏,“陛下说了,殿下若心中有人大可提出,若门第不配也可一同收作房中侍妾,殿下做主即可。”
梁检放下手中被捂成温热一团的玉兔,端盏观茶,品了会才说道:“公公的话我懂,只是我对京中贵女知之甚少,结发正妻,我想再看看各位贵女的小书,再行回复。”
“不急,殿下慢慢看,老奴还要回宫给皇上娘娘们回话呢,就不打扰殿下了。”王巧知道这位殿下主意正得很,话点到即可。
“辛苦公公跑一趟了。”梁检虚应一礼,亲自送到厅门前。
梁检支着头,无奈地看着面前堆成山的绣像,随手翻开最上边怡和郡主的小书。
“本王放着西北大将军不娶,娶个将军家的小丫头作甚,真有意思……”他撇开小书,拎起打了海红豆络子的玉兔,“你都看见了,白玉兔要变翡翠兔咯。”
千里之外生擒缅邦大将吞钦的叶将军,在闷热的山风中,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
胡未迟连续三个晚上给梁检施针,一点一点用残留的黄雀把金蝉毒性引出来。
胡大夫小心翼翼引得很慢,郡王殿下起初只是些许心悸乏力,还能坚持跟六部老流氓们拆招,直到五日后,与内阁合议丁亩田税时,猛然起身一头栽倒在内阁值房里。
正好皇上病着,太医院从院使到不入流的小使都在宫内轮值。
一听郡王殿下晕倒,郭院判提起医箱,步下生风,一路穿宫过院跑到内阁。
郭院判当年是伺候过梁检解毒、养病的大夫之一,带着小使进了内值房,二话不说上手先解了梁检扎得端正的领扣,扯开里外三层袍襟,好歹给倒不上气儿的郡王殿下松了枷锁,这才搭脉扣诊。
郭院判越诊越怕,脸色居然比昏迷不醒的郡王殿下还要难看。
他匆忙唤来小使,退下梁检衣衫,开始推针,十三穴针依次排过,梁检眼睫微颤,闷咳两声,人却还是未醒。
郭院判满脸虚汗,长嘘一口气,亲手起针,又叫来内珰、药童仔细吩咐用药、照料事项。
领了皇命一路跑来的大珰永林,此时见郡王殿下面无人色地躺在榻上,魂都快吓没了。
“公公,郡王殿下的病情下官必须马上回复皇上。”郭院判刚下完方子,急忙拉了永林到僻静处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永林原本细白的面皮顿时变得惨无人色,心道:“直禀皇帝,郡王殿下怕是不好。”
皇上、王爷们的身体情况均是宫内禁密,永林自然是不敢打听,但作为皇帝近侍,他还是尽职地提了提,“郭大人,皇上最近您是知道的,受不得惊动啊。”
“公公啊,此事拖不得的。”郭院判边说边拉起他,急匆匆地往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暖阁内,玄玉真人正在给永宁帝讲经。
永林悄无声息地滑到老皇上身边,低眉敛目,附耳轻声说了两句。
永宁帝手中持珠咯噔一下磕在榻几边上,又不着痕迹地拽紧了。
玄玉打起拂尘,自蒲团上站起,施施然行礼告辞。
“大真人且慢。”永宁帝心中有愧,怕是自己违誓神明降罪,斟酌再三才说道:“还请大真人在外间替朕参详一二。”
玄玉不言,只微微颔首,从容缓行至软帘外站定了,如一尊白玉神仙。
郭院判进门撩袍下跪磕头一气呵成,急急说道:“陛下,郡王殿.下.体内金蝉残毒,不知为何又开始发作。”
永宁帝面色如常,干枯的手指却捻紧了沉香木珠,“可是要紧?”
郭院判慌得一塌糊涂,无意识地举手蹭了蹭鬓边冷汗,“按理说殿下金蝉毒已解,虽剩残毒,但多年无碍,如今乔医官已故,在下……在下实在不知殿下为何还会毒发。”
“你不知道?”永宁帝大约是病久了,愠怒之下声音却不大,“你若不知,朕还要你何用。”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下官、下官这就同太医院为殿下会诊。”郭院判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拉同僚下水。
永宁帝心烦意乱,不耐地挥手叫他滚蛋,拂着胸口急喘几口气,永林急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大真人……”老皇帝靠在榻上,轻声唤道。
玄玉虽是方外之人,但久在宫中,大小规矩烂熟于心,直到听见永宁帝召唤,才从帘后走出。
他一撩拂尘,说道:“陛下,贫道为郡王殿下祈福已久,从未算出殿下有此劫数,贫道术法不精,还请殿下治罪。”
老皇帝一听,好不容易赞起的一口气,差点噎回去,若非劫数便无法可寻,这可如何是好?当真是因为自己违背誓约,鬼神降罪于七郎?
“陛下……”玄玉四指掐法诀,走近几步,轻声慢语地说道:“天无劫数,也可是邪祟作怪,陛下可否容贫道去郡王府邸一趟?”
老皇帝被郭院判吓得不轻,忙回道:“还请大真人护佑七郎。”
***
梁检完全是在昏迷中回府的,之后三天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郡王府,汤药流水一样送进送出,但郡王殿下的金蝉毒一点都没有得到抑制。
郭院判偷偷哭了好几场,遗书都写好了。
就在太医院愁云惨淡、一筹莫展之际,玄玉亲自带着斋宫法团进驻郡王府,把值守太医全部轰到前院,开始开坛做法。
梁检并非意识全无,这三天可把他折腾惨了,该喝的,不该喝的药汤,吐了喝,喝了吐,咽喉本来就有伤,这回肿的连水都咽不下。
他模糊的意识突然抓住一阵清脆的法铃声,知道是玄玉到了,悬着的心一松,紧绷的意识倏得就飘走了。
跟着玄玉来的,还有胡未迟。
胡大夫一根一根抽出穴针,看着把自己折腾掉半条命的郡王殿下,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手下却稳准,推穴而过,耐心地把引起金蝉的黄雀缓缓压制下去。
此时,玄玉领着弟子,在神叨叨的法铃指引下,向书房走去。
书房外间堆着议亲贵女的绣像、小书,和那日王巧离去时摆放无差,竟是丝毫没被碰过。
法铃在书房门口突然急晃,挂铃的幡杆被抖得东倒西歪,叮叮叮急促的铃声冲破寂静的午后。
玄玉脚踩天罡步法,一手掐神法诀,一手天师雷阵符已飞了出去。
只听呼呼两道急狂啸之声,众目睽睽之下,玄玉大真人就这样炸了临江郡王家书房。
火光从绣像中间冒出来,熊熊直冲屋顶,王府下人都被吓疯了,急着抬水救火,却被一众持七星法剑的道长们堵在院外。
紧接着,他们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那火光仿若活物,火舌仅仅围着桌案燃烧,丝毫不过界,然后越来越小,只烧掉了案上绣像和部分书籍,连一旁的飘纱帷幔都没有引燃。
玄玉甩了甩宽大的袍袖,隔空收回悬在屋顶的法铃,仿佛收了神通的大仙,清静的眉目毫无波澜,就这样迎着王府众人惊异的眼神,飘然离去,回宫复命。
郡王殿下在被炸了书房之后,金蝉之毒奇迹般地缓和下来,郭院判总算捞回一条老命,太医院上下齐刷刷想出家。
梁检再醒过来,入眼便是胡大夫一张拉得老长的驴脸。
他万般不乐意地偏开头,望着洛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洛常伴他左右多年,一个眼神就知他所想,忙回应道:“飞羽回来了,已叫人去拿笺筒,殿下莫急。”说罢,用小银勺撇了浅浅一底温水喂给他。
梁检闭眼偏头,他嗓子火烧火燎的疼,琼浆玉液都咽不下去。
不到半刻亲卫就送来了飞羽的笺筒,梁检的眼神一刻未离小小的骨筒,却被胡未迟一把抢过来收在手里。
胡大夫接过洛常手中银勺,又不怀好意地晃了晃笺筒,不说话,就把郡王殿下气了个半死。
病得死去活来的梁检,认命地张嘴喝了三勺温水,疼出一脑门细汗,心里早就剁了胡未迟八百回。
缺德的胡大夫这才慢条斯理地解开封签,把卷成尾指大小的信笺递给他。
梁检有气无力地慢慢捻开密信,搁在手心看了看,惨白的嘴唇破开一个甜蜜的弧度。
第40章 死灰
叶翀的书信上没有一个字,却是一副生动的细笔画,巴掌大的信笺中央支上一口行军大锅,底下柴薪火花四溅,锅内沸水翻腾,上面吊着一只奋力挣扎的王八,身上写着缅邦大将吞钦的名字。
梁检被逗得笑了好一阵,心中巨石落地,叶翀首战告捷,用不了几日捷报就会飞入紫禁城。
他闭目微微思量,随即示意洛常布置笔墨。
“殿下,您再歇会吧,要写什么属下来。”洛常临过梁检的字,能写个七八分像。
梁检还不能开口说话,只好边冲他摆手,边固执得支起身子。
洛常摆好榻几,铺上特质的双面信笺,这才递给他一只润好的笋尖小笔。
梁检手腕酸软无力,指尖微抖,依桌只写了一个字——拖。
全歼缅军先锋,必然一鼓作气与苗军冲过喳理江,控制住木邦内沿江要塞,这样一来刀帕很有可能认怂求降。借战事开刀的丁亩田税,也极有可能在和谈的期望下,遭到更多相关利益的反对,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梁检又看了看叶翀那张别出心裁的信笺,翻过来落笔写道:春风送香雪,代我抱伊人。
洛常笑了,忙跑到窗边拿过缠枝梅瓶,里面养着梁检亲手折的几只梨花。
养了好几日,花已盛放,雪白嵌粉的一小朵层层叠在一起,凑成团,煞是可爱。
洛常帮他卷好信笺,梁检抬手摘下一团,低头嗅了嗅,回想去年此时,春水梨花,他家将军跪在飞云盖雪的梨树下,坚如磐石。
洛常装好殿下挑选的梨花,煞风景的胡大夫就端来了浓浓一碗药,瞬间冲鼻的药味打散花香,直直扑了梁检一脸。
“喝药吧殿下。”胡未迟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梁检抬眼一看,这位大夫现在越来越精,闭眼装晕已来不及,只好由着大夫把药送到嘴边,皱眉不情不愿地喝下去。
***
老皇帝听了玄玉大忽悠的回复,吓得再也不敢提给梁检议亲的事,大家都当临江郡王是神仙托身,凡人姻缘不配,只能等着他哪天自己找回来个仙姑了。
梁检闭门歇了有小半个月,坐不住的岳修民就找上门来。
岳次辅堂堂一品大员,斜坐在榻边,轻声慢气儿地给郡王殿下念完军报。
“叶将军真乃名将,看来此仗并不长久,直入木邦指日可待。”岳修民收起军报捻须笑着说道。
梁检未束发,只在系了条嵌玛瑙玉色抹额,衬着未消的苍白病气。
“沙场形势一日万千,谈胜败为时尚早。”梁检知道他这是在探口风,岳修民太聪明了,他跟自己一样在担心,若是这场战争过早见到曙光,丁亩田税还要不要往下推。
果然岳修民听到他的回复,这才从袖中摸出一本折子,“田税改革下官已拟好条陈,劳烦殿下参阅,殿下如今病着,下官厚颜叨扰,实在是无能。”
梁检病倒,内阁有些怕了,如今的新政可都靠这位祖宗顶锅挡枪,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谁敢推这些要命的改革。
但京官们倒是非常支持田税银缴的政策,因为这样就可避免国库以实务抵俸禄,各部大人们脱下官服直奔西街市赶集的荒唐事。
岳修民这也是被下面逼得紧了,不得不来打扰养病中的郡王殿下。
“次辅大人严重了,偶感微恙,过几日便可上朝。”梁检目不转睛地翻看奏本,随口说道。
“病去日抽丝,殿下还是多将养几日。”岳修民能爬到这个位置,内廷里也是有眼线的,多少知道梁检此次可病得不轻,连皇上都惊动了。
这位殿下横竖哪里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听说还不宜娶妻,若是以后荣登大宝,子嗣不丰可是有碍国祚啊,岳次辅越想越远,越想越愁。
“岳大人。”梁检合上奏本,唤了声发呆走神的岳修民,“岳大人替我再拟一份奏章吧。”
回魂的岳修民赶紧张罗好榻几上的笔墨,“殿下请讲。”
“分税,国库与府、州依制分记田税,府、州享有所分田税使用权,每年年初报田税预算同时上报分税使用名目,待中央六部合议后给予批复。”梁检手里摆弄着一支干枯的梨枝,慢条斯理地说道。
“殿下这是要、要给府州给钱?”岳修民手中的笔悬在空中,笔尖聚集的墨汁摇摇欲坠。
“我国地方制度多有不全,比如县衙,整个班子不入户部银款中,全靠县官老爷的俸禄来养,谁人养得起,最后还不是靠地方摊派克扣百姓而来,再比如驿站也是如此。当官、当官不为发财但也不能穷得当裤子吧?底层的官吏过不下去,底层的百姓就更过不下去了。人的情操不是光靠读书就能养出来的。”梁检支着头,思绪有些远飘,他流落民间四年,地方的难处也不比百姓少,有心作为无力回天。
岳修民飞快下笔记下以上要点,心中感慨,他以为殿下田税改革是为了狠狠敲震一下地方官员,所以自己的折子里条款未免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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