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神情淡然,不着痕迹的松开了手。
江其琛从腰间抽出折扇,内力灌注其中,原本普通的纸扇瞬间盈上一层银光。只见江其琛朝他们方才出来的位置轻挥两下,银光忽闪两下没入山壁之中,这便是做上了记号。
“走吧。”江其琛道,随后一个旋身,踏着山林之风,便往前飞去。
陆鸣身上的内伤虽在江其琛内力相助下有所好转,但毕竟是血肉之躯,况且他也心知时间紧迫耽误不得。伸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足下一个用力便追了过去。
两人轻功都是当世卓绝,若是陆鸣没有受伤,只消半个时辰便就能到了。
陆鸣跟在江其琛身后,胸间的痛楚逐渐加深,右肩的撞伤也在他长时间举臂的动作下微微颤抖。
但陆鸣从小意志力过人,若非到绝境决不容许自己倒下。他提着一口气,咬牙忍住喉间窜上来的一抹腥甜。
然而江其琛却似乎已经全然忘记陆鸣的身体状况,乘风疾驰,根本不顾忌身后的陆鸣。
陆鸣奋力追上江其琛,不想因为自己拖累江其琛的脚步。然而,他越是这样想,胸口越是沉痛。
终于,吸入胸腹的夜风像是一柄利剑,刺的他脚下一软,便要向下坠去。
陆鸣在半空中聚气,无奈他内伤未愈,功力只有半成,却是无论如何也飞不上去,只能竭力控制住下落的速度。他稍稍偏了些方向,想着落到桃树上顶多胸岔气,再不济就是断几根肋骨,性命应该无忧。
眼看就要挨到桃树茂密的枝丫,陆鸣仍然在找最好的角度,好让伤害降到最低。便见一道黑影倏地从旁略过,揽着陆鸣的腰便直冲上天。
陆鸣惊愕的看着揽着自己往上飞的江其琛。那人皎然如玉的脸上掺着薄怒,似是洒上了点点霜华。
江其琛箍着陆鸣的手有几分用力,一双桃花眼中寒气乍现,他目光凌厉的看向陆鸣,冷声
道:“为何逞强?”
陆鸣被江其琛有力的臂膀扼住,不得不紧紧贴在他的怀里。他直觉这个动作对江其琛来说很稀松平常,小时候他还经常和江其琛同榻而睡,在那人眼里自己始终都是一个孩子。可是如今他确实对江其琛存了不好的心思,这样的亲密接触无疑是在他烧得正旺的心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陆鸣一贯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些破碎,他咬着下唇,沉默不语。
江其琛觉得自己一生的耐心都要在这几天用光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陆鸣的性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小时候多活泼可爱啊,天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乱转,为什么现在整天一副无欲无求,冷漠无情的样子。问一句话还半天不吱声,是他没有教导好吗?
江其琛空着的一只手发狠的捏住了陆鸣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近乎咬牙切齿的道:“说话。”
陆鸣下巴钝痛,江其琛嗔怒的脸便吸进了他墨色的瞳孔中。他脸色冷然,抬手反扣住江其琛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下巴上拽下来,一字一句的正色道:“影子队训:示弱毋宁死。”
“你……”江其琛气极,竟被陆鸣一句话噎住。好一个“示弱毋宁死”,这句他亲自写下的影子队训,如今竟然被陆鸣用来堵自己的嘴。
江其琛觉得对陆鸣用强似乎行不通,便换了一个思路。他轻叹一口气,压住胸肺间升起的怒意,语气缓和道:“鸣儿,你不是说我如师如父么?在我面前,你无须那么多拘束。”
陆鸣道:“爷,你说的:不敢做我的师父,也不能替代我的父亲。”
江其琛:“……”
陆鸣感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又紧了几分,余光瞥见江其琛铁青着脸,便知道自己把他气的不轻。
他方才不是没有看到江其琛眼睛里的关切,但他心里清楚,江其琛对他所有的爱护都是因为他把自己视如己出。哪个父亲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呢?可陆鸣偏偏承受不住这样的关心,过去那十年暗无天际的日子里,江其琛何曾说过一句关心。
江其琛如何严苛的训练他,他便更加严苛的对待自己。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黑暗中穿梭,一个人默默的舔舐伤口。他不需要江其琛带着“父爱”的关心,宁可惹他生气宁可叫他下不了台,哪怕他讨厌自己嫌恶自己,把他赶去北域南疆永不踏足中原都可以,他也不愿看到江其琛那副“慈父”的表情。
良久,陆鸣身上的手松了力道,却仍然将他护在怀里前行着。耳边传来江其琛略带无奈的声音:“我从前一心想将你训练成江家最利的一把刀,故而始终严苛的对待你。如今看来,刀是炼
成了,却也叫你失了常性。鸣儿,我之前说过的许多话,你莫要往心里去。我也没当过父亲,不知道怎么教导孩子才是对的。但是,我爱护你的心是不会变的。”
江其琛只感觉,怀里陆鸣的身体,在他三言两语间逐渐僵硬。这是他第一次察觉自己对陆鸣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才叫他变成如今这般清冷又孤僻。见陆鸣的反应,更加坚信了陆鸣身上的问题源于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疏于关爱。
他揽着陆鸣的手,安慰般的在陆鸣腰间轻拍了两下,丝毫没有注意,陆鸣的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陆鸣垂着头,两边的鬓发飘飘然遮住了他的脸,在江其琛看不到的地方,陆鸣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三分酸楚七分嘲笑,硬是凝在陆鸣冰雕似的脸上。
将近一个时辰,江其琛终于带着陆鸣回到了东陈的小院里。
甫一落地,陆鸣便立刻从江其琛怀里抽身。
等了两天还不见他们回来的景行早就急不可耐,差点就要单枪匹马的冲去辛家找他们。终于看到两位祖宗的身影,立马上蹿下跳的跑上来:“我的天,爷,你们再不回来我都准备给你们买棺材啦!”
江其琛闻言抽出腰间的折扇在景行脑门上狠狠一敲,厉色道:“你倒是孝顺。我走的这两天,裴天啸有再来吗?”
景行龇牙咧嘴的摸了摸脑袋:“裴天啸是没来了,倒是不少门派的掌门举着拜帖上门拜访,我对外一致宣称‘我家爷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这才把他们挡回去。还好爷你一贯是个病娇样,不然他们也不会就这么走了。”
江其琛点了点头。
景行接着说:“倒是你们,不是说去一晚就回来吗?整整消失了两天,显些以为明日武林大会也不用去了。我借口都想好了,就说爷你乍一来到东陈水土不服,全身起疹子还会传染。怎么样,武林大会那么多人,肯定登时吓的不让你去了。”
江其琛:“……”
“哎呀,你们身上搞的这是什么,脏死了……还有,陆鸣哥,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没事。”陆鸣身上本就有伤,连夜奔波再加上刚听了江其琛的话心神激荡,一张脸没有丝毫血色,可偏偏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若无其事。
江其琛素来爱干净,一身黑衣沾满了脏污,已是忍到了极致。再看陆鸣那个样子,竟比早上还要虚弱,心里一紧,对景行道:“他受了伤,景行,把我们临行前带的伤药找出来。再打点水来,一身化尸兽的口水。”
景行一听陆鸣受伤了,还没来得及消化“化尸兽的口水”这几个字,立马紧张起来,照着江其琛的吩咐办事去了。
这边江其琛一把抓住陆鸣的腕子,陆鸣本就腿软,被他猛地一拉便一头撞到江其琛的胳膊上。
“爷,我没事,你不用管我。”说着就去拂江其琛抓着他的手,却被江其琛连另一只手一起抓住。
“别闹。”江其琛沉声道。
江其琛一路拖着陆鸣回到卧房,景行已经手脚麻利的打好了一桶水。
江其琛指着屏风后面的木桶说道:“脱衣服,洗澡。”
陆鸣浑身脏污,也是早就忍到极致。看到木桶,恨不得立刻跳进去。可陆鸣磨磨蹭蹭等了半天,江其琛仍然站在那。
陆鸣忍不住开口道:“爷,你先出去。”
江其琛张了张嘴,想说,害羞什么,你小时候的澡不都是我洗的……可是话到嘴边,发现眼前的的确确不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孩了,便应了一声,仔细的给他关好门,退了出去。
陆鸣这才脱下脏衣服,一头钻进木桶里。
在辛家密室里,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也没好好休息过,后来又受了伤。这一沾到热水,陆鸣只觉得浑身登时松懈下来,便靠着木桶,合上了眼睛。
这边江其琛也洗好了澡,换了身干净的白色卷纹印花长衫,端着景行刚熬好的药,来到陆鸣房前。
他轻轻叩了叩门,等了半天也没见里面有人应声。江其琛又唤了一声,仍然没人响应。
江其琛眉头一紧,不会晕在里面了吧?他倏地推开门,便见到屏风后面木桶里的人影。江其琛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踱步向屏风后走去。
第14章 第十三章 梦魇(3)
木桶里的水已经没了热气,陆鸣像是累极了,就这么在里面睡着了。
江其琛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心叫醒他,便将手探进水里,刚换上的白衣登时湿了一片。把陆鸣从水里抱出来,江其琛拿过一边的长巾把陆鸣裹了个严严实实,又轻手轻脚的把他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
饶是这一系列动作,陆鸣都没醒,可见这几日是真的累坏了。
等了片刻,江其琛见桌上的药快没了热气,这才附身轻唤:“鸣儿。”
小扇一般的睫毛,轻轻震动几下,陆鸣略带迷蒙的睁开了眼睛,却在看到江其琛的瞬间,顿时睡意全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子底下裹着一块白色方巾,其余未着寸缕,便是傻子也能想明白他是怎么从木桶里跑到床上来的。
“爷……”陆鸣有些艰难的开口:“你……”
江其琛并没有搭理他,把药端到他面前,柔声道:“趁热,快喝了。”
陆鸣有些懊恼的接过药碗,一口气全吞了,他还在反省自己,作为一个影子,怎么能这么无知无觉的睡着了呢?关键是被人抱到床上竟然都没有醒……
江其琛终于在陆鸣那一贯淡漠的脸上,找到一丝羞赧和懊恼,莫名觉得心情很好,他从陆鸣手里拿过空碗,慈父一般的拍了拍陆鸣的后脑:“早点睡。”
江其琛走后,陆鸣失神的跌在床上,他盯着头顶的床帘,上面绣着一朵朵娇艳的牡丹。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怀念以前那个待他极其严苛的江其琛。最起码,能少生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清晨,天刚蒙蒙亮,半灰不白的样子,阴沉沉的有些压抑。
陆鸣倏地从床上惊起。他情不自禁的喘着粗气,伸手附在胸口,那里正狂乱的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这具身体。他未束起的头发稍显凌乱的散在身上,脸上沾了几缕,竟已经被汗水打湿。
陆鸣难受的闭上眼睛,可刚一合眼,梦中那滔天的火光、满地的鲜红再次向他袭来。他坐在床上缓了片刻,感觉手下的心跳渐渐回到它应有的频率上。
自从大梦之境过后,陆鸣只要一闭眼,便会做这个噩梦。传说大梦之境会让人看到内心最恐惧之事,所以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境是不是和他失去的记忆有关。如果是,梦里死去的人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是谁?
陆鸣掀开被子,坐在床边运了运功,感觉周身气血顺畅,便知内伤已经差不多痊愈,只是肩上还有些酸痛。
他起身,在柜子里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简单的洗漱一番,提着吟霜便出了门去。
陆鸣每天清晨都要提剑操练一番,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
吟霜在手中化剑,两下轻扫,泛着寒气的剑花便舞动起来。陆鸣师承怪侠刀凤吟,所练功法也随了他师父的一个“怪”字。没有固定的招数,见招拆招,千变万化。
他剑锋凌厉,而腰身柔软,动作间行云流水。手中剑意凝结,飘飘洒洒,是剑非剑。这世间最高深的剑法莫过于无招胜有招,叫人摸不清套路,陆鸣的剑法恰是如此。
陆鸣在院中正舞的尽兴,身侧木门开合,一袭白衣的江其琛出现在门口。
收回剑锋,陆鸣道:“爷,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一早便醒了。”江其琛迈着步子向他走来,忽而抽出腰间折扇,扇子在他手上登时泛起银光:“过两招。”
话音刚落便挥向陆鸣,陆鸣举起吟霜迎上那道银光。江其琛手中就是一把普通的纸扇,可在他手中却成了能取人性命的武器。
折扇轻挥,散开的扇面堪堪挡住陆鸣刺过来的吟霜。吟霜剑削铁如泥,竟然没在扇子上划出一个裂口。
江其琛手中无剑,更胜有剑。他身姿妙然,散出的功法强劲有力,顶着吟霜凌厉的剑意,丝毫不落下风,挥扇间却一招快过一招,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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