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努力摆出了一张二大爷的脸,余威也没如愿让自己看起来更酷一点。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违和的道歉让杨芸噗嗤一声笑出来。
之后她然后很快收住,显然是不想让办公室其他老师注意到刚才的一幕,那大概会让这位同学更加难堪。女老师眼里笑意还没散,语气故作冷淡:“时态用错了。”余威闷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这位女老师站起来,抱上自己的书:“走吧。上课去。”余威迈着自己的长腿跟在她后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许寄文开窍,去找了他的老校长一趟,老人家发话替他组了一个饭局。那天之后班里又换掉了两个教学不太行的老师,留下来的都上心不少,不敢说各个都是能当劳模的程度,至少该教的不会少。
比较戏剧的是余威成了英语课代表,以至于这位老哥每天上课都相当烦躁。他平生没有担待过别人这么大的信任,快憋出课代表焦虑症来了,作业不敢不做,课文不敢不背,他真诚地怀疑这就是得罪了女老师的后果。之后杨芸甚至把自己的公开课选在了七班,在这见不得人的犄角旮旯里,上出了一堂精彩纷呈的好课。
那天李顾去办公室送作业本的时候听到许寄文意气风发的声音,好似这幅破皮囊全身上下的力气都用上了,才能发出这么响亮的共振:“我给你们说,就没有教不好的人!”李顾贴着办公室的外墙无声地咧嘴笑了。
到了期末考那天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个数。本质来讲,考试不是碰运气,是照镜子,学得如何骗不了自己。李顾的努力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考完出来许寄文问李顾感觉怎么样,李顾挠头,很憨实地讲:“我都会,也都写了。”许寄文一拍他肩膀,说:“行。”
不问
期末考试结束李顾一身轻松,正打算去学校周边晃悠一下,结果被小卖部的老板叫住,说他家里打电话来了他没接到,要他晚上过来等对方消息。
没有手机的时代能不能联系上是很随机的事情。李顾一听是家里,等不到晚上,直接给宁川唯一的固话——当地小卖部拨了过去。那边的老板接了,李顾急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许久未见老村长,心里惦记得很,又听闻对方电话找他,以为出了不得了的事情,握着听筒的手都有些颤抖。李顾叫老板小跑去找了村长来,听到对方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才稍稍放心。
村长告诉他是纪知青生病了,眼下人在城里,要他考完了别着急回来,先去看看纪老师有没有什么需要。“你纪老师性格要强,自己去了也不要我们跟着。但他一次请了好久的假,我估摸问题不小。你去看看,要是真得住院什么的,你就陪着,需要用钱就给村里来电话。别叫他一个人在医院,怪冷清的。”
“哎,行,我下午就去。”李顾赶忙答应,没想到竟然是纪知青生病,他那颗刚刚松缓了片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身边一有人生病,难免就让人有世事无常之感,这让李顾更惦念家里那个老村夫,他声音小小地问:“爹,你想我不?”
李顾平素鲜少这么叫他。毕竟村长一直说他是捡来的,也从来没有过捡了他就要他把自己当爹供着的意思,凶巴巴地把李顾拉扯大。李顾本身说不来太黏糊的话,更多时候也是“村长”“村长”地叫。可离开这么久,他真是有点想家里这个老村夫了。村长搁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还是冲,声音里却透出些藏不住的柔软:“想我干啥,念你的书。”
李顾却仿佛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笑了一声:“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纪老师的。等他好了我就回来看你,我知道你想我。”没给村长反驳的机会,李顾挂掉了电话。
纪知青的医院并不难找。李顾去的时候正看到他艰难地从病床上下来,纪知青一手打着吊针,空出的另一只手去够盐水瓶。李顾从这个动作判断他大概是挂水中途想去卫生间,于是快走两步迎上去,喊了一声纪老师,把盐水瓶接过来高高举起。
纪知青见到他的一瞬间眼里露出惊讶和欣喜之色,很快又垂下眼眸,像是很为自己给人添了麻烦感到尴尬窘迫。李顾知道老师心重,其他安慰的话也不往多了说,只叽叽喳喳跟他叨咕自己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他再自然不过的态度叫纪知青安心,也很感念这少年不嫌弃一个病人。从洗手间回来纪知青显得从容许多,他被李顾扶着靠回病床上听他说话,少年人蓬勃的朝气叫他觉得欣慰。
“村长跟我说了,我就待这里,纪老师你放心吧,”李顾直拍胸脯:“有我在,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纪知青露出笑容来,缓缓道:“我是小手术,自己就可以。不用你来,回去过暑假吧。”听他话里意思还是想拒绝,李顾就跟他耍赖:“纪老师,你就让我待着嘛,城里好玩,我还不想回去。”纪知青笑着摇头,在这医院里陪他养病跟城里的好玩没有半分关系,但他看到李顾恳切的眼神,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或者他潜意识里,也不希望一个人待在清冷的病房里。
李顾陪他说了许久的话,直到纪知青困得睡着,他就守在边上看着盐水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往下滴,等没了便去叫护士来换上新的。这其实是一件枯燥的事,傍晚时候纪知青醒来,药水已经都输完,李顾趴在他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盹。不过他睡得很轻,纪知青一醒,李顾也几乎是立刻又恢复了精神百倍的样子,问纪知青要吃什么,他出去买。
纪知青输了一下午液的手有些发冷,他去摸口袋,要给李顾拿晚饭的钱。李顾一把按住,笑嘻嘻说纪寒星请他吃了一顿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然后灵活地跑出去,没给纪知青塞钱的机会。
等纪知青吃完晚饭李顾才回去,宿舍黑灯瞎火,他还罕见地看到了宿管。对方见了他十分诧异,问他怎么还没走,说宿舍要清人,今天必须落锁了。“早几天去哪儿了,一放假就该清人的,给你们多几天收东西,你现在不走我也不好办,水电都用不了。”李顾不欲跟他为难,干脆东西一收包袱一背,去纪知青那里陪床。
他前前后后地忙,打个热水跑个腿什么的,病房里另外的人看了都说他好。只是他这个年纪,看着不像纪知青的儿子,更不像弟弟,也引人疑惑。纪知青看看李顾,眼里染上一点温和笑意:“是我的学生。”旁人一听,就差把师生二人夸成道德模范,叫李顾很不好意思。
“道德模范”李顾同学用板凳搭了个临时的床铺,晚上就这么缩成一团囫囵睡了。
第二天他懵懵懂懂醒过来,整个人腰酸背痛,李顾不得不出去溜达了一圈来舒展他的小胳膊腿。拎着两袋早点回来的时候,恰巧听到护士在跟纪知青讲费用的问题。
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其中意思,两人已经结束了短暂的沟通。纪知青看到他来,关怀道:“窝在病床旁边睡不舒服吧?如果你真要留下,带你去我家吧。”
“你家?”
纪知青病中反而比其他时候都温和,他的目光悠远,低低说了一句:“是星星和我父亲之前住的地方。”
城区属于相对冷僻的,没有什么热闹的大建筑。他们拐进一条巷弄,推开门看到了纪知青父亲留下来的小院子。多年前能在这里有一个小院子,说明纪知青的父亲也是体面人家,房子虽然外表看着年代久远,里面却收拾得干净。
纪知青目光复杂地在这座院落外围徘徊,在邻居推门出来之前,把李顾提溜了进去:“手术前这几天我就不去医院了,当天再回去,术后也在这里休养。你住客房吧,那边的书房你也可以进。”
纪知青要帮着收拾,李顾把他按着坐下了,自己活动敏捷地找到厨房给他烧了一壶水,然后自己开始忙活。
李顾没有细问他为什么从医院出来,他觉得原因似乎猜得到,可是他已经是个开始明白很多事的半大小子了。他开始知道生活有很多不可与人言的无奈之处,不问,也是一种关怀。
只需要一点甜
李顾观察了一下,这老房子附近都是居民区,生活着些年纪比较大的老头老太太,平时不热闹,生活倒还算方便。他跟纪知青住下,只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纪知青很少出家门,偶尔在院子里跟邻居打个照面也没有寒暄。按理说他是在这里长大的,不该跟老邻居完全没有交情。不尴不尬的几次照面之后,李顾观察发现纪知青干脆不出门了,像是连出去也怕给人添了麻烦。
李顾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默默疑问却不多话,依旧尽心尽力照顾纪知青,偶尔去院子里洗东西,见到邻居他会礼貌地打个招呼。隔壁老太太看到他有些惊疑不定,李顾便对她笑:“我是纪老师的学生呢,他生病了,我来照顾他。”老太太这才放下心似的,又听闻纪知青病了,神色复杂地朝屋里张望了一眼:“他不要紧吧?”李顾回答:“小手术,会好的。”
没过几天就到了去学校拿成绩的日子,那天也刚好是纪寒星最后一天考试。纪知青事先跟纪寒星的老师通过电话,讲到时候家里会让人去接。
李顾在家摘菜洗菜,去学校晚了一点,等他到一中的时候,其他学生的成绩单都拿得差不多了,办公室里剩的都是老师。许寄文一脸淡然的表情,见到他来态度并不热络。不过根据李顾对他的了解,这份淡然里掺了一份俗称“装逼”的气质。
其他老师看到李顾,表情颇有些复杂,带他课的几个目光格外热切一些。最没沉住气的是数学老师,直接走过来一拍他的肩膀:“李顾,干得好啊!”年级总共两个满分,其中一个是他教出来的。李顾这就有数了,对他咧嘴直笑。
许寄文也不装了,把成绩单往他手里一搁,点评道:“勉勉强强,还行。”另一个班的老师走过来,打趣道:“你们许老师最会装样子了,刚刚还跟我们嘚瑟呢。”许寄文哼哼两声:“我骄傲可以,他骄傲不行。”
李顾拿到成绩单一看,各科成绩都喜人,许寄文却没怎么夸。给了他一个手提袋:“喏,带回去看,再接再厉。”李顾心里痒痒,他问:“老师,我,我名次咋样啊?”许寄文一抬眼睛瞄他,然后招他过来,压着嗓子说话,生怕被别人听去了捡了便宜似的:“年级第一。”还没等李顾回味过来,他紧接着假模假样地朗声说话:“下次再努力,这次都没甩开第二名多少。”其他班的班主任恨得牙痒痒,被这对师生亮瞎了眼。
李顾直冲他乐,许寄文摆手:“行了,成绩拿了赶紧回去吧,我记得你家挺远的。”他给的手提袋里是些旧书,有下一学期的课本,还有些语法之类,补的都是这个穷孩子薄弱的地方。李顾谢过他离开学校,心里止不住地高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感觉自己几乎是一路飘着去了纪寒星的学校。
小孩考试结束挺早,已经收拾完行李在校门口等他了,他的东西比李顾多,装了一个小箱子,两个背包。李顾远远看他这么在门口等着,像个乖巧的小可怜,真不知道如果自己不来他该怎么办。李顾快跑过去,不由分说把行李接过,包一前一后挂在身上,腾出手来拎他的箱子和自己的袋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棵滑稽的圣诞树。纪寒星要自己拿,李顾说我就是手不够用,不然连你都托起来了,不用你自己拿,不然还要哥哥干嘛。
纪寒星闻言看着他,李顾已经比他高很多了,看他的时候需要仰着头,他很乖地说:“那我帮你提袋子吧,这样你就有手牵着我走了。”李顾心中蓦然一软,照着做了。可见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一种天赋本领,后来的李老板也总是这样被纪寒星三言两语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如今身前身后挂着包,手里拎着个孩子,怀里揣了一份年级第一的成绩单。生活依然很苦,但是因为有盼头让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回家路上他还喜滋滋去买了两个熟菜,问纪寒星喝什么,拎了一大瓶饮料回去——这实在算是很奢侈的享受。纪寒星问他有什么好事,他卖关子不肯说。纪寒星佯装跟他生气,李顾赶忙解释:“等回家,回家你跟纪老师都在了我一起说。”
菜摆上桌,人也落了座,他才把成绩单拿出来。纪知青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恨不能从那钢笔填写的数字里面读出更多讯息来,那张满是病容的脸都显得红润许多。他叫李顾一定要给村长打电话讲这事,说是好事,等他回去他还要跟自己的学生讲。李顾还从来没有看他这样开心过。
很多年之后他想,那其实是一张很微不足道的成绩单。对于大人来说,他们的世界里有更多更大的悲欢,一张成绩单算什么呢?有什么用呢?可他又很快明白,大概是因为生活的苦太多了,一点微末的希望都能让人感觉甜。那些挣扎着辛苦生活的人,不是真的靠着好事发生才活下去的,是靠着从生活的蛛丝马迹里,找到“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迹象,来支撑自己度过无尽的人生长夜。
除去书房,这里只有两间正式的卧房,纪知青独自占了一间养病,纪寒星的行李顺理成章被放到了李顾一起。李顾忙前忙后把小孩的东西收拾妥当,三个人的小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倒数第二段是,马东以前在节目里说的。“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大意)
需要
纪知青在的时候,纪寒星总是会表现得格外明理懂事,是个满分的乖小孩,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年纪可以被原谅的骄纵。只有在面对李顾的时候,才会露出些小朋友特有的娇憨来。
纪寒星和纪知青很亲,但李顾总觉得他俩之间存在着说不上的距离,或许是因为纪知青的个性不习惯与人太近,或许是纪寒星知道自己并非他亲生,他们的相处不像正常的父子那样随意。因此李顾总是忍不住就要对纪寒星更心软一点。
家里有了三个人,李顾认为买饭太贵了不划算,于是自己去买菜回来变着花样给他俩做。他从许寄文那里抱回的旧杂志里意外发现了一个实用菜谱专栏,李顾照着学,原本是能做熟的程度,后面竟然被他做得还有几分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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