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还挂了足足一里地的花灯,但凡有点才学的人,都愿意去看看灯笼上的灯谜,以其猜出几个,让旁边那些个指头都快咬秃的蠢材羡慕几分才好。
“来了来了!”人群里激起一阵大大的骚动,只见一群着素雅长袍的年青学子拥着几个长须老爷往这边走来。
“那莫不是县太爷?”一个婆子踮高了脚尖,努力往那边张望。
一个戴帽的男子指点道:“正是,绿袍的那位正是我们的县太爷!月白色长袍那位是县丞县老爷,那个灰袍的长须老者是张大学士!”
那男子歇了一口气,见大家都热切地看着他,便越发来劲了,他提高了声音,一一将那边的大人物挨个数了一遍:“……看那个最出色最俊俏的小公子,正是县丞老爷的独子李梦鱼公子是也!”
这些小老百姓全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儿地往那边瞅:“真真长得好看!”
然而无论他们这边谈论得如何热烈,李梦鱼也没心思关注,他今晚要做的事情尤其重要,因此他现在几乎把全部的心神都提起来了,轻易不敢放松分毫。
“前面上船了,各位小心脚下!”
一个笑吟吟的中年先生走过来率先扶着县令上了花船,李梦鱼也扶着他爹随后跟上。
此次诗会,除了杨观文称病缺席,能参加的学子都是书院里最出色的一批学生,因此上了船之后,这些既激动又骄傲的少年们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纷纷站到船边,故作潇酒地不停摇扇子,得意又羞涩地享受着岸上围观百姓的热切目光,要不是挥手打招呼有点掉价,大家保准会把嗓子都喊劈喽。
李梦鱼向来不喜欢凑这种热闹,于是上了船便坐下来喝茶,未曾想竟因此被县令爷赞了一句“稳重沉静”。
“……”李县丞呵呵一笑,心想你要跟他好好吃一顿饭,看看这臭小子挑三拣四的样子,你就说不出这句来了。
李梦鱼却安之若素地站起来对县令爷拱手致谢,又道:“岸边百姓越聚越多,想必都赶过来想一睹大人您之威容呢,只是人多易生事端,不如我们现在起船?”
县令捋着胡子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行之,你教子有方啊,如此,我们便起船吧。”
其他学子一瞧李梦鱼在县令爷面前出尽了风头,纷纷在心里暗骂这小子鸡贼,大家连忙回到各自座位上坐好,机灵的抢先开口道:“这会儿下游想必飘满了百姓点的水花灯,龙湖上定然已是繁星满镜湖的盛景了。”
不料他话音刚落,一个船夫就过来禀告说:“县太爷,前头有两条船不小心撞上了,堵住了河道,寻常花船便罢了,我们这船最大……恐怕是过不去了。“
县令忙问:“可有伤着人?”
船夫笑道:“县太爷果然爱民如子,幸而只是翻了船,没伤着人,船家们也是有商有量的相互帮忙打捞货物,并无争执吵闹。”
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既然如此,我们便往上游去罢,正好清静一点,也让老夫好好见识一下众位学子的才情。”
李梦鱼闭上眼睛,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从梅花岸往下游走,便是龙湖,往常便罢了,今日是中秋夜,百姓们往河里放的许愿花灯都会飘到龙湖里去,所以人人都想顺流而下,到龙湖上欣赏‘月下星灯满静湖’的盛景。
然而梅花岸往上游走,却是坞头,那是他们今晚要唱重头戏的地方,因此无论如何,他们这条花船都要往上游走!
下游有撞船挡道,看来王四海办事不错,本来他还十分紧张,准备万一不行,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找籍口说服县令下命往上游走的。
只是过了这一关,下一关才是最要紧的!
李梦鱼一边跟着旁人同县令爷说话凑趣,一边分神留意岸边,等看到一盏不停闪动的红灯笼,他握了一下拳头,然后开始找时机准备行事。
等听到一个学子提议说:“……不如我们也来猜字谜吧。”
李梦鱼马上接口道:“我却有一个小提议。”他脸上挂上浅浅笑容,摇着扇子站起来,说:“不如我们每人都想一个谜面,然后互相竞猜,只是年年猜字谜,今年我们不如寻点更新鲜的法子,比如……以画为谜,如何?”
正好最欣赏陆长安字画的周先生也在,他笑道:“这个主意倒不错。”
那个被李梦鱼抢了话的学子心有不甘,说:“以画为谜,往日我们在书院也经常比试,想必大家都已经……”
“既然这样,”李梦鱼截断他的话,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加大难度,蒙眼作画如何?”
那学子说:“呵,这,这又没提前准备好,哪来那么多的蒙眼布条啊。”
李梦鱼在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心道,你简直比我提前安排好的托儿都要给力啊,这捧哏捧得太好了!
“这不简单吗,我们只需将灯火掩熄,夜色正好乐意凑趣帮忙,何须布条?”
李梦鱼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底下伸手使劲掐他爹的大腿。
李县丞:“……”
他简直不知道自家儿子今晚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平日也没见他如此积极,偏生今晚死活要拔这个头筹。
疼得胡子直抖的李县丞只得咬牙笑道:“呵呵,这个主意也不错!” 他老脸微红,强忍着捧了一把自己儿子的臭脚。
然而县令却比他大方多了,他赞道:“夜色凑趣,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我看不如就这么办吧!”
众位学子只得齐齐笑容满脸地点头应是,表完态后又暗搓搓地瞪了李梦鱼一眼,想不到这货如此好出风头,啧啧啧!
几个童子利索地往各人面前摆上笔墨纸砚,李小福悄悄走到李梦鱼身边,弯腰小声说:“岸上又有灯笼传消息了,好像是陆公子他们那边还没有搞掂张家的人。”
李梦鱼:“……”
他在上船之前就接到消息,说张千虎在往坞头方向的河边安排了不少人放哨。
虽然寻常百姓都一窝蜂往下游到龙湖赏花灯去了,没有人愿意去坞头这些僻静的地方,更何况这张家三天两头地说坞头这里不妥那里不对的,大家都不愿在这大好节日去那里触霉头,但张千虎做贼心虚,竟然还是安排了不少人手沿河紧盯来往船只,所以梁选几人只得快马加鞭赶过去清理这些人。
李梦鱼侧头问:“船夫们都打点好了吧?”
李小福得意点头:“我跟他们说,县丞老爷吩咐他们只准用竹篙轻轻地撑船,不准用船桨,更不准弄出大声响,不然县丞老爷一个不高兴,就将他们捉回衙门蹲大牢打板子!他们可听话啦,不信你听听,一点撑船声音也没有啦!”
“……”李梦鱼偷眼看了一下亲爹,见素有勤政亲民贤名的李县丞正一脸轻松地与县令聊天,他悄悄地吞了一口口水,心道,对不住了诶,我的亲爹!
“好吧,你下去吧。”李梦鱼又交代道:“待会帮着灭烛火,手脚利索点。”
李小福积极地点了点头,一脸激动地走了。
李梦鱼将面前的宣纸抚平,摆上镇纸压着,见县令还跟他爹聊得正欢,只得心中着急地出声提示道:“大人?我们现在开始?”
一个学子殷勤笑道:“如果我们现在有幸能得大人几句提点便更好了。”
好你个大头鬼啊!
李梦鱼余光瞥见岸边又有灯笼亮光一闪一闪传来,知道他们的船快到坞头了,事不宜迟,再不熄灯就坏事了!
李梦鱼咬牙,坐立不安地听县令啰嗦了两句话,又开始故技重施,伸长手探过去再次狠狠地揪他爹大腿一把。
李县丞:“!!!”差点没忍住痛叫出来!这个浑小子!
李梦鱼给了他爹一个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滔滔不绝的县令。
李县丞见儿子的手还蠢蠢欲动地伸着,仿佛一言不合又要拧过来,他只得在心里苍凉地叹了一口气,暂时屈服自己儿子的淫yín威:“大人,茶香已扑鼻。”
他倒了一杯热气氤氲的茶,然后笑吟吟地递向上锋,同时在心里暗骂李梦鱼这个臭小子不让人省心!
不知道这磨人精又要闹什么妖呢,今晚李梦鱼举止反常,必然有事!
县令被李县丞打断,顿时被勾起了茶虫,他一挥手:“如此,我们便开始吧。”
童子们马上机灵地开始熄烛火,学子们提笔蘸墨,等所有烛火全灭,船体沉入黑暗夜色与安静之中,所有人便动笔凭手感作画。
只有李梦鱼一心二用,一边胡乱地画着,一边竖着耳朵留意周围的动静。
船上很安静,只有唰唰挥笔作画的声音,以及偶尔轻轻传来的长篙划过水面的响声。
戏台已经搭好,就等那另一个关键人物敲响锣鼓,将这一出好戏请上场了!
而这个关键人物便是张千虎从万霞山请回来的老仙师!
张千虎自从四月份被关行三和梁选拦路劫杀之后,便开始一病不起,或许是年轻时作恶太多,现在他老了伤了,终于开始害怕了。
也是他请道士仙师在坞头作法,又在房里装神弄鬼让童子为他护法等等迷信之举启发了陆长安等人,所以他们才将计就计设计了今晚这场引蛇出洞的大戏。
坞头,陆长安和梁选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头挨头凑在石头缝隙处紧紧地盯着外面的人。
外面空地上,两排白烛围成了一个火圈,盘腿坐在火圈里面,身穿道符长袍的沧桑老头子正是张千虎,他对面则是一个身穿道袍长须飘逸的老道士。
这两人眼睛紧闭,两手都捏着古怪的手诀,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定然会被吓到惊厥!
而张千虎的守卫都远远地站在火圈外边,一边留意周围动静,一边分神打量张千虎两人动作。
过了一会儿,一声细细的鸟叫声传来,陆长安与梁选对视一眼,心同时提了起来。
梁选掏出一个小小的竹哨,接着吹出几声鸟鸣。
火圈里,老道士瞬间将眼睛睁开,他目光亮得吓人,以一种很怪异的旋律吟唱道:“时机已到!时机已到!”
张千虎浑身一个哆嗦,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险些被老道士怼到他眼前的十个面白腮红的纸人吓掉半条老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法光指引,借我法眼见鬼魂!”老道士瘦削的身板剧烈颤抖:“烈火焚人身,清水洗鬼魂!众鬼伏藏!”
黑暗中,一艘两层高但烛火全灭的花船悄无声息地滑过来。
一个眼尖的守卫看见船只,顿时生生被吓出一身的白毛汗,他惊恐地瞪着那艘船,心道,娘诶,原来这老头子害了一船的人!冤魂果然全被召回来了!!!
老道士双手飞快地捏了几个复杂的手诀,接着似乎强忍了天大痛苦一般,抖着嗓子冲张千虎吼道:“时机已到,说!”
张千虎双目赤红,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吼道:“李彻!十年前是我害了你一家十口,是我给你们李家下了毒,又一把火将你全家烧成炭灰!但当日若不是你非要与我撕开脸面,不顾交情要赶我出商行,我也断不会出此下策!”
花船上一众学子齐齐停下了手中画笔,大家都被不远处传来凄厉吼声惊住了,黑暗中,船上各人都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有县令和李县丞面色凝重,他们摸黑走到船边,细细静听隐约火光处传来的耳熟人声。
坞头上,张千虎吼完那几句话,就开始急促地喘气,似乎马上就要翻白眼倒过去一样。
老道士恨得一跺脚,心中大骂,日你个仙人板板,今天不把话全说完,老子就拿不了那人的银子,你个龟儿子死也得把话先说明白喽!
他又吟唱道:“若要除心魔,先要证心魔!乾坤借法,我为你护法!你速速将事情一一道清,好让我请玄心真法,为你明空心境,驱走众鬼,从此道法加身,金光护体!”
张千虎一听,只得强撑着说:“好,好好。”
“大声点!”老道士吼道:“天地无极,雷音贯耳!”
张千虎只得扯高了嗓子,大喊道:“李彻!是我,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害了你全家十口人命,我愿大办法事,为你们超度,送你们早登极乐!”他又连忙补充道:“怨怨相报何时了!你们以后不要再纠缠于我了!”
梁选攥紧了拳手,眼睛里的恨意几乎要流出来。
陆长安只能紧紧地捉着他的手臂,安静地陪着他安慰他。
河边花船上,县令和李县丞脸色大变,他们这大半年来,都在整理上任知县留下来的各种文书,而十年前李家无端失火又匆匆结案之事,他们当然都看过那张轻飘飘的只有三言两语的案录,不曾想,今晚中秋之夜,真相竟在如此黑暗夜色中得以大白!
县令沉声叫道:“林捕头何在?”
一个高大的男人闪身出来:“属下在!”
“传我口令,你即刻带捕快将岸上说话那人,不,听声音,肯定是张千虎没错,你即刻将他捉拿押归大牢,听候问审!”
“属下听令!”
李梦鱼闭上眼睛,手中的笔轻轻地“啪”一声落到纸面上,他嘴角终于浮起一点笑意。
事成了!不枉他们这几日废寝忘食地翻来倒去地制定计划!终于,事成了!
第八十二章 尘埃落定
八月十六日,傍晚。
梁选刚从衙门里走出来,就听到陆长安的叫声:“这里这里!”
他抬眼望去,只见暖阳的夕阳光下,陆长安坐在马车上,笑容灿烂地冲自己热情地挥手。
将沉重的十年恩仇一朝卸下,梁选心里本来空空落落的,有种既释然又疲惫的虚脱感,然而这一切的困扰都在见到陆长安这一刻,通通化作烟雾,轻轻消散而去。
梁选一步一步的向陆长安走过去,他来到马车旁边,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昨晚事发之后,他就和李梦鱼主动到衙门陈诉冤情来了,他作为关键人物,被连番审问了一天一夜,现在一出衙门就能见到陆长安,可想而知这个傻瓜在这里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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