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封战报需呈使君当面。”
赵嘉点点头,又将木牍收入怀中,同周决曹告辞,跃身上马,五十人的队伍离开郡城,调头向边界驰去。
目送一行人驰远,周决曹召来文吏,简单吩咐几句。在城头仔细巡查一遍,交代有军情迅速来报,随即走下城墙,上马前往官寺。
与此同时,伊稚斜已经接到须卜勇大营被汉军夜袭,死伤惨重的消息。
由于火场一片混乱,须卜勇和须卜力被生擒一事尚未传出。饶是如此,左谷蠡王的撤军计划也被打乱,没了须卜勇的骑兵,就只能调动别部,强令其为大军断后。
别部首领很不情愿,奈何刀子架在脖子上,不听令就得死,唯有强压下怒意,出帐召集部落勇士。
和须卜勇不同,伊稚斜选择在白天拔营,严令营地不得有任何慌乱,胆敢违令就地格杀。同时调动别部出营,如果汉军来袭,拼死也必须挡住。
“胆敢不从令者,尽屠!”
匈奴的动作被汉军尽收眼底,其行动井然有序,的确不好攻破,但这不意味着魏尚会就此放伊稚斜离开。
“出兵强袭!”
城头鼓声响起,汉骑汹涌而出。
号角声穿透长空,三千云中骑兵手持长刃,舍弃一切虚敌之策,如猛虎般扑向敌营。羌骑紧跟在云中骑之后,挥舞着兵器,口中发出阵阵怪叫。
经过几场激战,在羌人眼中,匈奴再不是草原上不败的神话,昔日的强者被打落凡尘,沦落成一群待宰的猎物。
没有汉骑率领,羌人畏惧匈奴,不敢同匈奴正面冲突。有汉骑在前,这些羌人当即化为凶狠的野兽,甚至能和匈奴本部战得不相上下。
一旦气势被压过,被迫打逆风战,匈奴本部也未必有多大胜算。
正是知晓这一点,伊稚斜才决定退兵。反正已经有过先例,不在乎再多一次。
冥冥之中,伊稚斜有种预感,草原的强势不会维持多久,类似今日之事会不断发生。汉骑将愈加频繁的出现在草原,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极可能就此颠倒。
或许他该给大单于进言,汉人的威胁太大,远胜当年的东胡。可想到军臣单于近年的所作所为,伊稚斜又感到一阵心凉。
大单于未必会乐于听他说,倒是更可能借机惩办,进一步削弱他手中的力量。
思及此,伊稚斜眼底闪过一抹凶狠,他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於单,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大王,汉军攻来了!”骨都侯的声音传来,明显能听出一丝紧绷。
“慌什么!”伊稚斜策马上前,马鞭甩出脆响,冰冷的目光扫视四周,“草原的雄鹰何曾惧怕敌人,匈奴的勇士从不畏惧刀锋!”
“汉人不过是一群羔羊,他们的皇帝都曾被天所立的大单于包围!”
“一场胜败不能代表什么,今日离开,他日再来,这里的粮食、牛羊、金银绢帛和女人都会是我们的!”
匈奴人的吼声传出营外,连别部都被激起几分勇气,开始列阵和汉骑对冲。
双方在营前展开厮杀,每一次冲锋,马蹄下的血色都会浓厚一分。
可惜别部的勇气未能持续多久,在两名首领被魏悦斩于刀下之后,终于有人调头逃跑。
逃跑的骑兵冲乱了本部撤退的队伍,虽然很快被截杀,却给其他蛮骑造成影响。刹那之间,仿佛洪水开闸,越来越多的别部蛮骑脱离战阵,策马向北逃去。
起初仅是一两个,随后就是十几个乃至上百个。
到最后,竟有别部首领带着部落勇士落跑,匈奴本部杀都杀不过来,不想队形被冲乱,就只能放开道路,任由别部蛮骑经过。
左谷蠡王的断后计划二次被打乱,随着别部蛮骑不断落跑,追袭的汉骑终于咬上本部骑兵。伊稚斜不得不断尾求生,撇下被咬住的骑兵,率领余下的军队继续向北。
知晓跑不出去,匈奴人爆发出凶性,聚集到一起,在一名千长的率领下,同汉军展开厮杀。
刀锋交错,发出刺耳的嗡鸣,骑兵每次交错而过,战场中都会留下数十乃至上百具尸体。甚者,有受伤的骑兵抓着对手一起坠马,选择最暴烈的方式结束彼此的生命。
几次冲锋之后,汉骑突然和匈奴骑兵拉开距离,伴随着号角声,继续向北冲去。在他们身后,汉军步卒已经列阵,巨盾如墙,戟矛如林。
在云中骑和羌骑驰出后,阵型迅速合拢,剩下的三百匈奴骑兵被困在阵中,左冲右突,未能对汉军造成多少死伤,反而一个个被长戟穿透。
鲜血顺着长戟滑落,汉军不断收缩阵型,匈奴千长用力砍断一根长戟,正要再挥刀,突觉胸口一凉,低头看去,竟是一截锋利的矛尖穿胸而过。
“啊!”
千长发出怒吼,侧腹又被长戟穿透,整个人被从马上撑起,如同其他匈奴骑兵一样悬在半空,就此气绝身亡。
第九十九章
左谷蠡王麾下大军奔驰十数里,同右贤王率领的骑兵汇合, 兵力远胜追袭的汉军。
军心渐稳, 伊稚斜在中途设下伏兵, 意图截杀追袭的云中骑。计谋未能得逞,反被汉骑斩杀八百别部蛮骑, 所幸为大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借机同右谷蠡王的军队汇合,兵力再一次跃升。
和损兵折将、被灭掉半支军队的左贤王不同, 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所部虽有死伤, 尚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不过汉军越战越顽强, 又有援军陆续赶到,两者心知占不到多少便宜, 接到伊稚斜的消息, 都无心恋战, 接连率军北返。
三方合军, 又是在熟悉的草原,兵势大盛。
魏悦所部固然英勇, 到底兵力不足, 无法深入草原, 只能斩杀殿后的别部, 搜寻围剿散落的蛮骑, 继而调转方向,撤兵返回云中郡。
左贤王的运气很糟糕,在雁门郡丢掉万余骑兵, 退兵途中被郅都派出的壮骑追杀,又损失近千骑。等到和伊稚斜三人的队伍汇合,身后仅剩下不到四千人。
自匈奴称霸草原以来,大战小战无数,这样的惨败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
看到狼狈逃回的於单,右贤王轻蔑地哼了一声,右谷蠡王面带嘲讽,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伊稚斜却无半点嘲讽的心思,反而眉心深锁,表情凝重。
左贤王为人如何暂且不论,单论其麾下骑兵,在草原上仅次于伊稚斜所部,一样是声威赫赫。这样一支强军竟在雁门郡折戟沉沙,死伤过万,细思背后,伊稚斜不免心惊。
游骑陆续来报,证明汉骑已经放弃追袭,队伍无需急行。又逢天降大雪,四人商量之后,决定令大军暂停前进,搭建临时营盘,小心警戒,待大雪过后再行北返。
大帐立起,伊稚斜四人聚到帐中,一边烤火一边谈及此次出兵,脸上的神情都不太好。尤其是於单,提及沃阳城那场大火,至今心有余悸,双拳紧握,脸颊都在颤抖。
“以城为饵?”
听於单讲完整个经过,其余三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以为自己遇到的汉军已经够强,未曾想到,於单撞上的才是真正的硬茬。舍弃整座城池,数千汉军从容赴死,汉人何时变得如此凶狠?
“汉军,汉军!”
右贤王握拳砸在腿上,声音近乎从牙缝中挤出。右谷蠡王突然感到庆幸,幸亏他要进攻的不是雁门,否则倒霉的就不是於单。
伊稚斜面沉似水,单手搭在膝上,拳头收紧松开、又松开收紧,指节咔吧作响。
“此事当报大单于。”伊稚斜抬起头,视线扫过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最后迎向於单,“汉朝很强,他们有大量能战的青壮,有铁器,有粮食,有牛羊,有无法估量的财富,他们不是能随意宰割的羔羊。”
右贤王和右谷蠡王没出声。他们多少能猜出伊稚斜的用意,只是拿不准是否要同他站到一起。
让人预料不到的是,於单一反常态,最先赞同伊稚斜的提议。
原因很简单,汉军的确强,也足够狠,表面上看不出,但从内心里,畏惧的种子悄然埋下,那场烧尽沃阳城的大火,已然成为於单的噩梦。最重要的是,於单所部损失太大,必须暂时休兵,确保人口恢复。做不到这一点,别说南下劫掠,内部就会先出乱子。
於单同伊稚斜不和,草原尽知。但在此时此刻,两人目标一致,都认为该劝说大单于暂时罢兵。为争取时间,可以再向汉朝派遣使臣,求娶汉公主。
“汉朝皇帝未必答应。”提到和亲,右贤王就想到死在别部手里的兰稽,脸色顿时漆黑一片。
“答应不答应都无妨,只要能休兵即可。”伊稚斜看着右贤王,一字一句道,“草原的雄鹰天生勇猛,对面的敌人一样强悍。我们需要大量的兵力,不能再如之前一般鲁莽。”
恢复人口,聚集大军,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为免汉骑到草原杀人放火,必修设法同长安修好。
此外,本部的人口不及别部,如果实力衰弱,别部必定造反。届时草原生乱,四人面临的麻烦会更大。
“大单于那里该怎么说?”右谷蠡王道。
“我们一起提,大单于必会慎重考虑。”伊稚斜斩钉截铁。
明白话中的暗示,於单跃跃欲试,右贤王眼底闪过精光。伊稚斜的建议给他们提了醒,为他们指出另一条道路。
军臣单于年纪渐老,疑心越来越重,明里暗里削弱四人势力,想方设法要将本部牢牢攥在手里。可他似乎忘记了,王庭四角拱卫单于大帐,手握本部七成兵力。彼此不和时,挑拨分化尚能得逞,一旦四人意见统一,互相合作,足可以掀翻大单于宝座。
只是自冒顿单于以来,左贤王多是大单于的儿子,其他三角不是大单于的兄弟就是叔伯,注定彼此的利益无法达成一致
如今则不然,汉朝的强势摆在面前,汉军的凶狠砸碎了匈奴无敌的神话。几人都在汉军手里吃过亏,经伊稚斜提醒,不得不重新审视双方的力量对比。
事实证明,不带足兵力,南下明显得不到好处。本部骑兵数量有限,别部出工不出力,莽撞出击,到头来又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到茏城,我等一同向大单于进言。”右贤王实力不是最强,资格最是最老。伊稚斜提出建议,还需他带头进谏。
右谷蠡王稍显迟疑,奈何其他三人达成一致,目光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终究没法唱反调,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回去后要同商队联系。”
恢复兵力的问题解决,四人又开始为粮食发愁。好在商队不会因寒冬绝迹,固然市粮的价格高一些,为保存部落人口,捏一捏鼻子只能认了。等到实力恢复,他们不介意拿起刀子,将今日的损失加倍讨回来。
四人互相看看,都能明白对方的打算,伊稚斜最先握拳捶在地上,余下三人纷纷仿效,彼此统一意见,只等雪停后返回茏城。
匈奴大军退回草原,边境烽火熄灭。解除胡骑威胁,边民终得以喘息。
雁门和云中的追兵先后返回,马背上都挂满匈奴人的首级,队伍中没有一个俘虏。
赵嘉抵达军营当日,正赶上汉军尽出,围剿落后的本部和别部骑兵。魏悦挥师向北,魏太守和一干云中大佬皆披坚执锐,出击剿敌。留守的郡官知晓赵嘉来意,将他留在营中,言太守归来再呈递军报不迟。
不想枯等,赵嘉请命轮值警戒,并率军外出探查,接应往来送信的斥候。
人手的确不足,郡官答应了他的请求。正因如此,他才有幸目睹汉军步卒列阵围敌,全歼匈奴骑兵的壮烈一幕。
战到最后,头戴骨盔的匈奴千长被从马上挑起,挂在长戟上。魏尚策马上前,一刀将匈奴人的头颅砍下,挑在刀尖上,汉军中爆发一阵大喝。
“汉!”
戟矛顿地,吼声撕开北风,直冲云霄。
大战之后,匈奴人的头颅被砍掉,尸体就地焚烧。战死的汉军被收敛,放在马背上,带回郡内安葬。
魏尚率军返回,在营中见到赵嘉。看过军侯写成的战报,大笑着拍了拍赵嘉的肩膀:“阿多甚好!”
须卜氏是云中郡的老对手,此番能生擒须卜勇叔侄,实乃意外之喜。
魏尚写成手令,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云中城,主要为交代周决曹,不惜一切手段,挖出须卜勇知道的所有情报。更在木牍上写明,只要能问出口供,死活无论。
在魏太守看来,须卜勇虽为贵种,却够不上长安献俘的级别,真熬不住死在周决曹手里,砍下脑袋算战功即可。
传令的飞骑离开之后,赵嘉本想告辞,不料被魏尚留下。后者皱眉看着他绑在身上的布条,言营中有医匠,可为他的伤口换药。
提起换药,赵嘉神情一顿。裹伤口的布条早被血块黏住,要想更换,就必须设法扯下来。
不等他开口,魏尚已命人去召医匠。恰逢此时,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人声都为之一减,魏尚当即笑道:“必是阿悦回来了。”
魏三公子?
赵嘉心生好奇,同魏尚一起走出军帐,看到云中骑穿过营门,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煞气,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赵破奴和赵信站在帐外,看着对面走来的骑兵,都是目光火热,脸颊因激动泛红。
三千骑兵遍身染血,盔甲覆上一片暗红,连坐骑都未能例外。尤其是魏悦的黑马,鬃毛被血浆裹住,很不舒服,不时地甩动脖颈,想要将血壳甩掉。
凡骑兵过处,声为之顿,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距离二十多步,魏悦翻身下马,刀鞘随行动拍打在铠甲上,发出声声钝响。如接到命令,三千骑同时飞落马背,动作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好!”
看到骑兵送上的首级,魏尚朗声大笑,用力按住魏悦的肩。
“甚好!”
云中骑归营,羌骑陆续散去,几名文吏负责清点记录首级,魏悦随魏尚走进大帐,摘下头盔托于臂上,侧头看向赵嘉,笑容温和,气质儒雅,不是身上还穿着铠甲,当真无法同方才的铁血联系到一起。
“阿多来送战报?”
赵嘉正色应是,魏悦颔首,继而转向魏尚,详报追袭经过。
两人说话时,医匠背着药箱走进军帐。赵嘉下意识后退半步,不想被一只大手撑在背后,转头看去,发现魏尚和魏悦停止交谈,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表情如出一辙。
趁此良机,医匠按住赵嘉,从药箱内取出干净的布条和伤药。为减轻赵嘉的疼痛,还从陶瓶中倒出一种淡绿色的药液,敷在看不出原色的布条上,将其一点点软化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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