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辰的神情微愣,保持着抱膝蹲在角落里的姿势,呆呆地仰望着他。
顾矜霄便将少年的脸全然看入眼中。
他的嘴角难过地垂着,眼眶红红的,那张向来盈满天真无邪笑容的清秀面容,哭起来的时候却没有几分孩子气。紧抿的嘴唇沾满泪水,似是伤了心,英气的眉宇都透着倔强孤傲,无端有一丝凄美狠绝。
容辰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还不断泪流。
“顾莫问,”他的声音低下来,隐隐一分失落,“我现在不想打架,不能陪你玩杀人的游戏。相知姐姐不见了,你能不能把她找回来?”
“就是因为这个,才躲在这里哭吗?快下雨了,回去吧。”
容辰抿着嘴吸吸鼻子,却摇了摇头:“不是。”他的声音越发伤心,随着眼眶聚积的泪水满溢,哽咽得说不出话,断断续续道,“他们说……父亲死了……阿辰不好好练功,没有保护好他……呜呜,相知姐姐也被带走了……我要把神机门的人全都杀光!”
顾矜霄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不是你的错。你二哥怎么说?”
容辰摇头,抱膝埋下头,咬牙哭腔说:“呜呜,我不敢见二哥。父亲也没有了,二哥好伤心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打得过那个门主,相知姐姐就不会被带走了,相知姐姐在,一定能救活父亲。二哥就不会难过了。阿辰真没用。”
“去找你二哥吧。也许他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听到这话,容辰半信半疑地抬起头,小狗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黝黑明亮,期待地望着他,却没有动。
顾矜霄伸出手:“来,我带你过去。”
夜雨急飞,庭院高高的檐角,四面琉璃的气风灯的光,模糊照亮这自上而下斜飞的雨坠。
容辰的身边却一丝雨滴都没有,因为在顾莫问站立的地方,也一滴雨都没有。
他的头顶上方飘着一顶白底兰花的纸伞,伞沿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所有一切的风雨都被阻隔在外。
沾着泪水的手迟疑地伸出去,那修长纤薄的手握住。
站起来的容辰,只到顾矜霄的下巴。
他仰头呆呆地看着顾莫问那张和顾相知极其相似的脸,抽噎了一下,泪水勉强止住了:“我以后,还会再长高的。”
“嗯。”顾矜霄拿出一叠素色的蓝手帕,平静地递给他。
容辰看着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眉目淡淡的阴翳。想起顾相知那双清冷无尘,却让人觉得宁静安心的眼睛。
“你和相知姐姐真像,要是,要是她在这里的话,会给我擦眼泪。”
可是,一想到是他让人把相知姐姐带走了,容辰越发的难受。
看到顾莫问微微锁眉,容辰嘴角紧抿,眼泪又出来了,一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低低地自暴自弃说:“你给我擦。”
他哭的样子,没有丝毫像被骄纵着长大。这话说得,也不甚理直气壮,而是小小声,仿佛说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要被斥责拒绝的。
“手松开。”
容辰抿着嘴,犹豫了一下,主动松开。
忽然感觉男人的手放在他的额头,那人正低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蓝色的手帕盖住眼睛,带着素馨花的淡淡香气,沾过眼睫、脸颊,沿着下颚线,一左一右擦过泪水交汇的下巴。
整张手帕都被泅湿了。
“自己擦鼻涕。”
容辰呆呆地看着他,那柔软的手帕仿佛连心里的泪水也擦去了,柔软温暖。
但听到那句话,他劈手夺过手帕,皱着鼻子生气地说:“我哪里有鼻涕?”
话虽如此,还是轻轻的抹了两下,然后折了折那帕子。
顾矜霄别过头,目不斜视望向前方,轻轻地说:“扔了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着风雨中的麒麟堂走去。
那伞飘在头顶,一路跟着人,罩着的地方,一滴雨也没有飘进来。
容辰轻轻拉着顾矜霄的袖摆,亦步亦趋,直到走入灯火明亮的地方,才在被察觉前松开。
顾矜霄止步,垂眸看他:“去吧。他不会怪你的。”
容辰乌亮的眼睛盯着他,少年的脸生得英武又俊秀,不笑的时候,便已经是个大人了。
“顾莫问。”他的声音微哑,不笑的时候,有点稚气的凶狠,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兽,话音一落,忽然上前抱住顾矜霄。
温热的额头碰到顾矜霄的颈窝,身上的气息也像暖炉一般哄然。横冲直撞,没轻没重的一抱,他郑重地用手轻碰顾矜霄的肩膀。
表情严肃认真地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顾矜霄:“……嗯。”
容辰深呼一口气,眉宇坚定:“我去见二哥了,谢谢你陪我走回来。夜深雨大,你回去的时候小心。”
这似模似样的关心,让顾矜霄唇边微微抿出一点微弱的弧度。
“我会的。”
容辰挥挥手,大步流星向玉阶上走去,走向燃着灯火的正堂。
顾矜霄看着他挺拔笔直的背影,想起几日前,两个人在暖洋洋的的午后日光下晒太阳。
那时候,央着他拉钩的少年,眉飞色舞笑容无邪:“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猫。”
“为什么是小猫?”
那少年托着脸,弯着月牙一样的眼睛,软软地说:“因为小猫很可爱啊。小狗也可爱。小鹿最可爱了。”
“阿辰最可爱。”
“啊……”他捂着眼睛,耳朵尖微微的红,躺倒在青碧的瓦檐上,背过身去,有些赧然委屈,小声说,“为什么说我可爱呀,我又不是女娃娃,不能这么说,你才可爱。”
……
林书意做出的事,于林照月而言,死多少次都不够。
他死了,整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容辰一个人会真切的悲痛难过,一夕之间长大成熟。
顾矜霄却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麒麟堂正厅内。
一身红衣的林照月正在信笔写着什么,见到容辰走进来,他便不甚在意地停了。
“去哪了?”
容辰走到正前方,直挺挺地跪下,牙关紧咬面容冷峻,却没有哭:“二哥,你罚我吧,我没有挡住神机门冷洛。都是我的错。”
林照月的神情只在他跪下的那一瞬,眸光微微一凛。
他走到容辰面前,手放在他的肩上,将他拉起来。
“二哥,我……”
林照月神情冷静,目光却温润和煦,伸手将他的衣襟扯平。
“以后,我没有跪的人,你都不能跪。即便是我跪下了,你也不能跪。”
容辰不解,但却乖乖点头:“是,二哥。可是,什么意思啊?”
林照月像一尊终于开光的璧玉,璀璨生辉,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掩退让。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不动,便有一种温和却不可抗拒的清贵威仪。
璧玉温润,毫无锐利棱角,却是冷硬的。
他望着远处漆黑的庭院,冷静地说:“阿辰,你不需要懂。只要记得我的话就好。我是麒麟之主,你就要做不为任何人所驱使的麒麟。在这个世上,身为人,就有不得不折腰退让的时候。你要成为,即便我满盘皆输,万劫不复,也能带着我杀出重围的麒麟。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
“阿辰不懂,但阿辰记住了。不是二哥说的话,我都不听。父亲死了,二哥你别伤心,还有我,阿辰一定会保护二哥的。”
林照月的脸上毫无伤心之色,只是略显虚弱倦怠,沁凉的声音说:“以后,不要提林书意。他不是我们的父亲。”
容辰眉宇一皱,便显出一股凌厉冷峻来,声音微提:“二哥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说出这种对父亲不敬的话?”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他浑身尖刺,仿佛嗜血的小兽,极力按捺了利爪和尖牙。
定定地看了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半阖了眼,平静温和地说:“是,二哥太累,说错话了。”
他转身背对着容辰,走向书桌,冷静毫无情绪地说:“二哥的意思是,棺材里那个死去的人,不是父亲。父亲累了,不想过打打杀杀的江湖日子。所以诈死,带着母亲和幽篁,游山玩水,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去了。”
身后传来少年欢喜开心的声音:“啊,太好啦!我就知道父亲是不会死的,他不会不要我们的。二哥你真好。是不是以后我们退出江湖了,也去找父亲玩?”
林照月唇角温和的笑着,眸光清澈柔和,眼底淡漠,他轻轻点头:“刚刚进来,看到你眼角红红的,好像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吗?”
容辰乖乖点点头,有点责怪地看着他:“父亲和二哥说,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难过的,哭了好久。二哥你不要偷偷去找父亲,一定要跟我说一声。不然,我找不到你,会生气的。对了,相知姐姐呢?”
林照月的眸光微微一颤,平静的水面荡起脆弱的涟漪。
他的眼里有些寂寞,勉强扬起唇角:“相知她,她回白帝城了。大约是想她的哥哥了。”
“啊,”容辰好失望的样子,关心地问,“那她还回来吗?我可不可以去白帝城找她玩?”
林照月沉默了一瞬,轻轻地说:“八月十五快到了,在白帝城,应该可以见到她吧。”
他轻轻握紧了手,指尖嵌进掌心,这微弱的刺痛,让他勉强扶着书桌站稳。
“一定会见到。”
第91章 91只反派
苏影醒来的时候,身体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生理反应, 连呼吸也是绵长的。
就算寒刀贴着脖颈, 死亡入骨而来,也没有让他的眼睫颤动一丝。
作为画魅的画使, 或许刺杀的本事比不上灵柩的职业杀手,但论起乔装隐匿的功夫, 却是谁也及不上的。
之后,苏影便听到了一场,彻底颠覆他认知的对话。
林照月和一个被他称作“恶”的人对峙,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都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惊涛骇浪间,苏影一面控制着自己的反应, 一面极力理解那些奇诡的关键语句。
……顾相知出自祭山……林照月的姐姐死了……
林家大小姐居然已经死了!?
……你要幽篁的人生……要她重复死亡……背负你以她身份的罪孽……魂魄无存……
这,又是什么意思?
……再杀一次……死后回来, 林幽篁可男可女……林幽篁喜欢顾相知……
难道,血魔林幽篁,真的就是奇林山庄大小姐林幽篁?!
思绪来不及厘清,忽然一道极其强烈的痛意自右臂上传来!
突然而来的极致痛意,让他的后背渗出冷汗, 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一瞬连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那刀不止是割伤血肉, 连白骨都穿透了。这样的伤势, 整条右臂恐怕都要废了!
林照月居然亲手洞穿了他的胳膊!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能对顾相知做出这种事, 难道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头顶上方, 传来林照月极致冷静,清醒疯狂的笑声。
……她讨厌我,再也不想看见我……如你所愿,堕入黑暗……
“住手!我让你杀,你别碰她。”
……你就是我的心魔之恶……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像一个人……不妨试试,究竟是我吞噬你,还是你吞噬我……
难道,那个“恶”是林照月的影子?扮作他出现过?
“顾矜顾矜顾矜……”
那个让林照月不要杀顾相知的男人,用一种极为痛苦眷恋的声音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声息渐弱……
那声音听在苏影耳里,让他的心忽而一颤,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悸,竟然让他下意识睁开眼。看到那道浮于半空的身影飘渺透明,泡影一样彻底消散开,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个人生得和一个叫顾莫问的男人很像。
苏影怔怔的,什么也没有想。
一旁的林照月神情冷静,一动不动,甚至不曾发现他坐起来。苏影却看到,他的脸上有水意流淌而过。
那样清贵风雅,如玉无暇的贵公子,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忍心责怪于他。
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背负的多。
苏影的眼神慢慢柔软。
最初,他收到的任务与林照月并无关系,只是一条只能由画魅完成的任务。有人请画魅的人假扮顾相知十日,并在此期间,对找上门的顾莫问,不着痕迹讲一个出自手札记载的,三百年前的传说。
本来这种任务不该他亲自来做的,毕竟他是画魅组织里,地位仅次于魅主的画使。可是,知道这次的任务可以扮演顾相知,他向来喜好收集美人的脸,才见猎心喜。
那天,他得到雇主给的消息,站在夕照坡上,一面对着水中之影自怜,一面等着出来寻找顾相知的林照月,暗暗猜测那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马蹄自远处山庄而来,远远的便停了,马上的人站在小桥上沉默许久,才向他走来。
那白衣公子神情孤高风雅,眼神清澈冷静,逆光而来,仿佛矜贵无暇的传世璧玉。
矜持克制地对他行礼,沁凉的声音,像夜晚流淌而过的山泉:“太阳落山了,回山庄吧,嫂子。”
那样的高洁清贵,让人自惭形秽。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喜欢。
所以,第二日听到有人对灵柩高价索取林照月的性命,他心念一动,将那个任务截取到自己手中。
他不急着杀林照月,在那之前,他想要林照月的心。
遐思被一声沁凉平静的呢喃打断,林照月低低地说:“傻子,连真假都分不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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