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矜霄神行到白帝城大殿高高的揽月台上,上一刻还在麒麟山庄的雨幕中,下一刻澜江却朗月高悬。
他轻轻地说:“魔魅的确很难彻底被杀死,只能封印。但封印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别忘了,林幽篁是怎么消失的。”
神龙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那个坏方士又出现了?难道是林照月知道他的身份,找人收了他?】
顾矜霄摇头:“不知道。但有一条很明显的线索,或许可以直接找到他。”
【什么线索?能直接找到,为什么还要在麒麟山庄等他两天?】为了积攒放大招的怒火吗?神龙悄咪咪的想。
“你忘了,有人让那个苏影带话给我。顾名思义,钟磬是三百年前就存在的魔物,被蜀地大巫燕家祖上封印在血脉中。三百年前,钟磬的原身是什么?他做了什么才被封印?为什么燕家封印了他,后代血脉就能拥有极强的能力?”
【一般要封印能量强大的魔物,不外乎两种途径,若是封印在一个固定的阵法内,那里就必须有极为强大的咒印。燕家是封印在血脉中,必然是倚仗法器媒介兵解。】
神龙和顾矜霄都想到了。
“当初林幽篁疯狂的杀人,不断地收集血祭之器,在山庄内摆炼魂之术。那些血祭之器和活尸,都有少量的燕家巫血,换言之,都有钟磬本体的一小部分。”
【所以,就算钟磬不记得了,他醒来以后潜意识里也会不断的追寻收集,找到他分散出去的部分。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下一个他会去找谁?】
“被封印过的人,除了会执念找回自己完整的部分,还会被一件东西吸引,那就是当初兵解他的法器。只要找到燕家三百年前封印的人是谁,就可以找到兵解他的法器。有了法器,不论他在哪里,我都能让他现身。”
神龙有点不安:【可是,你找到他干什么呀?封印好像有点残忍了,都三百年了,才出来这么一小会儿……】
顾矜霄轻轻地说:“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嫉恶如仇,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没有,一点也没有。
在神龙心里,一直认定,再没有比顾矜霄更符合那个暗处的坏方士了。
【你知道就好,其实我想说的重点是后半句——不封印吧,他这么坏,到处作恶杀人……要不,早点重建九幽地狱,关那里最好!没事还能帮我重建枉死城。】
一心只有重建枉死城的神龙,让人无话可说。
顾矜霄:“……”
最后,一人一龙达成共识。中秋赏月之后,就去寻找三百年前的密录。
【可是,从哪找起啊!燕家都灭满门了。燕无息不死不活,非人非鬼,一刀砍死他都不会流一滴血。现在钟磬明显破除封印了,就算茯神立刻结婚,明年生娃,那孩子也不会再有那种血脉了啊。】
顾矜霄抿了抿唇,眼中微微一动,仿佛江心月影碎波,他轻轻地说:“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
【谁啊?号称无所不知的书堂淼千水?拉倒吧,他连顾相知就是顾莫问都不知道,每次看他脑补一通兄妹禁断,我都忍不住笑出声。咻咻咻咻……】
顾矜霄唇边抿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我说的是,鹤酒卿。”
远处,一声清丽的鹤鸣似乎破空而起,江月相照,深蓝无垠的天穹之上,落下一片玉白的鹤羽,碎开这以假乱真的水中之月。
第93章 93只反派
传说中, 每到夜晚,白帝城最高的大殿之顶,那颗被白玉水龙衔在嘴里的明珠,会悄然点亮。
那时候, 清澈的瀑布自白玉水龙的口中涌出, 凌空横跨过大殿的雕梁廊檐,水帘一般遮挡在巍峨神秘的大殿之前。
明珠莹润朦胧的白光, 洒在瀑布水面, 仿佛另一轮满月,与江上之月交相辉映。
落地的瀑布之水,流入白帝城四通八达的水道之中, 再汇入广阔无边的澜江,就像那明珠月光顺着江流而来。
是谓,水龙衔月。
这样的鬼斧神工的宏伟建筑,即便是远远经过的大船,也能遥望看见那水龙和瀑流。
便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渔民们看了, 都惊异得叹为观止, 以为这澜江的水源之头, 便是出自那白玉水龙之口。
每到夜里, 江边纳凉的人们,不管认识不认识,几杯渔家米酒, 三两盘农家小菜, 便能一起闲聊到半夜。其中, 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位眼蒙白纱的俊美公子。
他在这澜江酒家两个多月了,就坐在一张固定的桌子上。每次点了酒菜,却分毫不动,而是请周边过往的旅人享用,再温言请对方为他讲讲,在外的见闻。若是点了果子糕饼,便分给江岸玩耍的孩童。
所有路过此处的人,都会注意到他。
不说那日日更替的素白华服,非是以天上的白云为底,雾绡冰霜缭绫,以月光为线,人间的白玉银丝暗绣祥云八卦,难以制成。他们虽然没见过这样的料子,却也清楚,寻常的富贵身家断然是消受不起的。
最重要的是,那样远胜仙人的风姿气度,纵使白纱蒙眼,也难以遮挡一二。当他第一次在清晨江岸的云雾里走来时,很多人都呆立不动一眨不眨,以为看见了神仙。
但,那样气质清韵神秘的公子,即便不是真的神仙,也一定是半个仙人了。
他自称姓鹤,是个修行之人,身边也的确跟着一只灵秀飘逸的仙鹤。
周围的人便都称他为鹤先生,当一些人试探着请他测字卜卦,以问吉凶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分文不取,每日只做三卦,却无一不准。
渐渐的,大家背地里便叫一句鹤仙人。
在澜江水岸,不论什么话题,谈到最后都会回到那座神秘的白帝城上。
“可惜的是,除了白日时候能看到那龙吟寒江之势,这玉龙衔月的夜景已经很久不见了。”一位云游画师感叹到。
酒家的少女笑出浅浅梨涡,伶俐的上着茶果,说道:“那衔月宫不亮,是城主不在。客人不急,再过几日月圆,便是中秋啦,到时候白帝城大开,所有人都可以去城中参与水龙庆典。那时候您再去,一定能画出传世的画作。”
便有那戴斗笠的侠客冷冷地说:“小姑娘,这白帝城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招揽了无数水陆绿林势力,当是此地一大祸患。你们怎么这么胆大妄为,还敢主动跑去那城中,参加什么水龙盛典,就不怕有去无回?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豪杰,为几日后的中秋赏月,愁得已然备好棺材?”
小姑娘愣了一下,掩口甜甜一笑,咯咯咯的,如黄莺鸣啼。
周围纳凉的船工、船家、商旅们,也跟着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这澜江两岸青山,前后八百里流域,全都被白帝城的势力收入囊中。却不过是三两个月间。在此之前,一共有不下一百个势力,把这片河段,几乎瓜分殆尽。曾经,三盟中专做漕运生意的蓬莱府龙家,何等的势力和威望,背后还有官府撑腰,可历时三年都没能将澜江收入麾下势力。听说这龙家府主死前都含恨不能瞑目。”
那遮掩的严实的侠客,目中射出寒意,看了周围一圈,继续说:“三盟之一的蓬莱府没办法做到的事,这白帝城三个月就办到了。白帝城的手段,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你们生活在这恶蛟爪下,竟还笑得出来?如此愚昧不堪。”
不料,周围笑得人却更多了,不乏一些上了年纪慈和可亲的老者。
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你既然都清楚,这八百里水域有超过一百个势力,怎么不想想,平均八里地就有两个势力相叠,这些势力的人都是哪里来的?平日里都是什么人啊?”
几乎所有人都古怪的笑着,拿眼斜睨他,包括天真无邪的小孩,那侠客鼻尖渗出汗水。
“老朽不知道什么蓬莱龙家的,只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尤其,满地都是地头蛇的地方。”
侠客猛地站起来,目光惊疑,就像半夜误入乱葬岗的黑店,四面都是恶鬼。
“年轻人,别紧张。”同桌的码头工人笑容憨厚,“自打有了白帝城,俺们已经不干那些活了。俺们这治安可好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看,一个混混地痞都没有。那里还坐着神仙哩。”
另一个人笑:“龙家势大,可我们也要生活呀。官府只管保护那些交过保费的大商船,周边的水贼路霸就睁只眼闭只眼。除非家大业大不怕匪患的蓬莱府势力下的商船,寻常商旅宁肯迂回绕道走旱路,也不愿意走这片水路。我们靠水吃水的好人家活不下去,反倒是当水贼还有过往商船孝敬,当然就都去当水贼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立刻又将议论了千百遍的话,津津有味地拿出来谈论。
“白帝城把所有的水贼都收缴了,又维护治安,又替我们给官家交税。还能带来这么多商人,随便干点什么都能挣到钱。”
“就是,平时交点小钱,还能带上自己的货,搭乘白帝城的船去远处做生意。一本万利。我们为什么要怕白帝城?”
“你看那座城,那是人能制造出来的吗?三个月前的一夜,我还看见只是个粗糙的大水寨,第二天一早,看见的就是这座城了。这肯定是水里的龙宫移山倒海来的,你看殿顶的玉龙吐水,看出来了吗?哎,这就是整个澜江的源头了。”
酒家娘子热络地笑着给那侠客填满酒:“客人是第一次来吧,可不要跟着外面人云亦云。白帝城在我们这,就相当是岸上的神。我们每年做水神祭,不就是为了让水神保佑我们活下去。官府不想管,蓬莱府管不了,白帝城却能让那些人听他的话。这样的本事,那是比水神还要神。”
那伶俐的丫头回头看了看她娘,甜笑着补了一句:“我们渔家有句话,在水上说水神的坏话,那是要倒大霉的。不过,你若是心里说三句,切莫见怪,那就没事啦。不信你问问隔壁桌的鹤先生,是不是呀?”
那白衣的鹤先生一直安静的听着,那身白衣在夜色下散发着溶溶淡淡的白光。若要说河神,哪里有人能比他更像?
但所有的人心中,能实现所求,保护他们安危的白帝城主,纵使没有见过他的样子,纵使他在江湖上有极道魔尊的称号,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的白帝城所做的事,却已经是最接近他们心中所想要的神明的人了。
戴着斗笠的青年侠客,行侠仗义,走遍江湖,向来是嫉恶如仇,恩怨分明,此刻听罢,却久久无语。
极道魔尊顾莫问,曾经与血魔齐名的恶人,却被整个江湖忌惮,讳莫如深,轻拿轻放。如今摇身一变,却成为控制八百里澜江两岸水陆的白帝城主。八宫十二殿,麾下之人无数。
而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却真心真意地奉他为水神。
民耶?贼耶?
好人,还是坏人?
忽然,听到隔壁桌那个神仙一般的白衣公子,嗓音清越淡泊,带着薄薄的笑意:“少侠澜江之行,一路走来所见,可与印象不同?”
何止不同,他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商人的嗅觉最是敏锐,但看那船来客往,日夜川流不息的盛景便可知晓。三个月前,在下刚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一家客栈。如今,却林立而起数十家了。”
的确,听他们说,以往不过水岸人家开的小小驿站,短短几个月便因为客流一再的扩建。即便如此,往来旅客也络绎不绝,常常不到黄昏便客满了。
那白衣的方外之士,轻笑淡淡地说:“江风正好,明月将圆,琼花如雪,不妨暂且放下身份大义,立场道义,且喝杯小酒,听听渔歌,聊聊市井。天亮以后,少侠可再仗剑江湖。”
那戴斗笠的侠客,紧紧地抿着嘴:“你是修道之人,难道不知道八卦只有两色,绝无中间妥协?”
那白衣方士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世间的黑白善恶轮转,如同昼夜交替,永无尽时。自是需要少侠这样仗剑除恶之人,但有些问题是杀人无法解决的。人或许无法彻底斩断恶意,但却可以种植一片美好,来替换恶生长的土壤。正如黑夜永远都会如期而至,若升起一轮明月,便能驱散一部分的黑暗。你看,玉龙衔月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向那座神秘巍峨的白帝城看去,果然看到,灯火朦胧的城池最高之巅,一只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白玉水龙,口中衔着一轮和天边之月一样大小的明珠,水汽蒸腾而下,整座白帝城在那光下,仿佛睡醒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那颗明珠亮起来的时候,便是城主回来了。
人们惊叹于那久违的盛景之美,忽而想起,那位鹤神仙不是目盲吗?怎么是他第一个发现那明珠点亮了?
回头一看,却已然没了那道白衣身影。
只听见,远处寒江之上,似乎一道鹤鸣向着白帝城的方向而去。
“我不在的这段时候,澜江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顾矜霄站在揽月台上,听到身后走近的脚步声,轻轻地问。
“有。一个叫鹤酒卿的人,每天都在澜江酒家出现,因为曾经有人邀请他,路过白帝城的时候,可以一起看日出,还会请他喝酒。他听到后,第二天就来路过了,是不是有点烦人?如果你觉得还好,可不可以回头看他一眼。”
顾矜霄的眼睫微微一动,缓缓转过身。
那眉眼蒙着白纱的方士,唇边带着温暖美好的笑容,清冽的声音说:“我算过了,明日是晴天,可以看到日出。酒,我也准备好了,是我亲手酿制的最好的三生醉。顾矜霄,一起看日出吧!”
第94章 94只反派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这世间,大约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美的风景了。
在初秋的江岸野渡,置一席桌几,提盒摆着精美的下酒菜, 提炉上温煮着鲈鱼脍炙。
江岸琼花如雪, 夜晚江风拂低芦花点碎清波,偶有一尾鱼儿跃出水面, 发出一声水花。
河汀之上, 露水坠在高高的芦苇茅草尖,晶莹剔透,漫射清冷霜白的月辉。
酒香氤氲, 萦绕风中,夜色霜天都已微醺。
这一切,固然是很美很美的。有人在这江岸一夜夜的,看了两个月,把江景看遍, 挑选出这最美的地方。
可是, 便是没有这些也没有关系, 只要此时此刻, 身边是那个人,就不会有比这更美好的存在了。
薄瓷酒盏晕着清澈的三生醉,入口万般滋味, 深深浅浅, 却并不醉人。
顾矜霄静静地斟酒, 浅饮。带着淡淡阴郁的眉眼低垂,沉静,跟以往并无任何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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