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未曾得到的时候,人是不在意,也不真的明白,什么是珍贵和美好。所以躺在那里,和走在外面,活着和死去,也就没有任何分别。
折断一枝花,踩死一只小动物。温驯的眼泪,灿然的笑容。晴天或下雨。被伤害还是被爱。都是一组毫无意义和区别的字句。
但是,当那个人在耳边描述,周围的花海如何随着天光星辰的变化而荣枯开落,是什么颜色的。花瓣轻薄柔软,比丝绸还娇贵。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矜霄走在荒凉死寂的沙漠里,沙子是湮灭的白骨,风吹不起。
不远处,那个早已经遗忘的人和声音,在说着过去的对白。
“躺着看的话,夜幕里,枝叶摇曳是银白色的。星辰的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漫漫昭昭……”
枝叶漫漫,星光昭昭。风很轻,有人躺在他旁边,肌肤相触,便觉得一切都很好。
“现在起风了,快要下雨,星辰都被遮挡住了,花是淡淡的蓝色,像旧旧的白。不是月白色,月白色太素雅,这个颜色要更美。想象一下,梦里开出的花……”
梦里开出的花啊,那一定是黑暗里隐隐发白的蓝,绚烂晦暗,至美至恶。
“你笑的时候,很好看,比这里的风景都好看……”
那人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天真无忧,遥远又朦胧,美好的近乎无知虚妄。
像误入荒狱的小仙人。那时的他,一度觉得那个人,是个傻乎乎的笨蛋。
直到最后,他睁开眼,发现……这里只有白骨湮灭堆积的沙漠,没有花,没有星辰,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也不是仙人,能出现在九幽虚危山的,怎么会是普通人?
九幽之狱,虚危之山,那里最多的,是天生天长的鬼魅。而顾矜霄之所以在那里,就是为了镇压这些失衡的,自人心里诞生的鬼物。
那个鬼魅是个傻乎乎的笨蛋,顾矜霄是被傻乎乎的笨蛋所骗的人。
被镇压的鬼,救了来镇压他的人。
“不对,你没有镇压我,你是我偷走的祭品。”
方士的梦就是这么奇怪,分明早已忘记,梦回当初,一字一句却又清晰重现。
唯有那个人的身影,是朦朦胧胧的雾。
当时被蒙着眼睛的顾矜霄看不到,现在的顾矜霄走入梦里,看见的也只是一团雾霭。
那真是一个,愚蠢又温柔的鬼魅。
人死为鬼,鬼死为何?
《幽冥录》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顾矜霄没有见过死去的鬼,只看到无形无声,消失无痕。
曾经有人问他,找不到是找不到,但找到了你又要如何?
不如何,他想,他只是想亲眼见一见,那个声音的主人。想知道,为什么要撒那么美的谎?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久到,顾矜霄早已经放下遗忘,一梦却又复苏。
他踩着白骨黄沙走近,千里荒野,尸塚孤柩,那里应是躺着一个少年。身上的方士玄衣,朱砂绘以符咒,双眸遮以缟素。
无喜无悲,无爱无恨。比虚危山九幽地,所有的鬼魅都更像鬼魅。
但那个雾蒙蒙的身影,半跪在那里,撑着下巴,声音恬静美好,对那少年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啊。”
顾矜霄走近,一阵阴风吹来,棺椁里什么也没有。
他伸手遮了下眼睛,并不意外。
方士的梦不止是梦,他这是又一次回到当初那个地方了。
顾矜霄加快脚步,那不是随意可以旧地重游的地方。九幽地虚危山,无间之海,偶尔误入一次可以,想要再回去同样的地方,绝无可能。
这一次,他或许可以见到那个鬼魅了。
只要使用一次迴梦。
一般来说,很难做到。时间太久就无以为继,但是这里不同,这里时间法则是混乱的。
琴音在风沙里响起,四面淡青色的音波与白骨沙漠交叠,如同暗夜里开出的花,淡淡的蓝,旧旧的白,绚烂晦暗,至美至恶。
顾矜霄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他紧张地抿了抿唇。
被“幽蓝的花海”圈起来的地方,棺椁里复原当初少年的顾矜霄。
少年苍白的唇很秀美,两侧脸颊的线条却威仪冷峻,眼睛被厚厚的白纱蒙着,冷冰冰的躺着,仿佛永生不死的帝王躺在他的皇陵。
一个白蒙蒙的身影半坐在他的身边,清澈恬静的声音笑着说:“真好看啊,星辰的颜色淡了,天快亮了,天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里,正好洒在你的怀里。我可不可以躺在你旁边,看一眼?”
“嗯。”那黑衣的少年说。
“你真好。”那白蒙蒙的身影轻手轻脚睡在旁边,牵着少年顾矜霄的手,伸向半空去接,“感觉到了吗?”
顾矜霄眨眼,感觉自己躺在当初的地方,那温凉的手轻轻握着他的,举起来,明知道什么也没有,那一瞬却好像真的握到了破晓的第一缕天光。
他用另一只右手,轻轻拉开蒙在眼前的白纱,屏息静静地去看那个鬼魅,一眨不眨去记住他。
然后,看到咫尺之外一张清俊稚嫩的面容,笑容美好温暖,和他的声音一样,只除了一点。
那双眼睛无神放空,瞳仁是晦暗的灰色,分明也看着他,却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顾矜霄在回望他。
还在笑着说:“起风了,这里的风会把所有的星辰都吹落,就像天下的花都落下来。”
怨气凝结的阴冷污秽的雨水落下来,滴到棺椁外的符咒结界上,发出小小的水花。
“很好看吧!”
顾矜霄下意识嗯一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晦暗空洞温柔美丽的眼睛。
“很……很好看。”他轻轻地说,“我叫顾矜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那双晦暗可怖的眼眸,盛着温柔潋滟的光,眼尾弯成桃花的形状。在笑着回答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越来越大的风雨冲破不复存在的符咒结界,骤雨转瞬隔绝开一切,不止是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和他,还有梦境和过去的边界。
……
顾矜霄睁开眼,面容沉静无波,许久,一只手缓缓抬起,遮住眼睛。
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微微不稳的声音,像是笑着,却孤寂:“那个人,是不是你?”
那张脸,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包括最后那个听不清,依稀却是两个字的名字,都很像一个人。
如果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异人,就是钟磬,一切就可以连起来了。
放走了祭品的人,自己便要背负起祭品的恶业,化身为新的祭品。等价交换,公平合理。
所以,他必须找到那把鬼剑,找到三百年前那个被封印的鬼魅,把欠他的还回去。
如果不是,也没关系。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找。
这个世界没有,就换另一个世界。既然结缘,既有欠下的因果业债,就一定会再次相见。
……
于此同时,鹤酒卿也从梦里醒来。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没有蒙白纱,黑暗里,却也像是畏光一样紧紧闭着。
冷汗从额头鬓角流下,他轻轻的急促的呼吸,就像从一场过去的噩梦里逃离。
略微蹙着的眉宇,让那张黑夜里稍显清冷的面容,显得禁欲而超脱,然而即便如此,仍旧如世外仙人,不染尘埃。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捂着右眼,那里一阵灼烧,熊熊烈火,仿佛连灵魂都一起点燃。
比前两次都要严重。
鹤酒卿睁开眼睛,神情清冷平静,从容淡泊,没有丝毫意外波澜。
无论是那双银灰色的左眼,还是灼烧如业火岩浆的右眼。
“不论他做了什么,都没有用。我不会输,无论多少次,结果都一样。”清冷从容的声音,如是说。
第122章 122只反派
那一夜,也不知道沐君侯和司徒铮聊了什么, 第二日, 司徒铮的态度虽然仍旧不算好,但并没有一言不发就要独自离开。
早上, 绿洲客栈里。
沐君侯和男装的哥舒茵坐在一桌,正说着什么, 司徒铮坐在旁边低头默默吃饭。
顾矜霄和鹤酒卿一前一后走出来, 两个人竟然都晚了。
鹤酒卿对顾相知颌首:“早。”
顾矜霄顿了顿,才走到他身边。
他们两个实际都不需要吃东西,沙漠里的食物和水都很珍贵, 索性就不浪费了。
“小友有何打算?”
“昨夜那帮马贼,还有一个活口。黑风部首领的儿子,叫疏勒。他或许看到过什么, 我打算深入大漠腹地,看看能否找到他。那个拿着鬼剑的高手, 很可能还会再下手。鹤师兄呢?”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鹤酒卿的脸上难得没有笑容,周身的气质也似有若无的清寂。
闻言, 鹤酒卿略有不决:“昨日小友入定的时候, 在下打听了一下商队的来历。商队的首领叫哥舒茵,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玉门关的守军里, 有一个姓哥舒的将军。那位哥舒将军背后是个大家族, 家中有一位前辈, 在洛阳为官。因此,哥舒家族的生意,早就与江南第一盟绑定。”
怪不得,普通的商队怎么会节外生枝,想出兵分两步联络驻军,将马贼一网打尽的主意。原来,这只商队背后还有这样的来历。
鹤酒卿继续道来:“第一盟分布甚广,内里各派林立,虽然盟内之人都是朝堂和江湖兼具的两重身份,但到底有摩擦。盟中众多派系,大体又可以分为朝堂和江湖两种偏向。其中,哥舒一家,便是朝堂派的。鬼剑出现在玉门关,又杀了哥舒家的人,此事玉门关的官军不会置之不理。因此,在下觉得,跟着这支商队会有很大收获。”
还有一点,鹤酒卿没说,两个人却都心照不宣。
拿着鬼剑的神秘人,显然是个高手,出现在玉门关看似随意杀人,这里面一定另有目的。
很可能,对方还会再次出现,找上这支商队。
因为,不管怎么看,杀马贼都更像是掩盖目的的幌子。
顾矜霄想了想:“那就兵分两路,我去找黑风部和疏勒,鹤师兄跟着哥舒茵的商队,玉门关城内见。”
“这,你一个人……”鹤酒卿不放心。可是,跟着这支商队的危险显然又更大一些。
“我跟她去。”身后传来少年低哑冰冷的声音,是司徒铮。
沐君侯也紧接着走出来,眉宇略微一丝凝重,先看了眼司徒铮,才对顾相知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矜霄对鹤酒卿点头,与沐君侯走到一边去。
沐君侯回望了眼站在原地的司徒铮:“本来我已经说服司徒与我一起跟着商队走,但以他的性格,恐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擅自离开了。平时也罢,这次他失踪这么久,好像失了忆,性情也变了许多,我实在担心。现在他主动与相知姑娘一路,我倒是放心许多,怎么看他也不至于中途丢下你不管。”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顾相知都是个没有攻击力,只会救人,又生得过分美丽的女子。
“我明白。但有一点你不明白。”顾矜霄静静地看着沐君侯,“我的目的和司徒铮一样,都是鬼剑。”
沐君侯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随即是迟来的了悟:“江湖传言白帝城主想要那把剑,看来是真的。没想到,连相知姑娘都下场了。”
传言怎么传出去的,顾矜霄都不知道。
他只是说:“不过,你可以放心。在拿到鬼剑前,我会照看他。”
沐君侯拱手一礼,认真道:“多谢。这孩子性情有变,许是吃了些苦头,对我也多有芥蒂防备。反倒对你……”
顾矜霄轻轻地说:“因为君侯太热情了。”
“啊?”
“他不记得你,你贸然走太近,他自然要警惕排斥。保持一些距离,他判断无害后,自己就会尝试靠近。他不是不想找回记忆,只是怕被骗。”
沐君侯眼底的黯然失落慢慢消失,如释重负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是我太粗心了。”
跟今春初遇相比,沐君侯的眼尾多了一抹成熟沧桑,眉宇也添了沉稳冷静。
粗略算起来,这大半年他已经失去了很多朋友。烈焰庄被灭门,微生浩然伏法。
天机楼的那位微生楼主,衣着华贵,戴着银质面具,又是个神秘高手。纵使是天机楼里那些旧日的书堂之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楼主就是昔日故人。三五不时,还要对着正主请假,去荒野凭吊。
于沐君侯而言,就更不会想到了。
这次历经大半年,辗转多地,好不容易找到司徒铮,他自然关心则乱。
顾矜霄颌首点头:“沙漠寒重,君侯保重。”
沐君侯看着向鹤酒卿走去的顾相知,拢了拢自己肩上厚重的黑色披风,欲言又止。
连司徒铮在他的强制要求下,也穿上御寒的狐裘了,商队里的人更是各个狼皮鞣制的保暖衣料。
毕竟十一月了。
然而,只有两个人不同。
鹤酒卿比起以前,只披着件仙鹤纹的氅裘,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中人。
顾相知却一如往常,白衣青带,端庄淡雅,如远山初雪,清冷无尘。
沐君侯看着,顾相知走到鹤酒卿身边,对他辞行。
鹤酒卿点头,伸出手,手中便多了件淡青色镶着白绒毛的斗篷,自然地披在顾相知的身上,却并没有更近一步替顾相知系上脖颈的带子。反而克制地微微退了半步。
啧。沐君侯摇头,这种人真是何年何月能娶到媳妇?
顾矜霄怔了怔,鹤酒卿站在一步之外,笑容淡淡的薄暖。
他微微抿了抿唇,清冽从容的声音,自然地说:“大漠霜寒,小友穿得太少了。”
“嗯。”顾矜霄系好斗篷,回过神来,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鹤酒卿微笑的脸上,露出一点疑惑:“小友,怎么了?”
这个人,明明这样温暖美好,却总是忽然叫他觉得遥不可及。
91/157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