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后道:“那么你是以为方巨侠有危险,希望我去示警。”
戚少商道:“若是方应看决心要趁此机会除掉方巨侠,只怕方方面面都已经安排妥当。这种时候,即使示警,只怕也会被视而不见。”说着面上带着几分苦涩,靠向窗边,静静看着窗外。
两人沉默片刻,铁手道:“实不相瞒。自世叔病重后,六扇门昔年网罗的许多好手,都借机出走。金人蠢蠢欲动已是不争的事实,蔡京昔年笼络在开封的高手也去了七七八八。蔡京罢相之后,虽然把持着太师之位,但是他已年过八十听说双眼都已不视物。而今七绝神剑去其六,文雪岸叶云灭身死。蔡系在武林的势力除了六分半堂,便只剩下孙收皮与罗睡觉。只怕而今,方应看想做什么,的确很难干涉。”
戚少商仍然看着窗外道:“但这些毕竟只是猜测。方巨侠与方应看的父子情谊在,也不容我们无凭无据地挑唆。况且,方巨侠也未必会毫无警觉。静观其变。兴许事情真会如诸葛先生所期盼一般转好呢?”
铁手沉吟片刻道:“兴许。”而后,忍不住问道:“顾惜朝怎么说。”
戚少商抿了抿嘴,有些冷淡,有些无奈,又有些骄傲,“野兽死前方才凶性毕露,但一旦到了这个时候便也离死不远了。”
金风细雨楼白楼之内。
杨无邪端着一杯清茶看着立于窗边的青衣人。
“诸葛神侯这时候请方歌吟入京虽然不是个好主意可是已经是唯一的主意了。若是再假以时日,诸葛神侯日薄西山,而方应看的权势日益熏天,只怕再晚更没有指望。”那人说着顿了顿,继续道,“若我是方应看,方歌吟这次必定有去无回。”
杨无邪略略抿了一口茶道:“你既然知道方应看此时已经势不可挡,为什么之前不愿同六分半堂对抗有桥集团。”
顾惜朝冷笑道:“因为六分半堂根本不可能诚心和风雨楼合作。这一点,杨军师想必比我更清楚。与他们联手无异于饮鸩止渴。况且有桥集团暗通金人实际上也是曲意逢迎皇帝联金灭辽的心意,若是直接对付有桥集团,只怕会直接被扣上犯上谋逆的罪名。不知道军师如何以为。”
杨无邪点头道:“在理。”说着放下了茶杯,淡淡道:“我查到了一些事情关于你的一些事情。”
顾惜朝垂首背光而立,日光打在他曲卷的发间,一片斑驳,连面上的表情都不那么真切。
“不知是何事?”
杨无邪叹气道:“不久前的事和最近的事。我应当禀报楼主的事。不过,我想在禀报楼主之前先知会你一声。”
顾惜朝似乎是轻笑了一声道:“大可不必。”
杨无邪起身盯着顾惜朝隐在日光里的面容,眼中似乎隐约有所期待,“我知道顾堂主殚精竭虑,是诚心为风雨楼,为戚楼主利下赫赫战功。杨某不愿冤枉一人。若是堂主能够说清其中缘由,杨某可以一并呈报楼主,以防偏听偏信。”
他的声音似乎也融化在了这苍白的日光里一般,“风雨楼杨无邪断事,无有不中。军师照实说便是,我没有什么可申辩的。”
戚少商摇摇酒壶,放回桌上,道:“事情聊差不多了,酒也喝差不多了。”
铁手道:“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说完。你为什么打算离京?又为什么没有走?你以后还会不会走?”
戚少商笑道:“你问题很多。可我并不想答了。”说着提剑下榻,笑道:“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都是朋友。”
铁手看着戚少商的白衣融入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内,有那么一丝的格格不入。
好像周围都是喧闹的,而唯有他是静止的。
他好像忽然有些理解,他说的有些累,他想,他应当还有些寂寞。
可是他依然不能理解他在怕什么。
第41章 情操
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在风雨中。
从酒肆出来时白惨惨的日头就已经隐约不可见,此时已经乌了天色,刮起了风,下起了雨。
之间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刹那冷清了许多。
他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抱着剑走去了开封府的边缘。
他只是想多走一走。
他停住步伐抬头看着那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客栈酒旗,他忽然想起就在三天前,那个人依在他胸口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戚少商,我知道晚晴在你手上的时候回到旗亭酒肆拉着‘顾惜朝在此恭候’的旗帜等你。然后,我在那个旗帜下睡着了,之前我追了你一路,三天没有睡觉。我梦见你拿晚晴逼我护你上京。”他轻声地说着还轻声地笑着,“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梦。有点失落。”他说着抬头看着他,他还记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又湿又亮,“戚少商,或许你应该那么做。”他还记得当时他的心中即庆幸又酸楚,他心间充满了许多疑问,他想问他,是不是因为若是那样傅晚晴兴许不会死?他想问若是傅晚晴不死他是不是终其一生也不会面对他们之间最深刻的种种?他最想问现在你后悔吗?可是他全部都问不出来。
他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最后觉得其实根本没必要知道答案。
他捧住他的脸一下一下亲吻,一直到他彻底睡着。
他还记得他在晨光之中的睡颜,清澈干净没有任何防备。他脖子上的皮肤白的几乎透明,遮挡不住青色的细小的血管。他想如果他这个时候伸出手,就不用再担心他的背叛,不用再担心他的欺骗,不用再担心他的痛楚与死亡。他曾经在梦中杀死过他无数次,也曾经在梦中被他杀死过无数次。
但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他猛然惊醒,并且庆幸那只是一个梦。
他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了远远离开这些担心与恐惧的源头最好的办法,那个想法让他释然而兴奋。
走,现在就走。
那个想法来的太突然,突然到他忘记考虑许多事情。
戚少商站在雨中看了一会,转身慢慢向着风雨楼走去。
他记得顾惜朝那个轻轻的笑。
笑完后他说:“昔日你与息红泪已有婚约盟誓,但一个连云寨你尚且不能舍弃,何况偌大的京师武林以及你对王小石的承诺呢?”
“不必说你去找回王小石就走。即便有那么一天我也是不想走的。”
他说着起身,坚定而自然地披上挂在窗边一架上的布衣,遮住身上的点点痕迹。
“此生已经负尽天下,断然不能再负己。”他的神情冷淡而倨傲,他的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即便生长于最不堪的淤泥之中,为的也是一朝得志成龙,驰骋沙场,纵横天下。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一扫经年的羸弱与抑郁,又变回了那个心比天高傲骨铮铮的书生。他言辞与神情的冷漠在他们之间划出淋漓的沟壑,夜里靠在他胸口低声说话的人好像只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影子。
那一刻,在他感到失落之前,他先感到了愧疚。
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美若彩虹的女子,却险些为他燃尽了所有美好的女子。
他想,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大概是在她离开时不应该忍不住上前吻她,而后却把她留在原地看着自己离开。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过她的感受与她的痛楚。
他一人自风雨中走着,白衣苍寒,剑若青霜。
唇紧闭,眼低垂。
身旁一人通身的灰衣,人也似乎是灰的。
那人自他身旁擦身而过,闷头走出几丈开外方才回头瞧了他一眼,又匆匆相背而去。
一直走到城北,叩响了一扇朱漆的门。
“我叫于宿,是孙总管派来的。”
“我要找方小候爷。”
此时,方应正看接过纸筏,对身边坐着的人道:“你在风雨楼内到底放了多少只麻雀?”
那人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麻雀,没人的地方也有麻雀。”
方应看忍不住点头道:“高老板果然有些办法。”
高小狗颔首,“吃这一碗饭,我不像我那叔叔有办法,能养人,能杀人。我只能养鸟。”
方应看叹息道:“可惜养人的还不是被人杀。”
高小狗恭敬道:“养鸟的自然有办法不被鸟抓。”
方应看又瞧了一眼这个眉眼平平无华的男子,宽额头,平眉毛,方脸,这样的模样做个杂货店老板实在很合适。可是他头上的方巾,手上的扳指,领口的皱褶里都至少有三种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一个杂货店老板并不需要这些。
可是他的另外两个身份很需要这些。
其一是名满西北的杀手集团领袖高鸡血的侄儿。
其二是开封民间暗哨情报网络的经营者。
风雨楼,六分半堂与昔日的迷天盟无不有自己的情报网,可是情报,人人都需要,情报的生意永远不缺顾客。
大大小小的组织,独身在这开封闯荡的人,谁不要情报。可并非所有人,所有组织都能拉起自己的网,那么,他们只能买。
向谁买,谁能卖?
并没有人清楚高小狗到底有多少线人,高小狗的线人到底分布在哪些地方,而其他人除了知道他的线人都叫“麻雀”以外一无所知。
这开封之内的一切秘密都可以明码标价地在他这里买到,他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从不拒绝长期客户。
尤其当这个客户是赫赫有名的“财神爷”的时候。
方应看看完纸筏浮起一丝冷冷的狠狠的笑。
“偌大的开封城,倒是还真有一人解我心意,难得,难得。”他的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高小狗在他的这个笑容里一下窜到了他身边。
只见方应看拿起纸筏丢入油灯之中,他的好看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微扭曲。
“若是顾惜朝不能为我所用,还是让他尽快死了吧。”
高小狗连忙鞠躬道:“侯爷放心,侯爷说的鸟儿,我都放出去了。”
高小狗刚说完,忽而来人匆匆进屋禀报几句。
方应看坐下,面色刹那平静斯文如常,挥手道:“带他进来。”
进来的那人很灰,整个人如同蒙着一层土一般黯淡。
方应看依然含笑道:找我有什么事?”
于宿恭敬道:“有事奉告。”
方应看对他也很客气:“是蔡太师座下的孙总管差你来的吗?尽说无碍。”
于宿道:“孙总管差遣在下来告之侯爷,他今日在开封府偶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蜀中唐能。”
方应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于宿。
他听说过唐能,在蜀中唐门新一代的高手中唐能名声正劲。
虽然他年纪很轻,但是出手狠毒、知道的事很多,骗人的方法更是老练,层出不穷。
而唐门雄踞蜀中,向来不爱参合京都之事。
因此,方应看好奇道:“哦?那另一人是谁?”
方应看继续盯着于宿,目光从头扫到脚,停留在他垂下的双手上。
于宿不禁有些紧张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头却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方应看道:“另一人已经被他控制住了。那人就是——”
高小狗的眼睛在他拖长的尾音中闪了闪。
“王小石。”
方应看闻言似乎愣住了,还似乎有些吃惊。
于宿接着道:“那王小石似乎已经被唐能制住了。孙总管托我问问侯爷有没有兴致好好追查一番。”
方应看一脸惊喜,张大了眼睛,含笑开口道:“没有。”
于宿听完以后,整个人似乎又灰了几分,连声音都变得更灰,有气无力道:“孙总管对侯爷的高尚情操一向是十分仰慕的。”
方应看依然笑着,同时如同听错一般,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情操?”
于宿叹息道:“若是方小侯爷对这件事实在不能上心,那么孙总管一定会亲自追查的。”
方应看点点头,很有礼貌很有耐性还有些抱歉地说:“那么就有劳孙总管了。我义父不日就来了,我同他多年未见,理应同享天伦之乐,对这些事,实在无心掺和。”
于宿走的时候整个人又灰了几分,仿佛下一刻就会化成灰飘走。
高小狗见他出了门,开口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于宿,不知侯爷注意到他的手了吗?”
方应看哂笑一声,“他就是唐能。”
蜀中唐门能驭天下奇毒,门中弟子自幼洗练,百毒不侵。
所以他们的手格外光滑。因为手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紧闭的。以抗拒毒物的侵蚀。
此外,唐门暗器世无其二,要成为一个善用暗器的人,必须经过成千上万次磨砺。
唐门暗器通常以指发力,所以一个唐门好手的中指与食指指尖必定结着老茧。
而以上两点,他们都在来人的手上看的真真切切。
高小狗摸摸下巴,露出生意人特有的困惑,“奇了怪了,但凡稍微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北人正磨刀中原。蜀中多好的地方,谁不巴望着去。这唐能不好生在蜀中待着,跑这儿来干嘛。”
方应看道:“年轻人嘛,壮志凌云,就爱不走寻常路。”
虽然方应看也很年轻,他甚至并不比唐能大。但是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在谈论一个幼童。
他的面容俊俏而风流,但他的目光阴沉而贪婪。
高小狗想,人总觉得一个外表优美好看的人通常都会有高尚的情操,他们的野心和欲望都是美的。而当好看的人拥有可怕的城府和惊人的贪欲的时候,其结果往往会更加可怕。只是因为大多数人都非常难把这些猥琐下流的事情和外表光鲜的人联系起来。
他走了片刻神,只听方应看继续道:“我看,这唐能上京,只怕是来谈一桩大买卖的。”
高小狗突然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王小石就是他的货物?侯爷为何不要呢?”
方应看淡淡道:“没必要。王小石固然奇货可居,可是我用不着,便是用不着。他假装成孙收皮的人,一来不知我态度,不敢以真面目示我,二来则是要提点我我,若我不要王小石,孙收皮可不会不要。可是他当这生意这么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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