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两人相视一笑,一同放了手。
顾惜朝挑眉道:“戚楼主你为何日日都这么闲?”
戚少商摊手道:“我都给王小石白干了快两年了。他这一回来总该放我一阵假吧?”
顾惜朝见他满脸轻松,不由道:“六分半堂近几日连夜南迁。前线战报,金人已经挥师太原,若是太原失守,金人即刻便可兵渡黄河直捣汴京。你真的坐的住?”
戚少商听罢站定了些,面色亦凝重了些许,“王小石逃开方应看直入蜀中,其中是有些考量的。”
顾惜朝沉吟片刻道:“那么风雨楼是打算西迁蜀中?”
戚少商摇头道:“并非是风雨楼,而是象鼻塔。风雨楼,自然要留守开封,继承苏公子遗志,为国守土。”
顾惜朝忽而皱眉道:“看来你也同诸葛小花一样,认定了太原一定会失守。”
戚少商道:“无情先前同我说你这个月连上了三份奏疏请求领兵增援太原看来是真的。”
顾惜朝冷冷一笑道:“可不是都被诸葛小花拦下来了。你也不必多说,粮草,辎重,全部供不上,况且我区区一个文臣,亦是不能领兵的。这些道理诸葛小花都已经同我说烂了。可,若是太原当真失守,纵使你戚楼主愿意留守汴京,那么皇帝呢?你以为他正能临危不惧受命于天下?到时且看这赵氏王朝还能撑得几日!”
戚少商淡淡道:“若你增兵太原,就一定能打退金人?纵使你有运筹帷幄之能,那么你的兵士可有决胜千里之勇?”
顾惜朝沉默片刻,立即想起了汴京八十万禁军近年均被蔡京童贯等人充作家仆,农人,商贩,手工业者,此刻正规官军已与乌合之众无异。
顾惜朝随即轻叹了一口气。
戚少商忽而吹了一声口哨,顾惜朝再抬眼之间却见两匹马已从门前树旁跑到了前厅之外。两匹马一黑一白,毛色柔亮,脖劲遒劲,身姿雄壮挺拔,正是最难得的西北宝马。戚少商上前在两匹马的面上抚弄了片刻,那白马酣畅地打了个响鼻,黑马则不悦地甩了甩头。
戚少商摸着那匹白马道:“它叫‘追云’。”而后又指着黑马道:“它叫‘惊风’。均是日行千里,万里挑一的好马。”
而后松手正色道:“近年兵力衰微,朝政腐朽,太原一败乃至黄河一败,已成定局。但若我们死守汴京,稍作喘息,重整旗鼓,合兵西军。不出三年五载定能驾惊风,追云一起杀回黄河,击溃金贼!”
他的目光沉勇坚毅,如同严冬旭日。
顾惜朝阴郁的脸色渐渐被融去,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戚少商随后笑道:“那么你要惊风还是追云?”
顾惜朝瞧了瞧那两匹马,而后道:“这追云显然是更喜欢你,想来你日里也更喜欢他。君子不夺人所好。”说罢走到黑马身边,在它面上揉了揉,黑马欢脱地打了个响鼻,顾惜朝立即笑道:“它果然还是同我更投缘。”
戚少商见他一笑,也立即轻松了许多,不由道:“我赠你良驹,你何以为报呢?”
顾惜朝偏头挑眉道:“我以为大当家的历来做事不图回报。”
戚少商故作遗憾道:“我以为你顾公子历来是有恩必报。”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戚少商忽而又向前靠了片刻,缓缓凑近。
顾惜朝忽而后退一步,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我这就去取琴,还你一曲。”
戚少商突然伸手拦住他道:“听琴论剑也许得酒足饭饱,这个时候不觉得敷衍?”
顾惜朝压低眉毛,满眼不解,而后道:“没有方应看那个财神爷,我的俸禄请不起原先那一大堆的厨子,我昨个儿才打发他们走了。大当家的若要吃饭,只怕得自己来搬酒杀鱼可好?”
戚少商点头道:“好,我为你搬酒杀鱼便是。”
顾惜朝瞧着那两匹马道:“那我管你和这两匹马七天的饭?”
戚少商低声笑道:“七天哪够?”
他说话的时候慢慢凑近他,尾音消失在他的唇边。
第61章 浮生
顾惜朝披着锦裘站在院中,伸手抚过叶间的积雪,那雪沾在他的指尖瞬间融化成了水滴,他抬起手,那滴水从他的指尖滑过。
他凝视着指尖的水珠,似乎在凝视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宣和七年十月,金太宗遣完颜斜也、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分两路南下。
宣和七年十一月,太原失守。
宣和七年十二月,两路金兵以会师汴京为目标,进犯黄河。
他看的很认真,以至于丝毫没有发觉有人正走入院中。
走进来的人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体温瞬间传到了他心头。
他的声音温暖低沉,“有心事?”
顾惜朝偏头,在他脸上略略挨了挨,随即离开,摇了摇头。
“不过是件趣事罢了。”
戚少商靠在他耳边道:“说来听听?”
顾惜朝脱出他的怀抱,回头面无表情道:“官家今日颁诏,禅位太子。”
戚少商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顾惜朝冷冷一笑:“太子接诏,当场在朝堂之上晕了过去。而后被人抬回东宫,闭门不出,辞不奉诏。现下,官家敕令京官从四品以上者都去东宫门口跪着,恭请太子承继大统。我实在没有兴趣,便托了词先回来了。”
戚少商沉默良久,而后道:“诸葛先生呢?”
顾惜朝长舒一口气,淡淡道:“诸葛小花想必早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出了,他三日前就称病无法上朝了。”而后垂眼道:“不过我想,他这次大概是真的不行了。毕竟心病方最伤人。”
腊月三十一,除夕。
床上的老者面色如土,双目昏黄,勉强起身对身边侍奉汤药的年轻人道:“今日,可是除夕?”
那年轻人扶起他,点头道:“是的,世叔。”
诸葛小花靠在床头,苦笑道:“日子过得倒是真快。”而后喘息道:“无情,你记住,黄河以北,守无可守。以我朝之力,若无不世悍将,二十年间断难收复黄河以北之土。汴京时刻危若累卵。你们四人不必困守汴京,需要兵分两路,一路南下,平定南方武林纷争,把他们凝聚成一股力量,牢牢守住江南之土。另外两人随军拱守蜀中,金人若久攻中原不下,必定取道蜀中。”
无情猛然抬头道:“可,汴京乃是大宋立国之根本,从未落入夷狄之手!难道我们要就此放弃汴京?”
诸葛小花摇头,长叹一声道:“汴京之所以是立国之根本,全因它是一国之都,但是都城,重中之重便因王气所在。可而今,太上皇决意南逃,先河一开,新君真的能够固守汴京吗?往南去吧。汴京纵使要守,也不必你们死守,死守无用啊。”
说着缓了口气,继续道:“你心思慎密,奈何身罹残疾,有安邦定国之才,却无拜帅封相之运。你去蜀中,同王小石一起,协助官军同抵外敌。冷血意志坚定,不善言辞,你领他一同去蜀中,必定可以成你强助。尤其万一,王小石压不住低下的人,你们定要出手。”
无情点头,强压着悲悯道:“世叔放心,崖余定不辱使命!”
诸葛小花略微点了点头道:“铁手沉稳,追命洒脱,他们都有一颗拳拳赤子之心,且在武林之中颇有威信,左右逢源。他们须得尽快稳住江南武林之乱象,尤其是六分半堂和江南霹雳堂。”
无情不住点头,“我去把铁手追命都叫来,让他们牢记您的嘱托。”诸葛小花摇头道:“不叫啦。我剩的力气不多,你权且代我交代了吧。我还得留些气力。”而后忍不住咳嗽了一阵,无情连忙扶住诸葛小花,试图帮他躺下,诸葛小花却摆手道:“不必了。我坐一会。你先去吧,若是戚少商和顾惜朝来了,快叫他们进来,其他人,暂且都不见了。”
顾惜朝和戚少商刚走进神侯府,忽见一名华服少年正坐在厅中同无情对弈。
戚少商一时只觉得这少年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且甚是眼熟,正沉思之际,忽见顾惜朝施礼道:“康王殿下。”于是亦随他略一行礼。
赵构起身道:“二位不必多礼。”
顾惜朝略微一笑道:“除夕之夜,康王不去宫中欢宴,竟在此同大捕头对弈?”
赵构略有些哀伤地笑道:“往些年,这个时候多我少我本就是不打紧的。况且,今年又何来欢宴呢?大家不全是个强颜欢笑,多累人。听说诸葛先生卧病,特来看看,但是诸葛先生乏了,不便见客,我这才拉着大捕头在此对弈。”
无情礼貌道:“能同殿下对弈,在下不胜荣幸。”
戚顾二人低头看了看棋盘。
早知无情棋艺精湛,却忽见康王竟与之不相上下,一盘棋已成掎角之势,难以动弹。戚少商不由在心中赞叹了一声。顾惜朝看了片刻,而后抬头道:“既然神侯不便见客,那我们也叨扰了。”说罢转身欲走,无情忽而道:“留步。”
顾惜朝回头看了无情一眼,又略微看了看赵构。无情正同他对视一眼,在一旁的赵构却大度一笑道:“想必诸葛先生当还有些要事同二位说,我能同大捕头对弈一二,也是此行不虚了。先生身子不便,精力当用在刀刃上,无可厚非。”
诸葛小花咳嗽了两声,而后转头道:“你们可来了。”
戚少商上前帮诸葛小花拉起滑了一半的被子,担忧道:“先生可还好?”
诸葛小花缓缓道:“好不好都无所谓了。”说着转头看向了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的灯,“都说人死如灯灭。若能燃到油尽灯枯,也是无负此生了。”
戚少商摇头道:“先生不必说丧气话。来日方长。”
诸葛小花叹息道:“少商啊,你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你来说说,这赵宋的汴京可还有多少来日?”诸葛小花见戚少商垂目沉吟不答,而后凄凉一笑道:“顾大人,你来说说?”
顾惜朝抬眼,冷冷道:“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诸葛小花突然忍不住笑道:“好,好,好。”一口气说完三个好字之后咳嗽不止,顾惜朝依旧站在一旁没有任何动作。戚少商拍着诸葛小花的后背,让他略略顺了气。
诸葛小花仰头靠在枕边,“你们来之前,我想了许多话想同你们说说。可临到这当口,却发现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四个,我已经嘱咐他们离开汴京了。可你们该留下,你们必须要留下。”
戚少商略一点头道:“风雨楼此三月,锻造兵戈,操练民兵,誓与汴京共存亡。”
诸葛小花含笑点头,而后缓缓道:“我想听你们一句实话,你们两人……日后可有想过如何?”
戚少商转头看了看顾惜朝,略微一笑道:“永结袍泽,生死不离。”他说的非常慢,几乎一字一顿,却又十分自然,声音不大,却好似振聋发聩,荡气回肠。
顾惜朝的唇角微微牵动,而后点了点头。诸葛小花却叹息道:“事实岂能尽如人愿?”
顾惜朝忽而笑了笑,他轻声道:“尽人事,方能知天命。”虽与适才所答之话相差无几,但他的声音却突然转柔,柔中带着几分铿锵与决绝。说完他静静看向戚少商,戚少商亦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无闪无避,直直交错。
诸葛小花又笑道,“好。”这次只有一个好字,却说得比适才三个都要真诚。
而后他平静道:“顾大人,你终究不会满足做一世文臣。可你若想领兵击敌,先前并非良机。而现在良机即在不远,你可愿把握?”
顾惜朝恭敬一揖道:“恳请先生赐教。”
戚少商与顾惜朝出了神侯府,走在汴京的街道上。
除夕的夜晚,街巷却并未如同往年一般张灯结彩一片祥和。
自太原失守的战报传回朝中,汴京的百姓便开始不断离家南迁。
走得了的有多快便走了多快,走不了的愁云惨淡满心焦虑。
留给这个除夕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两人心事满怀,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
半倾无言之后,戚少商方才道:“陪我去个地方吧。”
顾惜朝随着戚少商走至汴京城城门边,兜兜转转一番,登上了城墙。
夜色昏暗,层云低垂,只得几颗疏松的星星,孤零零地注视着这王都。
城市之中的亭台楼阁只见得参差不齐的屋顶轮廓。
已到亥时,在这除夕的夜晚依旧有人推着车,赶着驴,急冲冲地出城。
没有人知道明天等来的会是什么。
长风吹过,戚少商平静道:“当年我第一次到汴京,便是走的这里。”
顾惜朝知道,那年他英雄年少,千里迢迢上京只为木客镖手的一句戏言。
顾惜朝凝视着手底的砖瓦道:“不错,我第一次入京,也是打这里过。”
戚少商亦知道,那年他意气风发,负箧曳屣才华风流壮志满怀进京赶考。
而后他们在这里结识了红颜,亦葬送了一段过往,挥洒过鲜血汗水,亦赢得了一片声名。
戚少商的手按在顾惜朝的手上,顾惜朝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亥时将尽,往年的汴京城上空,应当是一片姹紫嫣红,照亮整个天空。
而今年却寂静无声。
诸葛小花依在床头,再一次挨个看了看依次跪在床边的铁手,追命,冷血,与坐在轮椅上的无情,随后扭过头凝视着窗外幽暗的天空,低低地哼唱起少年时听过的歌谣。
浮生三叹,不叹悲欢,一叹花疏酒淡,再叹无人知弦断,三叹夜已尽,春将阑。
浮生三唱,不唱离殇,一唱明镜秋霜,再唱积尘小轩窗,三唱人已老,秋将凉。
歌已尽,浮生远。
大相国寺的钟声敲响时,神侯府中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地哭声。
宣和七年终究过去。
戚少商和顾惜朝并肩站在汴京城的高墙之上,静静看着天空中间或腾起的孤零零的几颗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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