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睡了一觉,却不知这三天里傅红雪却像是熬了一辈子那么长。
叶开睁开眼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醒了,因为在梦里徘徊了太久,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妄,所以真正醒来时反而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幸好肩膀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了他,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次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又被放了回来。
叶开在床榻上试着动了一下,胸口一阵气闷,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他努力想抬起身子看清楚,试了两下,一动就头晕眼花,实在是虚弱得要命。但就在他挣扎着要坐起来的时候,那个压在他胸口上的东西也动了一下,随即他听到了傅红雪的声音。
那声音一喊出来,叶开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沙哑得无法形容,像是那种与人大战了几百回合之后精疲力竭时发出的声音。事实上,傅红雪这三天所做的事,确确实实比与人大战一场还要累得多。
“叶开,你醒了!”
周围忽然一下就亮了起来,叶开这才看到傅红雪就坐在他的床边上,手里捧着一只火折子,光线很弱,但是叶开看得出傅红雪非常疲惫,嘴唇都干裂开,眼中全是血丝,满脸的憔悴,仿佛也大病了一场。
“傅……咳……”
叶开这才意识到方才是傅红雪枕在他身边睡过去了,看他的样子,自己昏睡的时候怕都是这么过的,所以自己才一睁眼,他也就醒了。
“你当真醒了?”
傅红雪又重新俯下身,仿佛做梦一般地伸手抚过叶开的额头,他的手背轻轻划过叶开的脸,常年练刀的人手指多少会有点粗糙,傅红雪的指背蹭在叶开脸上的时候,有种痒痒的,又酥酥麻麻的感觉。
傅红雪此刻与他贴得很近,呼吸的气息都喷薄在他的脸上。以前和傅红雪再亲近也未曾有过这样亲密的动作,一时间叶开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讷讷地看着傅红雪。
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叶开这怪异的目光,但并没有刻意逃避的意思,那手还是贴着叶开的脸,不舍地,温柔地摩挲着。
“还有些热度,我去找些水来,你躺着不要动。”
确定叶开这次是真的清醒过来,不会像之前那样再度昏睡过去,傅红雪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笑意来,他刚起身要往外头走,谁知手却被叶开抓住。
叶开没什么力气,刚碰到傅红雪的手还未及抓稳就滑落下去,还是傅红雪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又重新坐回到床边。
“我睡了几天?”
“不多不少刚好三天。”
叶开望着傅红雪,眉头渐渐皱在一起,“三天里你睡了几个时辰?”
傅红雪闻言,嘴角轻轻一动,叶开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笑的表情,傅红雪很少笑,可是每次笑出来都能让叶开开心很多天。他的心愿一直是希望傅红雪能够活得开心,只要傅红雪开心,他就会开心。
现在他眼前的傅红雪明明已疲累不堪,却还对着他笑得如此温和,如此安慰,一时间叶开竟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
“见你没事的时候,就睡一会儿,也不是很累。”
傅红雪说着,拍了拍叶开的手背。“从前在无间地狱练功的时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都挨得过,你不用替我担心。”
若只是不吃不喝不睡,对傅红雪这样的高手而言自然不成问题,可叶开能感觉到,这三天里傅红雪一定过得极其辛苦。那时候他强行催动内力,内伤一定爆发得很厉害,又被人砍了一刀,几乎就要命赴黄泉,傅红雪是如何将他这条命给抢回来的,叶开真的不敢想。
傅红雪见他无言,悄悄抽出了手臂,转身向外头走去。
叶开感觉到周围颠簸了一下,外头清清楚楚地传来了马鸣声。一阵风吹开窗帘,一川星斗,满窗月色,是个难得晴朗的夜晚。
但叶开的心底是沉甸甸的心事。他总算明白,为何常说人生在世从来欢乐少哀怨多,人在这江湖里更是如此,只要活着便有太多放不下,心被锁住了,如何能逍遥?
从那日小楼上的情形来看,他已被认定是杀人的凶手,而且从柏庄主他们口中的话来听,不少江湖人都以为是他为了小李飞刀的刀谱劫持了李曼青,现在他满身罪名,定然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傅红雪带着他肯定不敢投栈问医,这几天怕都是这样幕天席地度过的。
他一觉睡去倒也省心,只是连累了傅红雪为他再沾江湖血腥。
叶开躺在床榻上,这次身体元气大伤,还虚弱得很,几乎连坐都坐不起来,他只得躺下闭上眼,将这几天发生的事细细回想一遍。
原来从他接到李家的消息赶来救人开始就已经陷在这个局中,对方是借着小李飞刀刀谱一事,步步将他逼入被孤立的境地,直到现在他已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人人都说他忘恩负义,觊觎李家的家传绝学。经历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叶开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对方的身份,只是,他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小李飞刀的刀谱已经在他手中,自己也已淡出江湖,为何他非要将自己再卷进风波里。非要让自己声名狼藉,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他为何要这样恨他?
就在叶开被这些谜题困扰得头又痛起来的时候,傅红雪正好打了水回来,看到叶开又闭着眼睛躺了下去,心顿时往下一沉,慌地叫了一声,“叶开!”
叶开其实只是稍稍闭了闭眼,休息一下,未想到会让傅红雪如此惊骇。
“叶开,你不要睡……”
傅红雪走上来,一把又将叶开的手攥住,叶开连忙开口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
方才进门的一刹那,傅红雪以为叶开又陷入昏迷,慌乱之际才说了那话,现在看到叶开神志清醒地看着他,才仿佛劫后余生一样笑着舒了口气。
这已是傅红雪一天之内第二次对他笑了。
叶开几乎有种要坐起来将傅红雪抱住的冲动。
他以前向来都是在一边看着傅红雪为别人开心,为别人难过,他一直不敢奢求太多,总以为这样看着就好,而如今他是这样被傅红雪重视着,在乎着,他能从傅红雪的眼神里,动作里,甚至呼吸的气息中感觉到那份情意。
而叶开虽没有力气去抱住傅红雪,傅红雪却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俯下身,伸出手臂将他抱入怀中。
叶开微微一怔,觉得眼前好似一片模糊,眼泪像是失控了一样,他知道这样很丢人,傅红雪大概又会说他还掉眼泪这种话,不过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怕你睡了又不醒。”
叶开的眼泪从眼角里滚下来,染湿了枕头。他用所有力气回抱住傅红雪,哑着声音道,“那我不睡了,我陪你说说话……”
傅红雪愣了一下,随即转过面孔,他的额头抵在叶开一侧的脸颊上,手臂又紧了紧。
“不要紧,这样就好。”
让我听得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就好。
===================甜甜蜜蜜的第十五章===============
虽然心里想着不要让傅红雪担心,硬撑着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但终究还是敌不过身上的倦意,挨着傅红雪说了一会儿话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昏睡前叶开其实还在不断地琢磨傅红雪告诉他的话,当时傅红雪虽然重创了岁予沉,却并未杀他,但岁予沉最终却还是死了。傅红雪抱着奄奄一息几乎断了气息的叶开六神无主之际,那天夜里杀死柏庄主五人的暗器再次出现,即刻就要了岁予沉的性命。
叶开听到这里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几乎让傅红雪有些许的不安。叶开却只是靠在傅红雪肩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岁予沉与他少年时相识,如今想来那段真挚的情谊竟已经那么远了。他们父子三人原本避世山中,却不想岁三寒的一番苦心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岁予沉冷血弑父,对自己的二弟恐怕也无亲情可言,如今他死了,倒也算是恶有恶报,只是他二弟确实是被蒙蔽的,虽保住了性命,但手脚皆废,日后怕是也…….
然而现在却不是关心别人的时候,因为叶开的情况虽不至于继续恶化,但也算不上好。傅红雪撑着三天三夜不断地给他疗伤才保住他一条命,然而身体里面的毒针始终无法取出,叶开无法自行运功疗伤,加上车马颠簸,肩上的刀伤愈合得非常缓慢。
这一路上傅红雪都是尽量走夜路,白天的时候除了出去打探一些消息,或者买些干粮和药物以外,其余的时间尽量都留在叶开身边。
人病得糊涂了,有时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马车里总是点着一盏小灯,叶开睡醒了就能听到床板下的马蹄声,然后枕着那马蹄声又慢慢睡过去。
叶开的伤不是靠傅红雪的内力撑着就能痊愈的,但是放眼天下,玉面神医已死,还有谁能救叶开?
“傅红雪,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在马车里关了好几日,外头又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难得一个好天气,虽放晴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但看着满窗的红霞,叶开还是忍不住开口央求傅红雪放他出去转一转。
外头的雨刚停没有多久,四处都是湿漉漉的,傅红雪在马车外找了一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扶着叶开坐下。那人在马车里困久了,就算身体一直没什么力气,伤口也还在持续疼痛,但是走出来被这山风一吹,精神竟是一下子好了许多。
傅红雪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来给叶开裹上,他的手脚还和前两日一样冰冷,像是捂不热一样。傅红雪知道,那毒针不取出来,损耗的就是叶开的生命,就像是身体里的顽疾,说不定哪一天病发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我们回树屋去。”
傅红雪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马牵过去吃草,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叶开裹着披风坐在石头上,天色将晚,天际的霞光却是黑暗前最壮美的风景,暮色照在叶开泛白的面孔上,显得他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尽管知道那不过是虚像,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仿佛这样看着,心里那连日来的阴翳也一扫而空。
“回树屋?是婷丫头的那间?……”
当年云天之巅一战,每每回想起周婷的死,再想起两人的相遇相识,叶开都禁不住要叹一句世事弄人,婷丫头也算是叶开在这江湖里头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回想起当日的初识,若非自己与她的一桩交易,兴许周婷便不会卷入武林风波,更不会有后面那么多的波折。也许终有一日鬼爷爷会摘下面具与她相守一生,从此无风无雨,携手到老。
可是谁又能想到当日自己无心的安排,竟会招致这么多的变化。从头想来,周婷的死,自己竟也脱不了干系。
“玉面神医虽已不在人世,可是他的徒儿却在。”
傅红雪见叶开嘴唇干裂泛白,连忙取了水囊来给他,叶开刚喝下一口,听到傅红雪这话,呛得连连咳嗽,傅红雪忙坐下来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叶开一边咳一边问道。
“你说小雨那个鬼丫头?”
其实在云天之巅一战后,叶开也曾回过树屋几趟,他知道周婷生前最记挂的就是小雨这群孩子,如今齐一心与周婷都已不在了,也没有人照顾他们,叶开本想托南宫翎代为照顾,可是到了树屋之后才发现当初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在经历了生生死死之后,远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许多。小雨幼时患有顽疾,心智却比其他孩子更坚韧成熟,如今还继承了玉面神医的衣钵,小小年纪已经开始治病救人,非但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同其他的孩子也都衣食无忧。
“当年齐一心留下许多的药典医书在小雨那里,我想去她那里查一查这毒针的来历。”
傅红雪拿出那枚他从柏庄主身上取出的毒针。那枚毒针看上去平常无奇,跟做女红的绣花针并无不同,但是却正是这样一根普普通通的小针差点要了叶开的性命。越是简单的东西,越难看出门道来,傅红雪在这几天里已经仔仔细细研究过,但终究还是一无所获,他也已经给无间地狱的冰姨写了信,但至今未曾收到回应,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想到要去小雨那里取经。
“哈,那个小丫头啊,又要给她取笑了。”叶开想起以前自己受伤,小雨一边包扎一边小大人一样‘教训’他的样子,马上想到自己这副病鬼模样回去,肯定又要被小雨给数落。要是被同龄的人说教,叶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笑笑也就过去了,但是被一个小孩子说教,实在有点面上无光。
病了多日,今天傅红雪总算是在叶开的脸上又看到了笑容,以前他总觉得叶开这笑容十分碍眼,自己从小在黑暗孤独中长大,不曾受过人间温暖,不曾有过母子亲情,母亲花白凤看他的眼神里从未有过慈爱关怀,就算冰姨心疼他,但那始终是不一样的。所以从小到大他都不懂开心高兴是什么感觉,他不笑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笑过,他甚至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值得他笑。而那天在湖畔,他看到叶开追着他,冲上来跟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让满湖的春光都失了颜色。
他一直不肯承认叶开的笑声其实很动听,他笑的样子,非常动人。但其实从那时开始,有些东西已经在潜移默化地改变。
但很快,傅红雪看到叶开脸上的笑容就像是那渐渐隐入山峦的暮光,萌上了一层阴影。叶开沉默了半晌,犹豫着终于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傅红雪,你老实告诉我,在娘说出你我身世真相的时候,你有没有恨过我。”
恨?
傅红雪在心底默默咀嚼着这个字,恨,以前花白凤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恨”这个字。当日知道真相时,他恨过天,恨过地,恨过花白凤,恨过很多人,却独独没有恨过叶开。
因为他舍不得。
“你从小到大吃的那些苦头,挨的那些鞭子,原本都是该有我来承受的。”
叶开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空蒙的,像是陷入了曾经的记忆里,小时候躲在一边偷偷看花白凤鞭打傅红雪,看他拖着满身的伤不停地练刀,看他在冰天雪地里痛哭却没有人安慰。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告诉自己长大以后,要保护傅红雪,要把欠他的还给他,要把不属于他的仇恨扛过来,要让他做开开心心的傅红雪。
可是当他真正长大了以后才发现那些想法该是有多天真,已经失去的补不回来,已经受伤的地方终究会留下伤痕。
傅红雪只能是傅红雪,他无法快乐。
他这一生,到底还要夺走别人多少东西,还要欠下多少债呢。
“叶开。”
叶开感觉到傅红雪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又听到他轻微地叹了一声。这些问题在叶开的心里已经酝酿了很久,他每次想问又不敢问,怕听到恨那个字,但那偏偏又是自己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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