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已经荒落了多时,兴云庄门前已是落叶成堆,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但山庄大门里头,一个佝偻的人影像是画中的一星墨迹般,静静地立在那里。叶开也傅红雪走近了一些才看清,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头发花白,手里握着一只扫把,似静若动地扫着地上的尘埃。
满院子的残枝败叶只有他一人清扫又如何能扫得干净?就算叶开未曾亲眼目睹过当年繁盛时期的兴云庄,但是看这满眼的亭台楼阁也看得出龙家当年何等富贵,而如今,物是人非,处处都是凋零惨景。
“老人家。”
偌大的兴云庄安静得有几分鬼气,叶开和傅红雪踏着满院的落叶,一步步走了进来。那扫地的老人年事已高,就算有人走进来也全然不知,直到他们走到了他的面前,方才茫茫然地抬起头来。
“老人家,这山庄的主人如今还在吗?”
叶开又向前走了一步,躬下身,十分恭敬地笑着问了一句。那老人看了一眼叶开,又看了一眼傅红雪,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冲他们摆了摆手。
难怪听不到他们进门的脚步声,原来是他已经耳聋,那岂非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但叶开并未就此放弃,他上前来,轻轻握住那老人的手腕,老人害怕一样地哆嗦了一下,把手缩了缩,叶开的手指正搭在他的脉上,果然只是个寻常的老人,身上一点内力也无。他那只枯瘦的手就像是老树枝一般,泛着衰老的死光。叶开握着他的手,翻过他的掌心,慢慢地写了一个龙字。
那老人似是看懂了,微微点了点头,叶开不禁大喜,又连忙在他手心里写了有事相求四个字。但那老人看完之后却连连摇头,然后竖着一根手指凭空比划了一下,叶开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示意他写下来,没想到那老人在叶开的手心里写了一个死字。
死了?
“他死了?那,那龙夫人呢,龙夫人……”
叶开大惊之下忘了对方耳聋之事。对方大概从叶开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便有些悲戚地点点头。叶开万万也没有想到龙小云和林诗音竟然已经过世了,以龙小云的年纪来推算,也不过而立之年,不过在这乱世里头,他们孤儿寡母,又深陷江湖恩仇,谁也说不准……
当年那临水照花颜倾天下,让师傅眷念了一生的女子就这样匆匆去了么?带着师傅一生的爱和遗憾,就这样匆匆走了?叶开也曾想过与林诗音相见时的光景,他想看一眼这个让师傅牵挂了一生的女子,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师傅虽说放下,却未曾真正放下,他的爱虽已有了归处,可是对于林诗音,他的歉疚恐怕到死的那一刻都无法消弭。
然而她却已经去了,就如这兴云庄一样,在遗忘中被红尘淹没,化作一抔黄土。
“叶开……”
既然龙小云与林诗音皆已不在人世,那么天下间就更没有人知道《怜花宝鉴》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李曼青手中的究竟是不是王怜花留下的那一本奇书。
这一切都已经随着他们的故去而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叶开松开了那老人的手,颓然地向后退了两步。傅红雪上前来扶住他,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声无事。傅红雪本想拉着他就此离开,但叶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走回到那老人身边。
傅红雪看着他对老人一番比划之后,老人明白了他是要替他师父去故人坟前上一柱清香,便点头答应了。
林诗音与龙小云就葬在山庄的后院,后院里还有一个龙啸云的衣冠冢。当年他拿着那本《怜花宝鉴》去见李寻欢,不想却被金钱帮的弟子所杀,尸首与那本书一起消失于江湖。后来林诗音寻他不得,只好替他在这里立了一个衣冠冢。此后兴云庄败落,但是一些江湖肖小之辈却经常来山庄里找麻烦,林诗音素来体虚,家中又遭逢大变,未过多久就撒手人寰。龙小云小小年纪便失去了双亲,加上武功被废,又失了一只手,山庄里的下人见大势已去便纷纷抢夺东西拿去变卖,龙小云便是在这抢夺之时被人活活打死的。
老人的叙述断断续续,但是字里行间也可以想见当年山庄里发生了什么惨事。叶开听师傅提起过龙小云,当年师父行走江湖,不知他是故人之子,但见他小小年纪却行事狠毒便重手废了他的武功,此事过去多年之后,再提起师父仍是心有愧疚。若他知道龙小云在父母双亡之后又受下人欺辱至死,还不知会心碎成什么样子。
叶开在林诗音的坟前祭拜完之后,便和傅红雪走出了兴云庄。身后依旧是那老人不紧不慢扫地的声音,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老人的影子就那么静默地停在里面。叶开看的一时失神,没留意脚下的青苔,先写从石阶上滑了下去,幸好傅红雪从后面托住了他将他扶稳。叶开冲着傅红雪笑了笑,也没推开他的手,两人便就这么依偎着走下了兴云庄门前的石阶。
这时候门里的老人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直佝偻着的背慢慢挺直,那双迷茫而苍老的眼睛在刹那间像是年轻了起来,脸目光都一并变得清澈。
他丢下手里的扫把,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腕。
陈年的旧伤,到了阴湿多雨的季节仍会不住的疼痛。有些事就像这伤口,永远不应该被别人知道。
他缓步走回到山庄的后院,那坟头上的清香还没有烧完。坟边新长出来的小花依那灰色的墓碑,静默得犹如一幅画。他走到林诗音的坟前,伸手在墓碑上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那字迹是他今年祭扫的时候新描过的,想想如今也就只能做这些事来尽一尽孝心了。
“龙小云。”
==============第三十章==========================
他只顾着擦墓碑上的灰尘,却没有注意到身后去而复返的两个人,不过这也怨不得他,因为这两人的轻功本就已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他这武功尽失的人,又怎可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跪在坟前的人微微怔了一下,回过头时仍是茫然无措的表情,但叶开却已在心里十分肯定对方就是他要找的人。
因为一个人在全无防备下的反应往往是最真实的,方才他忽然出声喊了一句龙小云,他看到这个人的背微微挺了挺,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而在那一瞬间,他脸上划过的那一丝惊讶叶开绝不会认错。
“我们并无害你之心,只是想……”
他看到叶开的目光如此坚定坚决地看着自己,便知道这一次是瞒不过去了。跪在地上的老人忽而发出了低沉的笑声,那声音一点也不苍老,而他笑起来的样子,虽有几分颓唐,但却显然是一个年轻人了。
易容易容,遮蔽的不过是容颜而已,无论他装的再像,无论他的脸上有多少的皱纹,但他的心还是年轻的,他的笑容还是属于年轻人的。
他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叶开看到他用衣袖一挥,一张薄薄的□□便被揭了下来。而里面的那张面孔,却是叶开从未见过的,足以令人赞叹的精美。
久未见光的面孔泛着不正常的白色,但是自小便继承了母亲美貌的龙小云在长大之后,柔弱之下更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气。此刻就算他只穿着一件破旧的衣衫,但站在这废园之中,他颜如舜华,毫无落魄之色。
“我自认易容术已得怜花公子之真传,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识破,你不愧是李寻欢的弟子,我在他手里栽过一回,现在又栽在他徒儿手中。”
既然被认了出来,龙小云便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将自己一身的尘埃拂去,然后负手走到叶开与傅红雪的面前。
方才耳聋驼背的老人已荡然无存,眼前的龙小云面上带着一丝冷峻的讥诮和傲然之色。兴云庄虽已败落,但他绝不会让李寻欢的后人小看他,可怜他。
“你的易容术并无破绽,我也险些就信了。但方才走到门外,我突然想到,刚刚进门握住你手腕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异样之处,后来想起是你的手腕太过冰凉,现在想来恐怕因为那只手,正是你当年在上官金虹面前砍下的那一只。不过真正令我生疑的,还是你在我手背上写字的时候,你故意在我们面前装的眼花耳聋,但是你写字的时候,你的手指很有力道,而且稳健,一笔一划干净利落,我这才想到你可能是乔装打扮掩人耳目,所以我们又折返回来。”
“哈哈哈,果然是慧眼如炬。”
听叶开说到这里,龙小云禁不住轻轻拍了拍手,但他语气里并无赞叹的意思,反而有些许的无奈,“龙小云早已不在江湖,他该还的债都已经还了,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你还不肯放过?”
“我们绝非是为了往日恩仇而来,只是有件事,江湖之中恐怕只有你才能替我们解惑。”
龙小云自小便被认作是神童,天资非凡,若非父母溺爱娇惯,日后长大必成一代人杰。他这般聪颖之人,只听叶开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已知晓了他的来历。只是他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竟还有人惦记着那东西。
“你要打听的,莫非是怜花公子留下的那本《怜花宝鉴》?”
这江湖之中,唯一一件与他有关的,就是这件事了罢。
“正是此事。”
谈及《怜花宝鉴》,龙小云显然是因为触及了往日的伤心之事,所以脸色有些阴沉。叶开知道龙啸云因此书而亡,龙小云必定不愿多说,但到了此时,哪怕是逼,也要逼他说出来。李曼青已经在江湖中造了那么多杀孽,如果《怜花宝鉴》真的在他手中,那么叶开他们就要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了。
“其实当年爹拿着那本《怜花宝鉴》去金钱帮见李寻欢之后便失了踪,那晚他没有回来,我娘就知道他是凶多吉少,”回忆起当年的时,龙小云的心绪已经比往日要平静很多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守在兴云庄,少年时的执着早就已经烟消云散,看了那么多生死别离,兴衰起落,如今一个人守着这老旧的宅子,守着宅子里这三个坟头,便觉得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龙小云说着,慢慢踱步到院中的亭子里。当年在这亭子里头,李寻欢与龙啸云把酒言欢,结为兄弟,当年却也是在这亭子里头,他忍痛将此生挚爱拱手让给他的义兄,亲手割断了他与林诗音之间最后一点情意,缘生缘灭都在这亭子里,如今还是这座亭子,但昔人已去,重聚在这里的又是新的面孔。
“当年我爹死后,我娘散尽家财,只为从当日金钱帮弟子口中打听到我爹的下落,后来她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我爹的葬身之地,而他带在身边的那本《怜花宝鉴》找到时就只剩下了半本,另外半本已经破损得无法再看。”
龙小云说着,目光已幽幽地穿过天际,不知飘向什么地方。他少年早慧,那双眼睛里时时刻刻都藏着恶毒的心思,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算计别人,如何置别人于死地,而现在那眼睛里再没有那么多的欲望没有那么多贪念,一切都澄明起来,淡然起来。
“你的意思是,当今世上只存了半本《怜花宝鉴》?”
这一点倒是叶开与傅红雪万万没有想到的,“那剩下的那半本《怜花宝鉴》如今在哪里?”
“那半本《怜花宝鉴》在我娘去世前就已经亲手送给了李寻欢的发妻孙小红。她说这是她欠李家的,如今还了,便与李寻欢两不相欠。”
所以,最终这半本书还是落在了李曼青的手里,果然和他们料想的半点不差。
“为何你们会突然问起这本书?我已远离江湖多年,以为这件事已经淡了。”
兴云庄败落之后,原本龙小云可以凭着《怜花宝鉴》上的武功重出江湖,然而母亲林诗音在去世前嘱咐他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他废去自己一身的武功,从此做个平凡人。那时龙小云伏在相依为命的母亲床前,听着她若断若续的声音,听着她离去前留给自己的每一个字,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他才意识到从此以后,即使他想做一个乖儿子,尽一份孝心都已经是奢望了。
林诗音去后,他遵从了母亲的遗嘱,将自己一身的武功尽数废去,那绝世武功和无上的权力曾经是他日夜渴望的,而今丢了也就丢了,反而是一身轻松。
“因为《怜花宝鉴》也许要重现江湖了。”
之前已然有了准备,所以现在证实《怜花宝鉴》确实在李曼青手中倒也不显得那么慌乱了。不过幸好李曼青只得了半本而已,不然他们现在吃的苦头恐怕会更多。
“那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龙小云俨然已是江湖之外的人,所以听闻此事,反应也十分淡然。那本书曾陪伴了他不少日子,书里的许多内容他曾经可以倒背如流,但现在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并非他记忆衰退,只是他不想记起。
“只怕不止是血雨腥风,该是一场浩劫才是。”
叶开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本以为上官小仙算是天底下最难对付的人,现在才知道李曼青一事远比上官小仙要棘手得多得多。
他非但已习得小李飞刀的绝技,如今还有半本《怜花宝鉴》在手,整个江湖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自己与傅红雪更是被追杀的疲于奔命。这样的狼狈以前还真是从未有过。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还是那句话,江湖的事与我无关。”说完了这些,龙小云也算是卸去了心头的包袱,豁然轻松起来,但是面前这个人毕竟是李寻欢的徒儿,虽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但对于李寻欢这个伤害过自己母亲,间接造成了自己不幸的人,龙小云始终难以释怀。他说完这些之后,便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模样,叶开也意识到多留无益,既然他已无心江湖之事,又何必再来扰他清静。
可就在叶开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马上转身走了回来。龙小云不耐烦地看着他,叶开却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只是恳切道,“另外还有一事相询。”
“你倒是没完没了了。”
龙小云一拂衣袖就要走,傅红雪便上前一步拦下了他。龙小云这人一向心高气傲得很,如今因没了武功而落于下风,态度自然不会好。他恨恨地转过脸,瞪着叶开,“你们什么意思?”
“事关人命,我们也是万不得已。”
叶开走过来,推开傅红雪的手,对龙小云抱拳行了一礼。龙小云心知自己斗不过这两人,只求能快些送走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还有什么,你快些问吧。”
“与我们同来的那个人,被人控制了心智,听闻当年怜花公子的母亲云梦仙子深谙此道,不知他是否会将这门武功记录在《怜花宝鉴》之中。”
“被人控制了心智?”
叶开听龙小云这说话的语气,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对傅红雪使了个眼色,傅红雪立马会意,转身便向院外走去。就在龙小云低头思索之际,傅红雪一来一回不过片刻之间,骆少宾已经被他带到了龙小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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