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的疑问抛到晓星尘面前,使他不得不与薛洋一同思考着问题答案,连最初有些急切的想要去寻邪祟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薛洋不说地方在哪儿,晓星尘就是想找也得费时间。
夜色渐深,明月在黑夜的拥簇中抛头露面,与旭日遥遥相望,天边黑夜驱赶着白昼,晚霞散落在浮云的边边角角,晕染出了一片柔光。
橙红色的明火映在他们的面容上,火光在干枯的树枝中跳跃,零星的苗子蹦出燃烧着的枯枝败叶,拉出一条亮眼的弧线,转眼熄灭在冰凉的地面上。
晓星尘出神许久,直至薛洋吃完了两串烤鱼,正打算烤第三串的时候,瞅见他双眼无神地盯着手里的鱼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薛洋说:“民以食为天啊道长,鱼凉了。”
晓星尘这才慢慢地吃起薛洋烤给他吃的鱼来。
确实好吃。薛洋的手艺晓星尘还是领教过的,他并不是不会做饭,只是有晓星尘这个甘愿伺候他的人在,他就心安理得地当起了一尊大佛。
晓星尘还没出山的时候也是带过师弟师妹的,他性子温吞,脾气极好,总是主动照顾旁人,旁人对他有点依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薛洋就是掐准了晓星尘不会跟他计较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地耍着任性。
想到这里,晓星尘忽然一顿。
自己何时,竟然也习惯了纵容薛洋了?
习惯照顾他,习惯迁就他,习惯偶尔他闹脾气的时候哄上一哄……明明自己心里对他信任都不曾有过几分,更别提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段纠葛的前尘过往。
义城三年,即便那段安宁的日子是薛洋刻意捏造出来的假象,可朝夕相处的时光是真的,洋溢在破旧屋檐下的欢声笑语是真的。
他喜欢薛洋俏皮的、明艳张狂的少年模样,也是真的。
人一旦发现自己所喜爱的事物并非如自己所想一般美好时,总会有痛快放手的那一刻,而憾恨之余,还会有些许怀念,不知不觉爬出心坟。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薛洋……
晓星尘泛出一丝苦笑。
那又怎样呢?
晓星尘看向薛洋,抿了抿唇。他只是看着他,看着那张稚气尚未退却,眉眼泛着青涩的,无害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晓星尘恍惚觉得薛洋似乎扔掉了带刺的护甲,将无防备的躯壳暴露在他的面前,然而他依旧对他心存芥蒂,不愿与他靠得太近。
现在的薛洋和晓星尘初遇他时,样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晓星尘知道他这副身体夺舍而来,没质问他为何平白无故夺了他人活在世间的机会,也没问为何他要寻一副和自己原本模样极其相像的面容,更没打算一气之下再杀他一回,即便曾经他们的再度相逢,薛洋节节逼近,令他心生三毒,六欲不清时,他有一瞬间确实萌生过这念头。
多说无益,晓星尘既然下不了手让薛洋魂飞魄散,自然也无法再毁他一具夺来的身体。
就像薛洋说的,他能夺舍一次,就能第二次第三次,除非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晓星尘也没明白,薛洋为什么要留在他的身边,以薛洋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来自己在提防他,而薛洋本人在这段时日里,也没少明朝暗讽地表示自己堪比窦娥。
因为薛洋什么都没做,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薛洋像是在寻找,从晓星尘,从他自己身上找到一个答案。
而晓星尘也是一样。
薛洋是他的心结,他毁了他的一切,却又让他看清了一切。
明月高高在上,与清风作伴,笑谈人间尚好,只因他不见这千万里云端之下,有的是藏污纳垢之所。
这人间,这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人间。
薛洋将他从高处拉下,让他深陷泥潭不可自拔,让他陷入自我厌恶与矛盾之中无法清醒。
薛洋望着他的眼神,是嘲讽,是悲悯,是恨之入骨,是求而不得。
他用他的言行,明里暗里地质问他:何为是?何为非?
却又极其隐晦地,透露出他内心深处那仅存一丝的自怜:无人引我以是,无人教我辨非。
无人。
由始至终,薛洋所走的道路上,仅有他一人而已。
晓星尘与之不同的是,他曾有恩师,也有挚友在他的道路上与他为伴,而后种种变故,他和薛洋一样成了踽踽独行的游人。
如今他们像两个迷途者,狭路相逢,短暂携手而进,却不知何处才是归处。
晓星尘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没再想下去。
薛洋没有察觉到晓星尘短暂的异常。
俩人没有说话,各自吃着烤鱼,就这么吃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等天完全黑了,薛洋终于吃饱喝足,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打算借着和晓星尘走路找地点的时候消个食。
他们先是御剑沿着薛洋指出的方向飞去,等到达目的地附近时,俩人齐齐落地,薛洋道:“是这儿附近,但具体不知。”
“找找看。”晓星尘说着,手持霜华,借着月色沿着脚下踏着的小路而上,薛洋跟在他的身边,随手扔出去几个小纸人探路。
晓星尘说:“我问过了,从镇子去县里只有这一条大路,若是那些不幸丧命的人都去过县里,必然会走这条路,只是这一路上空荡荡的,除了茂密一些的草木之外并无其他,到底是会是什么呢?”
这时薛洋的纸人飞了回来,在他耳边漂浮了一会,宛如同他私语,薛洋点了点头,然后对晓星尘:“前面有座破道观。”
“去看看。”
薛洋应了一声,随后跟了上去,他微微蹙起眉,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晓星尘发现,越是临近道观,他便越发能感觉到一丝十分微弱的邪气,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苟延残喘般散落在这四周,显然薛洋也感觉到了,和晓星尘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来到道观,晓星尘停顿了下,便一脚踏了进去。
道观很小,没有内室,四处都是厚重的灰尘和蜘蛛网,显然荒废已久,连供台上的香炉都被撞倒在地上,大抵是老鼠干的,也没人去将它放回原位。
供台上有一座瓷像,瓷像有一人高,颤巍巍地立在腐蚀得破败不堪的供台上,抬头一看,瓷像的正上方屋顶破了个能钻得进一个成年男子的大洞,瓷像原本拥有的颜色已经掉去了一半,想必是长久被雨水冲刷而失掉的。瓷像是一位面容慈祥的道者,一手端着拂尘,一手结着指印。他不曾见过这种供奉人瓷像的方式,心生疑惑,为何要把一个非神佛的人物摆在这儿供人参拜?
晓星尘满腹狐疑时,薛洋已经率先走上前去端详,他眯着眼,细细地将这瓷像由头到尾打量观察了一番,又绕到了瓷像身后去,忽然,他的声音从瓷像身后传入晓星尘耳中,他慢悠悠地说着:
“道长,我收回那句‘梦魇只能存活于活人身体里’这句话,它其实是可以被困在死人身上的。
“……前提是,这个人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第二十六章
(世间待他刻薄得紧,便没有资格指责他为何这般阴鸷可憎。)
说罢,薛洋示意晓星尘站到他所在的位置来,晓星尘连忙快步走到瓷像身后,他微微仰头,注目而视,只见这一人高的瓷像后背,被人用特殊的红墨由上往下,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禁忌般恐吓着来人莫要靠近。连贯的符文有些地方因常年被雨水冲刷而模糊不清,裂纹几乎攀上了它每一个转折处,似乎只需要随随便便往一处上敲几下,便足以令整个瓷像轰然倒塌。
薛洋解释道:“这是封魔印。”说完,他伸手用指甲刮了刮那上面的符咒,轻而易举地刮掉了薄薄一层,薛洋掸了掸手指,继续道,“封魔印不止对邪祟之物有效,对活人亦然,我听闻曾有被邪魔缠身之人,因与邪魔混为一体而被连人带他体内的东西一起封住,然后设阵烧了七天七夜才得以将其消灭,而那个人,”他顿了顿,微微偏头看向晓星尘,目光颇有些玩味,“其实可以说是活活被烧死的。”
晓星尘倏地一愣,薛洋接着说:“怎么说呢,道长你知道被附身的凡人便不是凡人,他们甚至可以继承附身者的所有能力,当然了他们的意识也会被附身者操控。有些东西自愈能力很强,比如被火烧的那位,据传言,那场大火里头,他不断地自我愈合烧伤,又以粗暴的手段企图冲破封印,只是没成功。”
薛洋说完便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晓星尘,而晓星尘在看他眼前的瓷塑,久久不言,眉头微皱,似乎在自我消化薛洋告诉他的事情。
好一会,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开口问:“你是说……这座瓷塑里面,有活人?”
“非也,道长你看这儿都破成什么样儿了,怎么着从建立道观到现在都得有差不多三十年了吧?且不说这破玩意放了多久,你为何会认为处于完全封闭空间里的人能活这么长时间?”薛洋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臆想,斩钉截铁地断了他心存的那一抹侥幸,晓星尘动了动唇,终是没驳他什么话。
薛洋凑到瓷像边,轻轻拍了拍,瓷像大多都是空心的,然而这一尊瓷像里面显然有什么东西在,发出的回声有些沉闷,薛洋说:
“我不敢肯定,但是我觉得这里面会有尸身。符文还没完全消去,但已经失了其部分威力,如果我没想错,那个靠着梦境杀人的东西就是从这儿窜出来的,又因为封印仍在,所以它只能让自己的分身溜出来,估计是分身不足以支撑它再三造作,必须要依赖正身才得以维持邪力,所以每当它杀一个人,就会跑回这里消停几天再出去,差不多就是吃饱了歇会再继续吃。”
薛洋有条有理地给晓星尘分析着,难得地没有胡说八道和假正经:他眉头微皱,双手抱着壁,聚精会神地看着瓷塑,似乎在思考还有什么他没想进去的地方。晓星尘看着他,想到自己查这案子由头到尾都还算顺利,大半都归功于薛洋,可转念细想,他又觉得这案子的进度似乎太快了一些,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有人从中作梗。
薛洋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他的意识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指责他杞人忧天,一半提醒他薛洋确有前科。
只是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晓星尘将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瓷塑上,他沉思了会,疑惑道:“若你说的便是真相,为何当初封魔之人不直接将尸身焚毁,而要特意再建一尊瓷像,把人封在里头?”
“谁知道呢?可能是无聊,也可能是想让这个人临死之前仍然受尽心魔的折磨吧。”薛洋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才不关心这人是怎么死的,现在他们临近真相,他所剩不多的好奇心也随之消失殆尽——这案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如何是好?”
“道长若是想简单点,便直接在观里设一个阵,引出真火,再将瓷像打碎逼它出来就是了。”
晓星尘想了下,觉得有理,于是便出了观外,开始在四周布阵。薛洋杵在一边袖手旁观,这些阵法他自然是会的,只是懒得帮忙折腾,再说在除邪魔这方面,晓星尘比他要擅长得多,他不制造麻烦已经不错了,哪儿还能指望他解决麻烦——虽然这一回他真的有在帮忙解决,还不图什么好处,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跟着晓星尘久了居然也会有爱管闲事的时候。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也没少明嘲暗讽,可归根结底薛洋还是心甘情愿地当了一回别人眼里的“善人”,只是这“善人”的表皮注定不会维持多久。骨子里他还是那个无恶不作的薛洋,这一点他不愿改变,也不会改变。
惟一一次动摇,大抵还可追溯到数年前义城里,晓星尘给他的最后一颗糖。
没有人能一世磊落光明丝毫不沾阴霾,也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都在走邪门歪道不存半点光明。
饶是薛洋,确也曾有过善的一面,只是稚子的纯真无邪随着常姓家主的呼啸而过的马车以及那根血淋淋的断指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阴险狡诈和满腹城府。
世间待他刻薄得紧,便没有资格指责他为何这般阴鸷可憎。
薛洋远远地看着忙着布阵的晓星尘,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情绪,仿佛他曾得到过什么,也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这时候晓星尘忽然抬头与薛洋对视,俩人遥遥相望,薛洋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波光流转,一时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忽的想起晓星尘那双原本的属于他自己的眼睛,也是这般明亮而纯粹,笑起来时会弯成漂亮的弧度,然而他的记忆止于此,晓星尘双目失明之后,他便再也没能瞧见过。在义城那段日子里,薛洋每当晓星尘笑起来的时候都会想,倘若他的眼睛还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还是好看的,只是眼里不会有自己罢了。
而现在晓星尘复明得益于自己还用着白黎的身躯时,毅然决然地剜眼而赠,说赠不过是抬举,其实真要讲,应该是他还才对。为何要这么做,薛洋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或许只是想看一看晓星尘知道自己剜眼给他后不可思议的表情,或许只是为了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好让他有充分的理由胡搅蛮缠,又或许,薛洋只是单纯地想再看一次晓星尘会笑的眼睛。
晓星尘看着薛洋,似乎有话想说,又什么都没有说。终于,薛洋主动走了过去,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吊儿郎当地问他:“道长的阵布完了?”
“嗯。”晓星尘应了声,他顿了一会,随即念了句咒,阵法便升起来,将整个道观裹在里头。
就在二人准备进去掀翻瓷像时,一只纸鹤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直直地朝着薛洋飞去,薛洋一愣,伸手招呼它过来,待纸鹤颤巍巍落到他掌心,他将它拆开,却看见里面赫然写着一句话:
“有人入梦不醒,望速归。”
第二十七章
距离上一个人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死去,已过了五六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时候了。阴冷的笑意缓慢地攀上了他的面容,薛洋仿若看到了闹剧的某种结局。
他说:“道长,我们得回去一趟,出事了。”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晓星尘布下的阵法,接着道,“那玩意要是跑回来,只能算它找死。”
晓星尘布下的阵是有禁锢作用的,邪魔进入这个阵法,有进而无出。
薛洋不能完全保证梦魇的本体会在那个瓷像里面,但封魔印提醒着他们此地确有邪物,假如不是梦魇而是其他东西,反正晓星尘都会把那个瓷像的前因后果理个明白,最后干脆地将污秽之物清得一干二净,以保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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