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主爽快地答应了,渔船划到岸边的时候,三个人在岸上拆解被网罗住的鱼,大大小小的鱼被逐一从里面抓出来,扔进事先准备好的木桶里,屋主挑了几条不错的,拿草绳捆了起来递给了晓星尘,晓星尘接过道了句谢,刚想喊薛洋该回去了,转头瞥见他正盯着落日渐渐沉入海面的景象,天和海都被镀了一层金色,海面波光粼粼,飞鸟在捕食与嬉戏,晓星尘不由得看出了神。
见惯了草木山川,未见江宽海阔,他们这趟南行之末,倒也算是没来错地方。
总归是见着了未曾见过的风景。
薛洋转过头来看他,道长的眼睛被霞光浸透,本就柔和的目光又平添了几分温暖,眼角带着笑,薛洋看了他好一会,才悠悠地问:“你当初从岛上折返时,没瞧见过这景象吗?”
年轻的道长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他垂下眼眸,想了一会,才慢慢地开口:“当时没有在此地驻足,乘船靠岸后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离去,现在只觉得,当时应该多看两眼。”
薛洋不解地问:“现在看不也一样吗?这山这海这落日又不会跑了去,既然都打算在这里住一会,这千篇一律的景色看到你腻了都行!”
晓星尘轻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说罢,他便同薛洋一块,慢吞吞地回了家,薛洋顺路捡了柴火准备烤鱼吃,晓星尘趁着他搭着火堆和杀鱼的时候便去邻里借了点调料过来,两个人像之前一样,围着火堆烤鱼吃,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他们才堪堪把鱼给吃完,薛洋打着饱嗝,无聊地拿树枝撩动柴火,晓星尘抬头瞥见了头顶闪耀的星河,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做的那个尚在义城时的梦。
那时候薛洋躺在屋顶上,星空和现在一样漂亮。那天夜里少年看似无心的提问,实则是有意的试探,只是晓星尘没有听出来,他对他说,怨长久与放不下是人间的八苦之二,浅尝辄止尚且酸涩,何况念念不忘。
只是话对别人说时是一回事,用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在他刚刚重生的那段时日,光是这“怨长久”与“放不下”便如影随形,他的脑海里残存着薛洋给他留下的惨痛阴影,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他遇到同样重归于世的薛洋时,他都把薛洋的所作所为,往最坏的结局方向想,无论那是不是薛洋本意,那“怨长久”带来的酸涩,给他带来的并不只是难以言喻的痛苦,同样影响了他对事物的判断,直到薛洋将眼睛剜出来给他,他那份怨便被困惑与不解覆盖得七七八八,之后随着他误会薛洋并且错杀,到最后窥见薛洋的梦境,这份怨,终是被一点一滴地抹去。不,与其说是被消去,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与薛洋都选择了无视那一道陈年旧疤,只是结了痂的伤口仍在,并且随时都有着复发的可能。
晓星尘扪心自问,他到底信不信任薛洋,在长久的沉思与回想之中,他得出一个结论:一旦他们之间有了猜忌,哪怕是一点点,都足以颠覆这和平的假象。
薛洋并不完全信任他,就跟他也不完全信任薛洋一样。
对他们二人而言,“怨长久”似乎已经被掩盖,唯独这“放不下”却死死地扎根于他们的心头,尽管他们相处得还算愉快,也一同经历大大小小的事,甚至看到过对方难以摆脱的梦境,可归根结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薛洋压根没有移的意思。
然而对晓星尘来说,薛洋光是不造作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心生宽慰了。
这时候,薛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薛洋告诉他:“道长要是最近找不着我就别找了,我不会离这儿太远。”
“嗯?你要做什么?”
薛洋眯了眯眼,没有回答他。
第三十五章
薛洋最近外出得厉害,很多时候他都神龙见首不见尾般,愣是连晓星尘也不一定能寻得他,后来晓星尘随口问了一句,薛洋叼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糖葫芦,刚啃完最后一个,他捏着竹签指了指晓星尘,说:“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道长你还是别问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回答是不是真的呢?没准儿我又编了个理由骗你,反正你也分辨不出来不是?”
晓星尘很认真地想了下,觉得自己似乎没法反驳薛洋的话,薛洋骗人的时候总是说得有九成真,言辞动作都似乎早已在内心演练过无数遍一般,着实让人分辨不出他话语的真伪,于是他只能点头,抱着一贯的不多问的心态,对薛洋说:“……我相信你有分寸。”
听晓星尘这么一说,薛洋笑得直不起腰,晓星尘居然说他还有分寸,真不知是眼前的人太傻,还是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让晓星尘觉得他变了太多。
他可从来不知道分寸这两字怎么写!
在晓星尘一脸疑惑之下,薛洋收敛了笑容,咳了两声,忽而正色地对他说:“道长,你这么信任我,是会后悔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掺了七分玩笑三分真意。
谁能保证他哪一天不会突然做些什么晓星尘厌恶的事情来呢?
又有谁能证明晓星尘的信任坚如磐石呢?
谁知道……在晓星尘得知自己要挖别人老坟之后,会不会直接跟他分道扬镳呢?薛洋不清楚,也懒得想,他只知道眼下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或许能制成比夷陵老祖的鬼将军更为强大的凶尸的机会。
晓星尘只听出他的玩笑之意,笑了笑,没有回应他。
起初只是不见人,到最后薛洋频繁地彻夜不归,晓星尘也不得不思考薛洋到底在做什么了,为何又要他不要去寻他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沉寂了许久的霜华突然有了反应,晓星尘怔了一下,连忙拔剑,霜华微颤,发着淡银色的光芒,正是察觉到走尸才会出现的状况。
晓星尘想,他来这边多日,从不见霜华有感应得到走尸,为何现在突然就有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当他准备循着霜华的指引前去一窥究竟时,突然有村民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家里,告诉他有人得了重病,大夫没法治,求他过去看一眼。
晓星尘有些不解,但仍然跟了上去,却意外地发现村民引他走的方向,和霜华发现走尸的方向一致。
他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直到他来到出事的那户人家面前,他有些艰难地挤开围观的众人,随后看到那个脸色涨红,手脚略显僵硬的妇人,以及霜华显现的更为强烈的感应时,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随后,他平复着心情,在嘈杂的多方询问下上前去给妇人把脉,让她伸出舌头给他看,就在他看完之后,他用一种几乎脱力的嗓音对围在妇人身边的家属说:“她中的是尸毒,毒已经逐渐蔓延到全身,对于这个,我无能为力。”
妇人被他这一席话直接吓哭,颤颤巍巍地问他:“这位道长……我会怎么样?”
晓星尘瞥了她一眼,有些于心不忍,斟酌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会变成没有生命力的走尸,一旦你把身边的人抓伤,那么被抓伤的人也会变成和你一样。”
“……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不,或许有的。
晓星尘霎时间想起薛洋,薛洋修鬼道,此时此刻说不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然而令晓星尘感到绝望的是,眼前的妇人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会彻底尸化,但是要他现在在半个时辰之内寻到薛洋,似乎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薛洋从没告诉他他要去哪儿,也不曾提过自己身在何处。
这些天薛洋的频频消失,已经令晓星尘对他起了疑心,哪怕他曾经承诺过相信薛洋自己有分寸,可是薛洋到底还是薛洋,并不按常理出牌,也不会由着他人的期盼而束缚自己的行为。更何况他们的之间的信任仅存在于薛洋安分守己的时候,一旦出异常,看似无坚不摧的信任立刻就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了。
薛洋一向我行我素,谁能知道他这些天的反常是在谋划什么呢?
又或者说……
他与这次的中尸毒的事,有关系吗?
晓星尘看了一眼被亲属抱着的泪流满面的妇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道:“我去寻我的那位同行人,他或许有办法,可是我不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我尽力。”
“晓道长,我叫上其他人与你一块去。”妇人的丈夫抹了把泪,站了起来,对晓星尘坚定地说道。
晓星尘点点头。
人总是这样,从不会放弃微弱难窥的希望。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四处寻找薛洋,空谷一声声回响着薛洋的名字,却由始至终,没有人回应过。
此时的薛洋设了障眼法,隔绝了外界与自己的一切联系,正在某座山的洞穴深处,改良着他制作凶尸的办法,丝毫没有留意到外面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找他。
晓星尘也在找他。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妇人的尸毒发作,晓星尘也没能找到薛洋。
他和其他村民只好原路折返归去,刚想入门便瞧见被反锁在屋内的已经彻底尸化了妇人,正毫无规律地一下下撞击着门,嘴里发出难以入耳的低吼声。屋子里的其他人已经撤了出来,这种低级的走尸成不了什么气候,普通的成年人想要抵御还是绰绰有余,逃出来的人们和他们站在一块窃窃私语,死死地盯着疯狂砸门的走尸,眼神从怜悯变成了恐惧,似乎已经彻底遗忘了这曾经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邻里,只记得那是一个不可令其造孽的怪物。
晓星尘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中了尸毒的人,由好端端的活人,变成了一具走尸,而他无能为力,或许能救她的那个人偏偏不知所踪。
上一次他感觉到这般无力还是在遇到梦魇的时候,面对着那个三魂七魄只剩一魄的少年,他手足无措,最后薛洋替他下了手,将人打得魂飞魄散,却救了他们两个人。
这世界上多得是无能为力的事。
“晓道长……”妇人的丈夫咬了咬牙,踌躇良久,终是下了决心一般,“您……给她一个痛快吧。她变成这样,我们看着实在是很难受。”
晓星尘愣了一下,随后微微点了点头。晓星尘并不意外他的决定,事已至此,唯有彻底断了她的活路才是对她,甚至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方法。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向那扇被从外面锁住了的木门前,然后顿了一会,从门缝里看到了面目狰狞的妇人,眼里透露出一丝愧疚与悲怜,他伸手,劈开了门上的锁,在妇人冲到他面前时,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血溅了他一身,落在他洁白的道袍上,似悄然绽放的艳丽花朵。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把剑抽了出来,妇人应声倒地,霜华对走尸的感应也随之消失。晓星尘交代了一下处理后续,便神情略微恍惚地匆忙离开,回到自己的家里,将那身沾了血的道袍换下,寻了个盆打水,把袍子泡在水里,一遍遍地搓洗着,直到艳红色彻底消失,他才松了口气一般,将衣服挂晒起来。
随后他回到屋子里,给自己斟了杯茶,缓了一下情绪,又将霜华拿了过来,擦拭掉上面的血迹,直到它干净如初,晓星尘才把它放在桌上。
剑和衣物都干净了,仿佛刚才他那一场斩杀走尸并不存在一样。
让晓星尘感到有些沮丧的,是那种对所发生的事物无能为力的感觉。
霜华横放在晓星尘面前的桌上,悄然无声,他眼神迷离,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去。
就在这不久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中了尸毒的活人,在他的面前,慢慢地,慢慢地失去意识,变成了行尸走肉般的存在,然后他只能在那人变成走尸之后,拔出霜华,一剑结束了她的生命。妇人尸化之前,她与她的家人们看着他的祈求的,痛苦的,挣扎的眼神,像是体内中滋生的毒瘤,堵住了他的经脉,令他仓皇无措,令他感到疼痛难忍。
可是他无能为力。
多年前,他下山的时候便立下要挽救苍生之大志,但到头来,他发现“救世”一词压在心头,比他想象的还要更令人难以喘息。
就好比,他连中了尸毒的人都救不了;就好比,他曾被逼到无路可退拔剑自刎;就好比,有人和他说,你不懂世就不要入世时,他竟霎时间没有办法反驳他。
晓星尘深深地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片刻过后,他睁开眼,抛下脑中杂糅的思绪,重新审视起村子里的人平白无故中尸毒这一事件来。
此地偏远,附近也没有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且他问旁人之时,也确定了这一带没有出现过走尸,没有走尸,如何来的尸毒,又如何将活人染上尸毒?
事出必有因,他没有来这里之前,这个地方就没有此类事件发生过,为什么他来到了之后,就突然出现了尸毒?
他脑海忽然闪现过一个名字,紧接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的形状,握得有些紧了,连骨节都泛了白,向来平稳的手发出轻微的颤抖。
……是他吗?
晓星尘不确定,但是平心而论,如果要晓星尘在他所认知的范围之内,寻一个轻而易举就能害人不浅的人,他第一个想到他。
可是这会薛洋身在何处,晓星尘并不知道,昨日薛洋离去之后至今未归,或许他早已打算逃开?可若是这样,当初他又为何要对自己死缠烂打?又为什么,在过去那一年的时间里无所作为,却偏要在这个地方搞出动静?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站了起来,将霜华握在手心,刚想出门寻人,就听见渐渐逼紧的脚步声。
晓星尘屏息而立,握着霜华的手越来越紧,来人已到门前,在他一脚踹开门的那一刻,晓星尘将霜华抵在了他的喉间。
距离薛洋白皙的脖颈,不过短短三寸。
薛洋怔了一下,手里还拿着一路吃着回来、只剩一半的糖葫芦,他的眼中带着被旭日熏软的一丝柔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揣摩的阴暗和冰冷。
薛洋把糖葫芦递到嘴边,一颗一颗,全部吃完后,放下手,对晓星尘道:“似曾相识哈?”
很多年前,他们也像现在这般对峙过,只是这一次,明眼的晓星尘没有把霜华刺进他的腹部,薛洋也没有宋岚可以给当保障。
“村里的尸毒可是你下的?”晓星尘见他毫无怯意,微微蹙起了眉头,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尸毒?”薛洋眼里闪过一丝困惑,转而又想起什么一般,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他望着晓星尘愠怒的脸,过去一年的朝夕相处时光在他眼前一一闪过,包括前不久的,晓星尘说信他有分寸这一点。
20/26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