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面色不改,淡淡地看着薛洋,随后垂着眉眼,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话,想对薛洋说。
薛洋最受不了别人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耐烦地冲晓星尘吼道:“——你有屁快放!”
然而晓星尘开口的那一瞬,却把薛洋直直地钉在了原定动弹不得一般,让他霎时间五感俱散、三魂七魄似遁走无形。
晓星尘对他说:“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可薛洋是何等人物,只稍一瞬便收回了神来,哽咽了一下,随后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谁他妈稀罕你的道歉?!”说完便别过脸去,藏在被子里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晓星尘低着头,轻轻抚着霜华的剑鞘,忽然说:“从前你说想改过的那句话,我信了。”
薛洋闻声回头,以一种不可置信、几乎发笑的眼神看向晓星尘,刚想一如既往地对晓星尘的天真大肆讽刺,却被晓星尘截下了话头:“我以恶意揣测你,本身就是我的不对,何况你与我同行的那些日子,也并无什么过错。为此,我必须向你道歉。至于其他……
“关于你的事我想了许久,从前不理解也不接受,如今终是渐渐能理解你那时候的想法……但我仍然不能苟同。
“只是你这一生,没有非报不可的仇恨,也全然无恙地活着,那便不应该再沉浸于过往。你不必,我也不必。
“我不能原谅过去的你,但也无法谴责现在的你。”
说完,晓星尘陷入了缄默,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个熟悉无比的地方,脑海中涌现出数年前他们在此地对峙的那一幕,确实隔世,又宛如昨日,只是晓星尘的内心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不得善终的过往,又释然地迎接他的新生。
他同样希望薛洋也能这么做。
“说得可真感人啊道长,我都要流泪了。”薛洋咬重了字音,脸上满是不屑,心底却有些动容,有些无奈,又有些……嫉妒与怨恨。晓星尘的话一出,薛洋就知道,拿过去的事来激怒他是几乎不可能的事,现在的他,无论话说得有多狠,在晓星尘眼里都无关痛痒,就像使尽全力砸在一团棉上。他嫉妒晓星尘想得通透,却又怨恨着他把他们之间那些过往撇得一干二净,他教他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却不想过他要不要重新开始。
至少,至少薛洋,一点都不想就这么把那些和晓星尘的过去撇清。
否则他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他。
“怎么,你救世的春秋大梦做不成,想来试图救我?你算什么东西?”
晓星尘摇了摇头,语气毫无恼怒、轻描淡写:“我谈不上救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别人呢?”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曾命运多舛,如今安好无损,旧怨也有了了结,大可不必像以前那样孤苦一生。”说完,晓星尘抬头撞上了薛洋略带惊愕的双眸。
薛洋呼吸一滞,避开了晓星尘的目光,他匆匆地下了头,眉头微蹙,难得没有当场反驳,反而一声不吭地细细想着晓星尘话来。
孤苦一生……虽然薛洋很想反驳他老子一点都不孤苦,但现实就是在他离开了金家之后,没了金光瑶的庇护自然也失去了这个朋友,金光瑶忙着四处登台做戏,薛洋忙着一次次死里逃生,无数次他逃离追杀他的那些人而落下伤痛时,总是冷着脸给自己处理伤口,顺带琢磨着如何致那些人于死地。没人关心他是否颠沛流离,是否因负伤而感到疼痛,也是否曾在孑然一身的日子里有过怅然若失的感觉。
直到被晓星尘捡了回去,给他治伤,和他说话,换药时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哪怕薛洋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怕疼,晓星尘也是一笑,下手的动作依然轻缓。
哪有不晓得疼痛的人,只是痛惯了便麻木得分不清什么是疼痛。
义城那三年里,薛洋难得体会到了有归宿的感觉,终于知道原来有个人陪着自己也是不错。
可是后来晓星尘一死,他又回到了踽踽独行的状态之下,不时地怀念着耳边有人絮絮叨叨的岁月,可是他面对的只有一座死城,和棺材里不会说话的晓星尘。一点都不热闹。他想。
如今回忆起来,薛洋觉得他对晓星尘锲而不舍的纠缠,大抵是源于习惯了晓星尘陪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他贪恋他的温柔与关怀,那是他前半生里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一旦触碰便想死死地捏在手里。
他还未想透,晓星尘就又开口说话了,他带了一种试探的语气,小声地说着:
“若是你日后还愿意与我同行……”这一句话他出自真心。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习惯了薛洋在身边的日子了。
晓星尘没再说话,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下面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有些无措地看着薛洋。薛洋死死地盯着晓星尘,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来佐证他晓星尘是在戏弄他的猜想。而薛洋却看到了晓星尘脸上居然有了期盼的神色在,随即薛洋收敛了所有情绪,掩住内心几乎可以说是狂喜的涌动。
他翘首以盼的东西终于有了回报,在这世间,在晓星尘身边,寻到了一个容身之所。可他依然换上了他惯用的腔调,对晓星尘说:“道长啊,这话可不能乱说。”随后,他又扬了扬嘴角,挑衅般问,“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晓星尘歪了一下头,看着薛洋的那双眼里,一如当初,明亮如星。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道疤痕,眼神平和,这一番动作被薛洋如数收入眼底,薛洋顿时陷入了缄默。
他如何不知道晓星尘脖子上的那道疤。
那是他们上辈子惨烈收场的见证。
可是晓星尘表现得满不在乎一般,似乎只是忽然想起了这回事。
他没直接回答薛洋的问题,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说:“从今往后,前尘旧事,无需再提。”
之后日子熟悉且平淡,晓星尘照顾着受伤的薛洋,薛洋丝毫不改他胡搅蛮缠的特性,晓星尘帮他换药的时候,咿咿呀呀地喊着疼,弄得晓星尘手劲只能一轻再轻,直到晓星尘被薛洋嚎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地问他:“你的伤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
薛洋嘻嘻一笑,说:“其实我不怕疼啊,道长问我疼不疼,我就说疼呗。”
晓星尘无奈地摇头。
薛洋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义庄的屋顶忽的开始漏水,两人便上街买了修屋顶的材料,又慢吞吞地等到傍晚太阳下山、吃完晚饭了,才肯动手。理由是薛洋觉得下午的太阳太火辣,他拒绝被暴晒。他们像很多年前一样,薛洋在屋顶上敲敲打打,晓星尘在旁边给他搭把手,等到两个人终于把房顶加固好了的时候,已是彻底入了夜,晓星尘抬头,就看到皎洁的月色和闪耀的群星。
夜风温柔。
薛洋躺在屋顶上小憩,晓星尘坐在他身边,他又想起前世他们在义庄房顶上谈话的那个夜晚,薛洋问他有没有恨过一个人,他说委婉地说着人不能沉溺在仇恨里。而后的数年间,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不断地相遇又分别,数不清的痴缠与难以割舍的羁绊,掺杂了那些过往的仇恨与释然,不声不响地伴随了他们一生。
时至今日,倘若薛洋问起那个问题,晓星尘或许会迟疑片刻,但依旧会给出相同的答案。
旧恨若非要追究,通常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这‘怨长久’和‘放不下’是人世间八苦之二,浅尝辄止尚且酸涩,何况摆在心头念念不忘。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谁都逃不过要淌一次这满是苦水的人生长河。
他提醒他要警惕人心,也让他生出了恰到好处的棱角,让他知世故而不世故,让他的温柔带了锋芒也有力量;
他引他逃离苦海,教他明辨是非,也教他学会退让与宽容,给予他天地、心中的一隅,让他不至于孤苦无依。
晓星尘看了眼身旁闭着眼的薛洋,他把目光收回来,放到遥远的天际上,有风拂过他们的脸庞,薛洋忽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去摘了一片树叶,置于唇边,幽幽地吹起了没有谱、却意外好听的曲子。
晓星尘笑了,静静地听着薛洋吹曲子。
他们那些过往都被扔在了河水的深处,他们站在涓涓河流之中,携手与共,沿着平静的河水向前而去,或许难免有浪起潮涌,礁石阻碍,却不再担心会被淹没在这河水中。
他们似乎输掉了一切,又赢得了所有。
晓星尘想,若今后他们的一生都能如此安稳地过下去。
这样,也好。
end
番外一
“药苦不过入口瞬间,可他予他的糖,却足以甜他一辈子。”
与君同·其一
薛洋厌恶喝药,虽说良药苦口,可对他来说,要他一个喜甜至极的人喝那种东西,那感觉比当年吃魏无羡做糯米粥还要难受一百倍。
而偏偏他有伤在身,晓星尘略懂医术,便擅作主张地给他采了一大筐草药回来,天天熬给他吃,薛洋起初还能把晓星尘忽悠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药倒掉,留下一个空碗,再装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冲晓星尘撒撒娇,抱怨药太难喝便过去了,直到晓星尘发现薛洋每回都是偷偷倒掉药压根不喝之后,铁了心要让薛洋尽快恢复过来,于是后来,晓星尘索性盯着薛洋把药灌进肚子才放心。
薛洋尝试以其他方式忽悠过去,却发现晓星尘不再吃他那一套,每当把药碗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晓星尘就站在那,什么都不多说,只催促他把药喝完,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良药苦口”。
“良药苦口。”在养伤的时日里,薛洋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听到耳朵都要起茧子。他是不怕受伤的,也不畏疼痛,从前哪怕伤筋断骨,也不过是把该掰回去的地方掰正,再上点药了事,哪有像这般里外一块调养的,可现在他身边多了个晓星尘,自是由不得他向从前那般胡来,晓星尘一边照料着他,一边跟他说治不好可能会落下的病根,纵使薛洋再怎么百般不愿意被晓星尘念叨,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为了以后不落下隐疾,薛洋憋了半肚子苦水,硬生生地听了晓星尘的话一回,乖乖地配合他给自己治伤。
而晓星尘也知道薛洋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自己的嘴巴受委屈,加上自己也是迫不得已逼他喝药,晓星尘看到薛洋那副喝完药之后生无可恋的模样也觉着有些心疼,于是外出的时候,也不忘给他带点糖回来,喝完药之后给他吃,化一化那浓烈的苦味。
薛洋本来不必卧床,他不过是行动不太方便罢了,但转眼一想,有晓星尘给做牛做马伺候他,他干嘛还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而后薛洋便理直气壮地当个重伤患者,天天呆在家里,使唤着晓星尘给他做饭吃。
一晃数日过去,薛洋的伤也好了个六七成,这些时日虽然他被伺候得像个富家大少爷,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但他也不是个太闲得住的人,尚能行动的时候便偷偷溜出去晃悠,然后在晓星尘回来之前赶到家,继续卧床小憩,现在他好了大半,本想着和晓星尘一起出去夜猎,可晓星尘见他伤没好全也不让他去,薛洋幽幽地说:“道长你叫我养伤这些天每天往外边跑,把我自己丢在家里发霉你就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晓星尘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出去也不过是给你采药顺便买菜做饭。你伤还未好全,还是别去了。”
薛洋见晓星尘这么执着,也懒得跟他争辩,笑嘻嘻应着声,然后趁晓星尘走远,自个儿又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白衣道长携着一柄长剑在暗夜中与走尸厮杀,待清完了这一片的邪物,他将剑收入剑鞘中,踏着那清幽的月色缓缓离去。
薛洋就在晓星尘注意不到的位置上看着他利落的身影,忽而想起自己多年前第一次和晓星尘夜猎的时候也是这般在一旁杵着不动,心安理得地受着晓星尘的庇护,在晓星尘收剑之时轻轻应一声“我在”便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些时候,一眼所见之景,便是一生所念之物。
薛洋出了神,丝毫没有留意到晓星尘已经走远,待他回过神来,只见周围一片寂静,晓星尘早已不知所踪,薛洋估了下时辰,晓星尘大抵差不多回去了,于是他抄了近路先一步回了家,坐在门前悠然自得地等着晓星尘回来,不出所料,在他坐下不久,晓星尘便在夜色中现身,见他好生自在地蹲坐在门口,便问:“为何不进屋?”
“我说我在等道长,道长可信?”薛洋狡黠一笑,揶揄道。
晓星尘笑笑,朝他伸出手去,薛洋一把拉住他,晓星尘顺势将他拉了起来,薛洋瞥见晓星尘别在腰间的糖袋子,眼珠子一转,作势要跌倒,晓星尘急忙去扶他,谁知薛洋一个侧身伸手扯下他腰间的糖袋子,跑开了几步,把糖袋子抛了抛,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道长,这些糖我拿到可就归我了。”
“……罢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要吃完了,之后喝药没东西缓缓那股苦劲儿,可别找我要糖。”晓星尘摇了摇头,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
“那可不行,药是道长让我喝的,苦也是道长害的,所以道长给我糖吃是应该的。”薛洋说罢,打开糖袋子,拿出一颗塞进嘴里,开始耍无赖。
“噗。”晓星尘忍俊不禁,“你这强词夺理的本事倒是日益见长。”说完,他便进了屋,撇下一句“早点歇息”就背对着薛洋和衣而睡,薛洋没有看见,晓星尘若有所思的表情。
薛洋歪了歪头,看着晓星尘的背影,把口中的糖咽下,用晓星尘听得到的声音轻飘飘地抱怨着:“道长你的糖不够甜,解不了药苦的。”他将糖袋子收起,晃到自己床边,倒头就睡。
薛洋醒来的时候,晓星尘已经出门了,薛洋向往常一样百般聊赖地等着晓星尘回来,甚至剪了一堆小纸人让他们自己打架来打发时间,最后他实在太无聊了,干脆跑到集市上转悠,见到卖糖人的小贩,薛洋二话不说直接拿了一个就往自己嘴里塞,习惯了拿完就走的他这一次也不例外,可人刚走没两步,他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薛洋,别乱拿人家东西。”
薛洋咧嘴一笑,转头冲晓星尘无辜地眨眼:“这不是忘了给钱嘛~”
晓星尘叹了口气,将铜版放在小贩手里,然后赶紧拉着他往家里走,薛洋跟在他身边吃着糖人,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显然心情很不错。
他吃完糖人就一把拿过晓星尘提在手里的菜篮子,瞄了一眼里面放的东西,当他看到那包好的几袋一看就知道是药材的玩意时,脸色一黑,转头对晓星尘不客气地道:“我说晓星尘,你犯得着天天逼我喝药吗?我现在不是好得差不多了还用继续给我灌药?”说完,他忽然看见晓星尘的衣袖上沾了一片灰,随口问,“你衣服怎么这么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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