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岈出了房间,有些疲惫地靠在长廊的承重柱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随呼气将自己放松下来,他发呆似地看着清晨明净的景色,一瞬间什么都不想管,想带着陆衡回霁云山。
念头一闪而过,手中的信有些隐隐发烫,他站直离开了短暂的依靠,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此时正是祁家两父子练武的时候,陆子岈不知何时来了,站在远处,朝祁瑜微微偏了偏头,祁瑜将刀重新放回兵器架上,拍了拍祁越的肩膀,示意他自己先练,便朝陆子岈走去。
祁越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走开,因为在思考着什么而眯了眯眼。
陆子岈将已经拆过封的信交给祁瑜,祁瑜瞥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抬头看了陆子岈一眼,才取出信看了。
祁瑜皱了皱眉,说道:“这是你托苏小曼查的?”
陆子岈摇了摇头,说:“没想牵扯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祁瑜:“你怀疑苏小曼的动机?”
陆子岈:“你我想要一个真相,得到真相之后,或许会想让该死的人死,而她想报仇,至于报仇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目的,我不关心,这点不怪,怪的是,她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查,该从哪个缺口入手,是真的猜得准,还是她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祁瑜抱胸而立,指尖点了点手肘处,停顿了片刻,说道:“洛北阁常年与洛南帮互相撕咬,紧紧盯着对方,若说比我们多了解一些,也是常理,只是……她这番如此费力,引我们查洛南帮,确实古怪,若真如你所言,她从一开始就全然清楚,那么她自己为什么不动手?”
陆子岈:“你可记得她说自己支使不了北阁?即便是武功全废,什么时候见过苏小曼示弱?我总觉得,她在怕什么,藏头露尾的不敢出手。”
两人颇有些无奈地对视,现下被扯入这件事中,从头到尾都在被人牵着走,太过被动,掌握的线索又太少。
祁瑜拿起信纸,说道:“那她费心思塞给你的信里写的这些地方,你说是谁的?”
陆子岈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说道:“还能是谁的,你看她那日最针对的是谁?就差直接指认葛秋海了。”
祁瑜:“她想告诉我们,葛秋海藏了什么东西在这几处地方吗……”
陆子岈死寂的漆黑眼瞳里好似荡过一层涟漪,问道:“南帮是一摊污水,越搅越浑,你可查到,他们这几年因何而立?”
“苏小曼的只言片语,只说了南帮内鱼龙混杂,仅凭这一点,怎么可能与屹立百年的北阁分庭抗礼,单就这几日,我只摸到了点边……”祁瑜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已经发现,他们的手伸地太远了,不止洛城内的三教九流,不少依附了南帮,甚至是地方官,都跟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子岈疑惑道:“地方官敢与江湖势力勾结?皇帝不是很忌讳这个吗?”
祁瑜:“手中死的银子,放出去一阵子,就能迅速自动生长,甚至不多时便能翻倍,这样的好事,即使有点危险,你做不做?”
陆子岈:“你是说……”
祁瑜点了点头:“南帮借用朝廷的银子,散到民间,利上起利,反哺着这群东西,表面上这洛城秩序井然,可暗地里,到底谁说了算还真难说。”
陆子岈:“那么你说,哪些人的胆子那么大?还不起的银子都敢借?”
祁瑜:“……若不是家中发生了什么火烧眉毛急需银子的事,那便是……”
陆子岈将折扇敲在另一只手手心,说:“赌徒,呵,好一个南升赌场,南帮是把整条线都做满了。”
祁瑜:“看来,我们是该会一会这葛秋海了。”
南升赌场。
与陆子岈虚与委蛇的陈进献此刻正颤颤巍巍地弯着腰站一旁,好像被什么折断了脊梁,他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正前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侧身对着他,被宽大的衣袍整个裹住了,帽沿压得极低,看不清脸,像是抱着自己的膝盖,可以看出是一个非常瘦小的人。
可这么大点的人却让人前人后游刃有余地陈进献吓得不敢大声喘气。
衣袍中传来嘶哑尖锐的声音,听不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直让人头皮发麻:“你知道你领进来的人是谁吗?”
陈进献:“小人……小人以为他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不知他有什么背景……”
那人好像是被他逗乐了,笑得接不上气来,说:“有什么背景?陆子岈需要什么背景?”
陈进献“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吓道:“小人不知是他!我,我定不会再让他踏进来!”
那人歪了歪头,将被帽沿完全遮住的脸朝向陈进献,阴阳怪气地说:“既然陆公子来了,怎么能拒之门外?”
陈进献几乎将脸贴在地上,摸不清那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连声应答,然后火烧屁股似地退了出去。
随后,屏风后走出一个长相持重的中年人,正是葛秋海,他看了一眼刚被关上的门,对被裹在衣袍中的人说:“你想做什么?别弄巧成拙惹得一身骚。”
“二把手怕什么,好好拿着手中的金令,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过是个陆子岈,你今日不除了他,留他到明日,一样还是个麻烦。”
葛秋海心中鄙夷,连带着也没什么好脸色,说:“哼,随便你,只是别牵扯了整个帮派,到时候不是你我能收拾得了的。”
尖酸的笑声传出来,陈进献连门外也不愿再多留,赶忙溜了。
☆、第十一章
正值夏末,余热每天烤得人暖洋洋的,可在这变季的时候,最是难料,一夜之间,气候骤变,一场风将热气全吹散了,清晨起来突然有了肃杀之感,能让人猝不及防地打个哆嗦。
随着这寒气一起到来的,还有京城快马加鞭来的旨意,命祁将军即刻回京复职。
祁瑜随身物件不多,几乎可以随传随到。
他一眼看到祁越正杵在门口,稍作思量,开口道:“你留下。”
祁越急道:“父亲!”
祁瑜抬起手打断他。
陆子岈懒散地靠在一旁,道:“皇帝这几年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溜着你,是把你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啊。”
祁瑜瞥了他一眼。
陆子岈摆了摆手,笑道:“你儿子都快被你养成人精了,还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倒是某个没心没肺的,是不是还没起来……”说着,他转头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祁瑜叹了口气,也不反驳,说道:“我倒不是担心皇上的顾忌,只是这个旨意正好在这个时候到,未免太巧了些。”
陆子岈皱了皱眉,说道:“你怀疑皇帝……当年的太子,是燕王案背后的主谋?这儿的死水动了,他慌了?”
祁瑜苦笑了下,说道:“这是最自然而然的想法,但当年亲手下旨的人是先帝,毫不怀疑有人栽赃,毫不留情地处置,之后又顺手处理了几个与江湖势力纠缠不休的官员……”
陆子岈的拳头紧了紧,说:“到底是顺手,还是早就预备着借此清理朝堂,死人的心思,如今也难以印证。”
祁瑜顿了一下,十年之后再提起这桩案子,有些情绪半分也未褪色,正是想要翻一翻着经年腐朽了的土,看看底下埋着什么时,却要走,不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安,于是提议:“我留几个人给你。”
陆子岈一听,满脸写着抗拒,说:“别,带走带走,我可不会带兵打仗,带着你那几个拖累顶什么用。”
祁瑜无奈,陆子岈独来独往惯了,确实不会与他人配合。他走到一声不吭的祁越身旁,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弯下腰低声道:“将门子弟向来如此,聚少离多,此去京城必是有战报,我恐怕也不会在那待太久,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些。”
祁越欲言又止,低头没说话。
陆小爷确实如陆子岈所料,刚刚起床,带着睡饱之后的一脸朝气走进来,听说祁大将军要走,祁小公子又一脸不情不愿地样子,人模人样地凑上前,说:“祁叔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小越的。”
祁瑜差点被逗笑,祁越一言难尽地看着这货不分场合地卖乖,被一声“小越”喊得不由自主红了红耳根。
陆子岈的视线居高临下表达了轻蔑,心说你还照顾别人,小兔崽子你自己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他一手拎了陆衡的后领,冷冷道:“早啊。”
陆衡抬头送上一记天真烂漫的笑容,回道:“师父早。”
陆子岈眼角跳了跳,稳了稳脾气才没把这小子直接给扔出去。
当晚夜色正浓,陆子岈几天之内跑了苏小曼透露的几个地方,大多都是空置的院落,每一处地方都选得极其隐蔽,里面却是富丽堂皇,他每趁夜色混入其中,细细翻查了各处角落,除了一些珍贵的文玩字画、奇珍异宝,倒也没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能说明葛秋海借着洛南帮这个遮挡,吞了不少昧着良心的银子。
他本以为今晚还是会找到一个空宅院,在里面一无所获地溜达一圈,却不曾想最后一个地点似乎格外偏远,几乎要出了洛城。
陆子岈走入一片小树林中,正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突然,他耳根一动,周围静得只有虫鸣,衬得马车压过地面的声音尤为明显,他轻身跃上一棵树,未带动一草一木,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一辆看着毫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内似乎坐了不少人,车轮压在地面上的痕迹很深,驱马的人一声不吭,拿鞭子抽打着马匹,泥土受了潮,让前行看起来更加艰难,不知是否是树林太过偏僻,整辆马车在暗夜中有些诡异,像是在渡人入幽冥。
陆子岈心里一沉,使了轻功,犹如一片叶子,在树与树之间掠过,不急不慢地跟着这辆马车。
这片树林看着阴森,但其实不大,隔断了洛城的视线,几匹马好不容易将马车拉到一座大门古朴的宅院前,马夫从车上跳下来,走到紧闭大门的宅院前,有节奏地轻轻叩了几下,门开了一个小缝,那两人不知对接了什么,马夫回到车上,将帘子拉起,呵车上的人下车。
马车轻微摇晃了一下,从车上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即使陆子岈离得没那么近,也能看出那姑娘浑身在发抖,整个人有点蜷缩着,似乎极为害怕,她跳下车后,后面就一个接着一个下来了好几个穿着粗布衣服年纪很小的女孩子。
陆子岈一动不动,完美地融入周围环境中,后槽牙却几乎磨出声响,这群畜生,那一车的姑娘中一眼就能看出有好几个还未成年的,完全就是孩子。
一群人从马车上下来后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在哪,马夫抬脚踹了其中一个姑娘,将她踹得摔倒在地,犹如对待牢房里的犯人,或是牲口,但却无人反抗。
一车的人在被推推搡搡之下,一会儿就都走进了那座宅院之内,那开门的小厮递了一袋银子给车夫,他掂了掂重量,转身跳上马车,几匹马轻松地拉着车走了。
陆子岈往暗处退了一步,他原本所在的地方树叶轻晃,如同被风吹过,他整个人蹿了出去,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追上了马车,落在顶上。
车突然一重,那车夫疑惑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夜行服的修长身影立在车顶上,背着月光,看不清脸,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气,他吓得手一松,马鞭掉落,几匹马感受到了那股凌然之气,受了惊吓,抬起前蹄长啸,将车夫甩下车去。
车夫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一旁的树干上,还没等他闷痛出声,就见眼前一双黑色靴子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向他走来,他惊恐地抬起头,这才看清黑影的脸,如玉的脸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死了一般,如同地狱来的修罗。
静谧无声,无邪干净利落地洞穿了车夫的咽喉,他瞠目欲裂,死前一个呜咽都发不出。
陆子岈还剑入鞘,看不见地上已经死透的人似的,未作片刻停留,转身离开。
☆、第十二章
苏小曼其人,表面端的是骄横跋扈,实则不爱费没用的力气,字字句句总藏了拐弯抹角的目的,聪慧过人,步步算计,以一介女流,武功尽失,却能在洛北阁权衡上下。
她的私宅巧布阵法,本就难以闯入,平日里并没有留太多人,现下零星的几个人也都被她遣散,她难得显得有些局促,不复人前人后的故作张扬,像个犯错的孩子,略微有点耸着肩,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苏小曼敛去了往日言语里的轻佻,不由自主地侧过一点脸,好像是想避开那人的锋芒,说道:“他是您的徒弟,不会那么容易让自己陷入危险。”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推脱还是在劝眼前人不要担心,可他真的有担心这种情绪吗?
那人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光从外表看不出是多大年纪,长得极为俊雅,只能从一双如墨的眼睛里看出深度,并非是年轻人。
他面无表情,整个人没有一丝烟火气,显得有些道骨仙风,淡淡道:“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也死了一个。”
苏小曼往后退了半步,顶级的杀手能对自己的杀气控制自如,即使是恨极怒极,也能不动声色地取了对方的性命而不惊动他,陆子岈毫无疑问是个中翘楚,若是流露了半分杀意,也不过是为了戏弄猎物,而眼前的人心性不同于陆子岈,杀一人还是留一人,似乎对他来说都没有半分区别,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杀气,他能不沾丝毫戾气地杀人,像切菜般随意,苏小曼简直怀疑他根本有没有心性,更分不清他现在的情绪,也就预测不了他想做什么,这样的人,太危险。
苏小曼继续道:“子岈查了那么多年,不得到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您难道不想替唐萤报仇吗?”
那人听苏小曼提到了唐萤,眼神黯了黯。
陆子岈和唐萤共同的师父,吴名,无人知他师出何门何派,何源何宗,以杀手之名立于江湖,已销声匿迹多年,无邪本是吴名的佩剑,后来传于陆子岈手中,随着陆子岈的名字越来越响,便有人传言吴名早已身亡,年轻一辈更是只知陆子岈而不知吴名。可苏小曼知道,那人根本不需要佩剑。
吴名:“他想替唐萤报仇,而你,想借他的手,替燕王报仇。”
不是疑问,他一语指出了苏小曼心中龃龉,这些心思,她藏在心里,陆子岈何曾不知道,只不过他不介意装糊涂,而吴名是不可能为谁装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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