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想着,又想起来自己也许这辈子也出不了宫看春景了,不由得有些难受,便不想再走,转身进屋去了。
到了晌午过后的未时二刻,崇明殿便派了小内侍来通知,说可以过去伺候陛下读书了。
说是伺候读书,可梦里头的江怜南就没伺候几天,而且也算不上“伺候”,大多都是冷绪读书写字,他在一旁陪着,有时候发呆,有时候顾自己玩,皇帝也不管他,就任由他玩。
江怜南已经熟门熟路了,路上也目不斜视的,就好像一点也不好奇似的,跟着内侍进了崇明殿的偏殿。
偏殿窗明几净,又放着一排书架,书架上全是冷绪爱看的书,就如同寻常人家的书房一般。
“臣参见陛下万岁。”他被选为侍读,便可称“臣”了,也不必见着就行大礼了。不过他还是认认真真地跪下,恭敬地问了安。
冷绪穿着黑色的帝王常服,头戴镶金玉冠,正低头写些什么,一张俊脸面无表情的,听他行礼,倒像是没听见似的,头也不抬,也不说“免礼”。
江怜南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叫他起来的声音,不由得有些纳闷,偷偷抬起头来望面前坐着的冷绪,只是方抬头,便碰上冷绪看过来的视线,吓得他忙不迭低下头去。
冷绪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微微有些弧度,随即开口道:“在绿绮轩住得可还习惯?”
江怜南忙说:“蛮习惯的。”
“嗯?”冷绪不置可否,却道,“怎么朕听人说你很早就起来了,还认床?”
江怜南大窘,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自己即便认床,在他面前,又怎么可以说‘不习惯’呢?还要不要命了?
冷绪见他窘迫,忍不住佯装严肃道:“你在朕面前撒谎,此乃欺君之罪,你可知欺君之罪理当如何?”
江怜南整个人都懵了!
心想,天啊,原来冷绪是要杀自己的,现在就让他找到借口了!早知道刚刚就老实说了,现在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又要被赐鸩酒了?
鸩酒入喉之后痛不欲生,他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冷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见他穿着一身银白锦衣,乌黑的青丝以红绳束起,此刻被自己吓得浑身瘫软,一张稚嫩而精致的小脸面色煞白,满脸惊慌,连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里都有泪意了,简直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十分有趣。
他忍不住用拳心对着嘴假咳了一声,道:“朕与你说笑呢,快起来吧。”
江怜南惊喜地抬头看他,唯恐他反悔似的,道:“多谢陛下!”说着,忙起来了。
“你过来,给朕磨墨。”冷绪对他招招手。
“哦!”江怜南立刻乖巧地跑过去,把白皙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子中露出来,另一只手捏住袖口,随即拿起墨锭磨墨。
冷绪见他轻车熟路,便问道:“怎么,经常磨墨?”
江怜南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小时候我看爹写字好玩,经常吵着要给他磨墨……不过长大了就不爱干了。”
冷绪凤眸轻敛:“嗯?不爱干了?”
江怜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不迭地解释:“我我我,我是说不爱去给爹捣乱了,不是说不爱磨墨了,陛下您的墨这么好,磨着也舒服,我特爱磨,真的!”
冷绪看了他一眼,唇角轻扬:“江爱卿这么聪慧,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
再转念一想,又不是亲生的,自然不像。倒是那位……一样的没脑子,倒像是亲生的。
“啊?”江怜南还在后怕,压根没听见他的这句话。
“没什么,你磨你的吧。”冷绪敛了笑意,将心思放到了手中的书卷上。
“哦。”江怜南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再说话,一心一意地磨起墨来了。
第5章
不过磨墨到底是快的,很快墨够浓了,江怜南也就慢慢停了手。
此刻房中只有他与冷绪两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越窑青釉提炉燃烧着沉水香,氤氤氲氲地发出似云似雾的烟气。
他忍不住抬头打量已十分近的冷绪。
冷绪长得非常好看,但远看毕竟不如近看,因为远看会被他身上凌人的气势震慑压倒,会觉得他威严骇人,若是近看,便不会受他帝王之威的影响,会觉得他生得十分俊美,侧脸像是一块雕琢精工的玉,几乎是完美的,没有一丝瑕疵。
不过,江怜南知道,他可绝非是个绣花枕头。
冷绪十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到如今已有九年,这九年来,朝廷上下前朝后宫的人几乎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他少年天子的能力,更别说找他的不痛快了。
冷绪登基的时候,赵皇后作为他的母亲,自然荣登太后之位,可是这个女人野心太大,也太愚蠢,竟然想学吕后扶植外戚把持朝政,将冷绪作为傀儡,可冷绪又怎么肯?他很快就联合先皇昭宗的九弟,现如今的祈安王爷,里应外合将所有赵氏外戚连根拔起,斩草除根。现如今朝堂之中再无赵氏,连太后也被赶到西苑礼佛,再不问世事。
不过江怜南又想起梦中的自己……自己竟妄想与冷绪夺皇位,别说当时二十三岁的冷绪,就是十五岁的冷绪,自己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自己竟还笑赵太后的愚蠢,自己不也与她一般愚蠢,甚至比她还可笑么?
唉,幸好如今的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不与冷绪为敌了。
“在想什么?”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啊?”江怜南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看冷绪看得都入神了,如今冷绪正瞧着自己,一双幽黑的眸子含着无法捉摸的意绪。
他连忙低下头去,面上又白又红:“没、没什么。”
“嗯?”冷绪显然是不相信的。
江怜南的脸都白了,忙扔了手里的墨锭跪下去:“臣死罪,窥视天颜……”
大约是梦里被冷绪毒死的缘故,他对冷绪可怕极了,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又被赐死了。
见他跪下去,冷绪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子亦不带着一丝温度,也不叫他起来,只道:“江爱卿教你认罪倒是教得甚好。”
江怜南摸不透他的意思,一时间也不敢回话。
可过了须臾,一只手却伸到了他眼前……那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颜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指甲亦修剪得整齐。它手心朝上,像是……要牵他起来?
江怜南茫然地抬头看冷绪。
冷绪的眉眼间便染上了些许不耐烦:“到底要不要起来?”
江怜南立刻把手放在他手掌上。
那手掌干燥温暖,倒与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冷绪凤眸一敛,将他带了起来:“以后不用动不动跪朕,朕听得烦。”
“哦。”江怜南忙点点头,心头却有些乱,扑通扑通的,像揣了只小小的兔子。
如今的冷绪与梦中的冷绪有些不同,梦中的冷绪是待他很好的,从一开始就很好,非常亲厚,从不对他说一句重话,他爱怎么样就纵容他怎么样,他要哪样东西就把哪样东西上次给他,简直比待最受宠的妃子还要好,因此好得他先是受宠若惊,逐渐便恃宠而骄……可如今,冷绪对他却不太好呢。
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无法看透冷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圣意难测”吧!
如此非常顺利地到了申时,冷绪要回崇明殿批奏折了,江怜南便在送他离去之后,也回绿绮轩了。
是日晚上。
崇明殿的灯火仍是通明的,年轻的皇帝非常勤政,一般此时都还在处理政务,大越幅员辽阔,每天都有足够多的事情令他烦心。
但他还是抽出空来召见了一个宫婢。
碧扇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而顺服:“奴婢参见陛下万岁!”
冷绪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御笔,头也不抬,只道:“他睡下了?”
“回陛下的话,公子已经睡下了,碧佩在外头伺候着。”
冷绪终于停下手中的笔,将奏折放到一边,抬起头看向她:“他如何?”
碧扇想了想,回答道:“公子很守规矩,只在院子中走动,并未外出,也未挑剔衣食起居,脾气性子似乎也不错。”
冷绪面无表情的俊脸仍未有一丝波澜:“接着说。”
“公子今日并未做什么事,只托着腮在窗口发了一下午的呆,想是还未熟悉宫中生活的缘故。”
冷绪闻言,却沉默不语。
片刻,他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冷绪瞥了一旁站着的秦三一眼,问道:“秦三,以你所见,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秦三斟酌了须臾,便道:“陛下,奴婢未与江公子接触过,不过十一那小奴婢倒是与他说过几次话,奴婢听他说,江公子很乖巧,倒不像其他官宦子弟那般骄纵……今日第一次引他来崇明殿,一路上他目不斜视,也不说话,可见家教是不错的。”
“不错吗?”冷绪自言自语似的反问,嘴角的半抹笑容带着冷意。
他知道江锦笙的为人,江锦笙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当了监察御史,但他从不自负气盛,却总是谦卑待人,后来擢升为御史大夫,倒是愈发谦厚清廉,忠心正直,算得上是朝中真正的清流。
这样的父亲,想必不会教出太过不像话的儿子,但是冷绪一想到江怜南面色发白、恭顺有加地跪在地上的样子,却是莫名的不舒服起来。
……
翌日清晨。
江怜南比昨日起晚了一刻,不过他本来也没什么事可干,起早起晚都没什么要紧的。
他边洗漱边想,自己能睡得如此晚,该是多舒服的一件事,冷绪每日四更天就得起身,五更天上早朝,可辛苦哩!
如此想想,他就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当那劳什子皇帝了。
他正坐着等早膳上来呢,就见内侍五儿疾步进来,道:
“公子,陛下那边传话过来,让您去伺候陛下早膳呢!”
江怜南:……
“我不是侍读吗?怎么还要伺候陛下早膳?”江怜南的小脸都皱到了一起……天晓得他有多怕冷绪,多不想与他见面,怎么冷绪偏偏还要见他?
碧扇在一旁劝道:“公子,您虽是侍读,可毕竟是臣子,陛下想您伺候早膳,那是瞧得上您,您得去……别的娘娘小主们挣破了头想这份恩宠,还没有呢!”
江怜南心说,别,千万别,这份恩宠自己可消受不起,一个不小心惹陛下不高兴又要赐死自己……还是找其他人吧!
不过想是这样想,皇帝叫人,毕竟不能不去,他只好万般不情愿地去了玉清宫。
第6章
玉清殿是冷绪生活起居的地方,比起崇明殿叫人稍微放松一些,但毕竟是皇帝饮食起居的地方,那阵仗,看着也挺吓人呢。
江怜南在那黄粱梦中见过无数遍,不怕那阵势,可他看见冷绪就发憷,低着头也不敢看他,远远地就跪下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万岁。”
冷绪正叫人伺候更衣,朝服行动太过不便,需换成常服才利索。他抬头见江怜南远远地跪下,黑眸微冷,道:“朕不是说了你不用跪朕吗?”
江怜南诚惶诚恐,要知道在黄粱梦中,冷绪待他百般好,却也从未免过他日常见礼,如今态度这样恶劣,却叫他不要行礼?他总觉得那是冷绪要赐罪于自己的反话,头皮都麻了,连忙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陛下体恤微臣年幼,微臣感激不尽,但微臣毕竟只是一个无品无禄的侍从,不敢越矩。”
冷绪闻言冷哼了一声,道:“这时你倒聪明了。”
江怜南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果然,冷绪他果然只是说反话,想试探试探自己是否有不臣之心……幸好自己聪明,于是,江怜南不无得意地说:“这都是家父的功劳。”
冷绪气得无话可说。
他猛地掀起外袍,在桌前坐下,语气不善地说:“还在那里跪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朕!”
“哦,哦,马上来!”江怜南立刻小跑过去,有模有样地给冷绪盛粥、布菜,他在黄粱梦中给冷绪做过几次,倒也不生疏。
冷绪看着他的动作,视线却冷了下来:“做得这样习惯,真当自己是奴婢呢?”
江怜南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抬头看他:“啊?”
对陛下您来说,我可不就是奴婢吗?难不成您还把我当弟弟?
可别说笑了,我又不想再死一次。
冷绪幽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他,可那目光十分怪异……
弄得江怜南浑身都不舒服。
好半响,冷绪才收回目光,用起早膳来。
江怜南自己还未用早膳呢,瞧着一桌子色香味都挺诱人的早膳更饿了,忍不住偷偷地咽口水。
“饿了?没用早膳?”冷绪看向他,凤眸一扬。
“啊?”江怜南差点被口水呛着,心想天地良心,我吞口水已经吞得很轻很轻了呀!怎么还能听见呢?
“朕说,你还没用早膳?”冷绪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江怜南不敢瞒他,忙说:“不知陛下要我伺候早膳,所以起晚了……”
冷绪挑眉:“倒是朕的错?”
江怜南下意识地又要跪下去,这次冷绪看得真真儿,一下伸出一只脚将他拦住了:
“朕说了,不许再随便跪下去!”
江怜南真心要哭了……皇帝这是到底要他怎样?他宁可一开始就跪在旁边看他用早膳也不想被他这样折腾好吗!他根本不懂冷绪想做什么!
冷绪看着他,见他皱吧着小脸一副要哭的表情,竟然“呵”地一声笑了出来。
江怜南这下可真的要给他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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