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要留下来协助我啊!”芈狐反握住他的手,越收越紧。
“世子你要明白,我去齐国继任齐公,就是对你最大的协助。”芈纯叹了口气,“我要去让齐国从自顾不暇中解脱出来,然后成为楚国最大也最坚实的盟友,只有这样你才有底气去做你想做的事,只有这样才能对一家独大的秦国造成威胁,向野心勃勃的晋国形成震慑,只有这样,濒临瓦解的平衡才能又回归正轨——这就是化解楚国外患最好的办法。”
芈狐默然不语,将为这最好的办法付出的代价,他仍然无法接受。
芈纯看着他多少平息了情绪,于是继续劝道:“况且君上越发不信任父亲了,我去找君上商量这件事,也是用最实际的行动表明决心,父亲与我,将不再对楚公的位置构成威胁,属于翼侯的实力将整个迁移到齐国去,而齐国与楚国,将永不开战。”
他竟然为自己考虑到了这一步吗?这是芈狐所没有想到的,凝望他声音哽咽:“仲约……”
“我知道世子与君上的矛盾就在对权臣的处理上,君上多疑,患病后就更不信任身边人了,晋国政变的前车之鉴不能不加重君上的怀疑,父亲也是百口莫辩。所以只有当父亲成为被架空的相国,世子与君上才能真正做到父子同心。”芈纯坚定地说着,“都说离权力最近的人才最凶险,从世子走上君上的位置,看似水到渠成,其实布满荆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世子拔去这些荆棘,让世子真正走得水到渠成。”
有挚友如此,还要奢求什么呢?芈狐紧抿着唇,一手搭上芈纯的肩。芈纯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撞进了他的怀里,只是一愣,也便伸手覆上他挺直的背。
京华的锦河边已经能见到两寸长的草芽了,坐在柔软的草坪上,远远望着对岸戏水的农家姑娘们,晋光微微一笑。偏头看向躺在身边的芈风,意外触到她认真到有些痴迷的眼神。
真是流水如斯,春景如斯,人亦难得如斯。
晋光庆幸于年轻人受点伤也好得快,没有辜负这初春的温柔,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踏出思光殿,应芈风之邀,也是自己所愿来到这锦河边,来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真是怀念啊!当年光公子骑马徐行,仿佛还是在昨天。”
“是啊,当时身在其中还并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阳光总是明媚的。而现在即便阳光明媚,即便我想,也不能任性骑马踏青了。”
他柔和的声线里藏着自嘲的悲哀,芈风觉得自己也许说错了话,担忧地问:“公子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
“算是好了吧。”被这么一问,晋光才伸手去捂了捂左肩,隔着袍子隐隐约约摸到僵硬的伤疤,“只是可能留下了疤痕。”
“伤痕是武士的荣耀不是吗?”芈风并不厌弃这难看的东西,而是笑着说,“记得那时公子就很不满被不明就里的人称作白面书生,现在公子是一名真正的武士了。”
身处漩涡还有这样美好的人来安慰,晋光只觉得万幸,可惜他不能心软,任何一时冲动的心软,都是对这美好的毁灭。
晋光慢慢放下捂着左肩的手,低低地开口:“芈风,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你,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猛地俯身下来,像怕被谁发现似的埋头在芈风身上,只是一时情急正埋在了锁骨处,温热的呼吸撩拨,芈风骤然紧张起来。
“公子?”
“嘘——”晋光轻声说着,“不要说话。”
芈风不敢说话了,迎着阳光,只看见似乎有个低头沉思的男人从河边走了过去。
荀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晋国使团不是前天就回去了吗?芈狐不想去送齐国使团,晋国人可是他亲自送走的。难道是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不应该啊,他这些天可一直住在公主这里,思光殿可是连仲约想进都得经过重重考察的地方。
晋光的预感越发不好了,这些天安心养伤倒也过得岁月静好,荀惠的突然出现就又把他带回了那不得不完成的使命里去。
估摸着他已经离开,晋光才放开芈风,四处看看没有危险了,才又坐了起来。扭头看向芈风脸上不同寻常的酡红,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意间又做了也许会伤害她的事。
“对……对不起……”他尴尬地道歉,却不知道歉其实才是刺向芈风的利剑。
芈风轻轻摇头,理了理衣服也坐起来,大胆地拉住晋光的手,笑着提议:“在这里晒太阳有什么意思?我带公子去学宫逛逛吧!”
晋光任由她拉着走,觉得今年的春光也如五年前的春光一样,美好得犹如梦里,却也同样如梦一般易碎。
如梦一般易碎,也许就是少年人的爱吧?
晋光没心思过多理会少年人的爱,摆在他面前的是关乎大体的难题。他究竟是已经逃出生天,还是仍然陷在阴谋里,荀惠的出现提醒了他得抓紧考虑这个问题。
心不在焉地逛到晚上,与芈风道了晚安,却没能真正地安歇。辗转反侧,被风雨欲来的预感折磨着,晋光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出门去。
一推开殿门,意外地遇见正抬手欲叩的芈狐。
芈狐也是一愣,尴尬地放下手,别扭地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去找你啊。”晋光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么巧,我也是来找你的。”虽是打趣的话,芈狐脸上却毫无笑意,走进来回身关上殿门,他看上去沉寂而落寞。
“怎么了?”晋光关切地问。
芈狐在榻上坐下来,盯着忙忙地去点起灯的晋光,沉沉地道:“仲约要去齐国了。”
点灯的手一滞,晋光有些意外:“你不是拒绝了齐相吗?”
“他背着我,自己去找君上说的。”
“君上答应了?”
“君上求之不得。”
撇撇嘴,晋光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了,却仍然想不清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你不明白?”芈狐皱着眉问。
“不明白。”晋光摇摇头。
“真不明白?”芈狐问得锲而不舍。
“真不明白。”晋光再次笃定地摇摇头。
芈狐叹了口气却并非是不被理解的失望,忽然说:“慢慢地,是不是你们都一定要离开我呢?”
晋光一时解不会他话里的意思,芈狐也不管他,兀自盯着他道:“有些话不能跟别人说,又不想自己憋着,就想来找你。”
这个楚国世子,在外面装得威势汹汹,没想到竟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兄妹俩,还真是像。晋光把那灯台抱过来在榻边放下,决定做一个绝佳的倾听者。
“他一心想要帮我,却不知道我只要有他,就是最幸福的了。”芈狐依然不见外地躺在晋光的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在仅有的一盏灯光的映照下,眼睛黑亮黑亮,“今天我才明白了世子的无力,有些话你想这么说,却又不能这么说,有些事你想这么做,却又不能这么做。这一切都因为你身上肩负着责任,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责任就越重,有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也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你终于也明白我的感受了。”晋光叹息着插了一句。
望着他被灯光映亮的半边脸,渐隐在黑夜中的另一半轮廓显得柔和了许多,芈狐忽然觉得自己也许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的。”
“多亏你逼我,我也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晋光说着就蹙起了眉,“虽然这么说很绝情,但也是真理:没有谁离开了谁就不能活下去,时间的浪潮总会裹挟着你往前走,也许在其中会为了失去了什么而陷入痛苦,但真正走远后再回望,就会发现那不过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小插曲而已。”
芈狐笑笑,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问:“我的话说完了,所以你今晚要找我说什么呢?”
“我今天在锦河边遇见荀惠了。”
这消息让芈狐也是惊讶,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荀惠?你没看走眼?”
晋光笃定地回答:“我看别人可能走眼,看荀惠,绝不会走眼。”
“这怎么可能!我亲自送他走的!”芈狐惊呼,细细一想,似乎又觉得事有蹊跷,“难道……难道是赵绪已经知道你……”
“不能就这么定论,荀惠本来担心我的安危,说不定是他自己想要暗访的。”晋光赶紧打消他的顾虑,恍然大悟,“这着真是可怕啊!他派了荀惠来找我,也许就是知道荀惠会暗自行动,知道如果连荀惠都找不到我的话,那就坐实了我已经死在夬柳山了。”
那还真是好险,芈狐舒了一口气:“还好你这次躲过了,不过他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离开,我又不能兴师动众地全城找他,何况找起来也是大海捞针啊,这可怎么办?”
“有办法。”晋光忽然认真地点点头,对着芈狐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本来想找你商量办法的,你这么一来,忽然就有办法了。”
“卖什么关子?”芈狐被他这忽然一盯戳得略尴尬,追问道,“什么办法嘛!”
“去齐国。”晋光噙着笑道,“让我混在送仲约去齐国的队伍里,离开京华!”
第10章 学宫犹然当年三月,花殿再梦此夜七弦
去齐国的日子,定在了上巳这一天。一来是齐国提出了对一路上安全的担忧,让芈狐决定先不将芈纯即将赴邻国继任的消息公之于众;二来以同行的晋光特殊的身份,这次远行也注定不能大张旗鼓。京华耳目众多,上巳节城中老幼蜂拥而出祓禊于锦河,不可示人的车队正可利用此节俗混在人群中悄悄离开。
只是时间未免太仓促,尽管这也是考虑到齐公可能等不了太久了,可无论如何,辜负了一年上巳,也便是辜负了一年阳春。
京华春意愈加浓厚了,爬上宫墙的花枝也闹腾起来,芈狐却兴致稀疏,呆立在花下一阵子,本来想去政务殿,却临时改变了方向一径出了宫。
芈纯往年都是住在宫里的,外放过几次后也就做回了臣子的本分搬到宫城外皇城里的驿馆去了,这件事芈狐本来是坚决反对的,却架不住芈纯为了平息事端主动搬了出来。
他总是这样理智体贴,想想这些年,也是为这从小骄纵惯了的世子默默挡下了多少无妄之灾。齐公给的“温良仁厚”的评价一点也不错,抛开私心的不舍,芈狐对他能成为一个好君上深信不疑。
没有让人跟着,芈狐穿着便服,独自在驿馆门口驻足,仰望那高高的牌匾,春风拂过路旁的垂柳侵袭而来,忽然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转身,终究还是近乡情怯般没有进去。
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对茫茫人海视若无睹,独自只是孤单寂寞,就像被难以言说的惆怅禁锢住了,也不知到底要往哪里走。
就在这心绪混乱时,芈狐意外发现他竟无意识地走到了学宫门口。
抬头望望牌匾上“京华学宫”四个字,芈狐蹙了蹙眉,像被什么吸引似的,信步走了进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世子,尽管意外却也没有阻拦。
明日便是上巳,今天学宫放了假,平常总是人声鼎沸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只有风在穿行。风声便把回忆里的声音带了出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当年为了一点学问与学士争得面红耳赤,争论是人人都有权利进行的,绝对的胜利却是世子的特权,也并非他作威作福,年轻人总是争强好胜,据理便要力争,不据理,则用当年张侯的身份压制出胜利。每每他从席上站起来要准备舌战了,芈纯就会钦慕似的仰头望他,那目光几乎成了理足时的鼓舞,理亏时的支撑。晋光则对此不感兴趣,兀自看自己的书,像个闷葫芦一样,别人不问,他是不会出声的。芈狐最早瞧不起这样的性格,以为懦弱,可谁知道人家是韬光养晦,在第二年初冬的论辩会上一鸣惊人,让芈狐刮目相看。
那个时候的京华学宫,少年意气风发,锦袍玉带能与春色争辉,是那般如梦的花团锦簇的世界,而如今,这花团锦簇真的入了梦中,少年人长大了,也便散了。
晋光是最先离开的,一接到他兄长的书信便不敢怠慢地走了,芈狐去送他,还打趣说谁也治不了的小恶魔原来最听兄长的话,晋光则噙着笑,承诺有机会会再回来,可谁知一别就是五年,回来早已是人事皆变。他离开半年后芈狐与芈纯就正常毕业了,楚公正好在那一年染上了病,张侯成了世子,摆正了位置,也就正式坐上了朝堂。案牍劳形,在人情世故中表面变得越发圆滑,内心却越发麻木了。从学宫毕业也便是从带刺的少年时代毕业,那些任性到有些张狂的时光,就再也回不去了。
还好学宫还在,也算是给回不去的少年一丝安慰,无论世道怎么变,这里总是如春色般灿烂,如果不是放了假,这里一定也是如当年一样热闹非凡吧?这么多年了,芈狐还是头一遭回这里来,看到的尽是记忆的回放。
光影勾勒出学堂里的身影,芈狐站在窗外看得痴了,原来风不仅能带来声音,还能带来影像的幻觉。
他独自坐在学堂里原先那个属于过他的席位上,恍惚间转过眼来,抬头仰望,与那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不是梦。
芈狐忙过去推开门,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那个人:“仲约……”
“你也来了。”芈纯微微一笑,“明天就要走了,我也想最后一次来这里再看看呢。”
果然是最后一次吗?芈狐紧紧皱着眉,神色间尽是受伤,支吾了半天才毫无底气地说:“也不一定就是最后一次啊……今后如果你还想回来,楚国也是欢迎你的……你,你只要给我来封信,我亲自去边境接你!我……”
“伯丘……”芈纯颤抖着打断他,慢慢从席上站起来。
他又在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芈纯知道他舍不得,却也无法做出令他安心的承诺,他们其实谁都知道这一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承袭终身制的公位,死后长眠公国,在本国的太庙里受万世祭祀,连香火也不可能交织。
今后将各自走各自的路,但凡有联系也是通过两国外交,再也不能如此这般促膝长谈。
今后将各为其政,永不开战的话说得好听,真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谁也保不准谁就会翻脸。
今后不相见便已是最好的结局,若要相见,只怕是在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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