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贤人一番舌灿莲花,既将天都跟罗喉都捧上了天,复又转头安抚起列席众人,端地是上好的嘴上功夫,什麽都不承诺,却也哪个都不得罪,任谁也寻摸不出错处。
一旁同席坐著的黄泉低低啧了一声,靠近左侧的枫岫道∶「┅┅好利的口舌,第一次见到能跟你一拼的。」
等了半晌,枫岫却没有如他预料地回嘴反击,竟像是迳自出了神。黄泉顺著枫岫的目光方向瞥去一眼,瞬间恍然大悟。
┅┅哦,凯旋侯。
单就外表来看,当真是生得极好的模样┅┅想不到以杀威名震各国的凯旋侯,竟然是这样一个美人。墨眉若刀裁,白皙肤色衬著长长眼睫,那样低眉顺眼时看来极为温婉的眉目,却在一抬眼望来的时候,左眼下那邪魅迫人的刺青便冷意横起,像是生生用眼神也能将人慑杀。
虽然说,这样放肆的注视已经直接到近乎无礼┅┅但凯旋侯并没有理会他们──正确来说,他整个人都别开了脸去,从头到尾不曾看向这边一眼。
想了一想,黄泉不无坏心地刻意用肘碰了碰左侧那人,「┅┅倒是个俏生生的美人。还记挂著的话,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枫岫飞快地回头,几乎是凌厉地看了黄泉一眼,「别碰他。」
啧啧,好可怕的眼神。若不是顾忌著场合不对,黄泉真想吹声口哨,「说你不上心有谁信呢┅┅就真这麽喜欢?好样的,你这神棍也有栽了的一天┅┅可这下不就更简单,去把人抢过来就是了。」
这才醒神过来,意识到自己可是难得一见地被黄泉给打趣了┅┅要是不回嘴,那可不是辜负了黄泉的期待?
「黄泉大人此等成全的美意,枫岫也只能不胜感激┅┅只是如此做法,未免太过不解风情了。」枫岫执起羽扇掩面,悠悠然地丢出反击,「莫非黄泉大人┅┅都是这样对待武君的?」
「谁会、┅┅!」轻轻一戳就炸毛的卷毛兔直觉就要跳起来反驳,总算是及时警醒地煞住车,勉强压低声音斥道∶「你烦不烦,非要把我跟罗喉扯在一块儿是怎样!」
「哦?不是本就一块儿的吗?」
黄泉还想抗议,那厢罗喉却是正巧朝这边瞟来一眼。这一眼未必真是有什麽深意,但看在心里有鬼的黄泉眼中那可是意味深长得太多了┅┅只得悻悻然地收住了声音,「办好你的事去!别插手别人的闲事。」
┅┅好似,方才先插手的人不是他呢┅┅不过枫岫自然没有傻到把这句话给说出口就是了。
而这两人的一阵互闹虽是极为克制地尽量压低在只有两人听得清楚的范围,却是不免引起了席上附近的几人注意,只是毕竟天都是主人家,其他人也没有多做骚动而已。
──而座位刻意离得极远的凯旋侯自然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只当作不知道。
他曾以「拂樱斋主」的身分为正道奔走,最终却以反叛归回火宅佛狱作收┅┅正道中人颇有对他不以为然之辈。从他一踏入天都开始,各方视线便是不断对他品头论足┅┅其实他还知道,极道先生也来了,虽然没有出席,却是有很多事情打算与他一并清算的样子。
至於,那个人。不用转过脸去,他也知道那人正专注地看著自己。
──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凯旋侯敛下眼眸,在喧闹欢乐的宴会上,抽离出自己任何想法,只静心地等待著。
[梦里花] 48
宴非好宴。虽然是还不到鸿门宴那般有去无回的地步,但是到底怀著各异心思,众人也没什麽好把酒言欢、彻夜不眠的┅┅早早地便散了,由宫人们各自将贵客领回安排好的宫殿之中歇息。与其一晌贪欢,还不如早点歇下养精蓄锐,一切只待明日,各显神通。
而本来这等服侍领送的事宜,交由一般的宫女从人们去办就好。但前来服侍凯旋侯的这位,却是意外的身分高贵,不同於他人。
「┅┅凯旋侯,久见了。」
凯旋侯讶异地挑起眉,似笑非笑,「┅┅天都宫中没有人了吗?怎麽派妳这位大总管前来?」
君曼 的眉眼郁郁,看得出心结未解,但仍是得体而温雅地向他行了一礼,「凯旋侯这样难得的贵客,自然该仔细招待┅┅请随我来。」
──明知道是一个陷阱,他却不能不跳进去。
本就上扬的唇角弯得更深┅┅好像从再回到天都开始,讽刺的笑意就不曾离开过他脸上。
月光洒落眼前道路,照得青石地砖一片通透银白,依稀彷佛是熟悉路径。但凯旋侯连问也没有问,只是安静不语地跟著君曼 前行。
一路上是有些尴尬的沉默。凯旋侯一门心思皆是放在应付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难题之上,倒不曾多想;反而是君曼 心中百转千回,虽是拼命告诫自己不当多言,却是怎样也无法忍耐。踌躇再三,终究是克制不了地开了口。
「世人皆言火宅三公之一的凯旋侯乃是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人物┅┅威名远播,连天都也时有耳闻。然而曼 不才,心中著实有一点好奇之问不能明白,望凯旋侯能替我解答指教一番。」
走在後头的凯旋侯偏了偏头,像是觉得很有趣似地,「说指教不敢当,君姑娘直说便是。」
「不知凯旋侯认为┅┅国家利益与私人情感,孰轻孰重?」君曼 索性停下脚步回身,也不多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传闻凯旋侯为了火宅佛狱大义,不惜舍弃多年旧友与养女┅┅曼 只想问,凯旋侯能做出这等决定,是否真是心中从无私情?」
被个小姑娘这样当面质问,凯旋侯倒没发怒,只是莞尔,「君姑娘┅┅妳都自己答完了,还要问吾吗?」不待君曼 回应,凯旋侯又慢悠悠地回道∶「妳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问题。对吾而言,自然是国家为重了,若不是这样,吾又何需来此?」
「┅┅难道你不曾有过後悔?哪怕只是一丝半点┅┅」
凯旋侯却打断了她,迳自继续地向前走,「不曾。」
闻言,君曼 顿时只能无言地喉间一涩。从没料过那人当真会如此无情地回应自己,一时间对於该不该继续依令而行┅┅竟是生出了无限迷惑犹豫。
──这个人,已经走出那麽远了。
望著那不近人情的墨色背影,君曼 忽然想起,向来料事如神、谈笑用兵的自家主人,这一生┅┅总共也只有栽在此人手中过。
那麽这次,会否又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一意孤行?她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主人心痛神伤的模样了┅┅
凯旋侯却像是早知道她要带他前往何处那般,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自在模样,甚至回头与她调笑道∶「君姑娘可不是在自己家迷路了吧?怎麽停著不走了呢?」
君曼 一愣,到底不敢违逆自家主人,只得抢快几步上前,「抱歉,是曼 逾矩了。」
两人复又无言地默默行去,及到某栋建筑物之前,君曼 停下脚步不再前进,只示意他自行进入,「凯旋侯,请。」说罢,竟是不等凯旋侯反应便快步离去。
眼前两扇几人高的青铜大门紧紧闭合,四面梁柱飞檐其上皆是装饰著繁复华丽的雕饰┅┅正是天都太庙所在的钦天监无误。
哈,他本来想┅┅君曼 该是会领他回国师府才对的,想不到却是选在这儿。莫非是┅┅那人以为这样他便会有所动摇?
──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意外天真得可怕啊。
不过他人既然来了,怎麽样也没有到了这里却反而害怕的道理,更不可能就这样空手而归┅┅凯旋侯当下不再迟疑地迈步踏上台阶,推开那扇门扉──然而那青铜大门却远比他预想得还要轻得太多,几乎是他的手才一碰上,门便开了。
懒得再去费心猜测是否又是枫岫布下的计谋,凯旋侯直直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入,然後也没让他失望的,在旧地见到等待著的故人。
「久见了,好友。」
还是凯旋侯曾经看惯的那一身紫衣祭袍、玄服高冠,像是数月来的分别不曾存在,那撕心裂肺的阵前反叛、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决绝一掌与一剑┅┅亦皆不存在那样,枫岫笑得温雅而毫无心机,依旧是那样世外高人一般清风明月的隽朗模样。
是不觉得以枫岫之深沉心计,会一见面就对他拔剑相杀;但凯旋侯也著实不曾想过┅┅这人竟会是布下一盘棋,两盏酒,一副老友相会赏月的悠然模样,等著他来。
「┅┅以如今你吾两人的敌对关系,阁下还以『好友』相称,似乎是稍嫌太过矫情了吧?」温言慢语,说的却是残忍切割之意。但即使如此,凯旋侯仍是上前,一掀衣袍坐了下来。
枫岫像是不以为意,只殷勤地执起酒壶,替他将面前的酒杯斟满,「在枫岫心中,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友人。」
「受宠若惊。」凯旋侯也不棉嗦,执起杯就一口饮尽,「想不到闻名天下的楔子┅┅竟然喜欢结交会背叛自己的朋友,兴趣还真是异於常人。」
「枫岫却不这麽认为。」枫岫意味深长地看著凯旋侯,语气温柔得几近可以滴得出水,「好友对我,真要说是『背叛』┅┅委实太过严重了。你敢这样直接喝下这杯酒,难道不是说明你也信任我吗?」
──「背叛」不过两字,就算不说,也是明摆著的事实。
「吾既然都敢做了,又为何不能说?」凯旋侯冷然一笑,「更何况以智计闻名天下的楔子真要杀吾┅┅用下毒这种无聊的方式那可是贻笑大方啊。」
「好友这样说,我会伤心的。」羽扇掩面,遮去真实心思,但说笑般的语调之中┅┅也许当真隐藏了几分真心,「我从来不曾想过要杀你。如果好友曾顾念过旧情┅┅便陪我下一盘棋,以为赔罪吧?」
「┅┅可笑。吾不曾亏欠於你,又何必道歉?」
枫岫眨眨眼,「那麽,就是交换了。」
[梦里花] 49
那双冰冷若琉璃的暗紫晶眸微微眯起,直直望入枫岫眼底,首次出现了某种情绪,「┅┅你该知道吾为何而来。」
「岂只是你。该问今天与会的人┅┅又有谁不是为此而来?」枫岫低低笑起,半点也没有自己就是祸首的罪恶感,「雅狄王的遗作┅┅兵甲武经。」
「你┅┅当真握有那种惹祸的东西?」凯旋侯先是发问,然後忽然会意过来地蹙紧眉,「雅狄王这麽多年来皆是下落不明┅┅你却说『遗作』。」
「好友还是这样敏锐。」枫岫像是很开心的模样,「如何,这个交换的条件,你有几分心动?」
从见面到此刻,凯旋侯还是摸不透枫岫用意,「┅┅你想要什麽?」
「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我只是想要好友陪我下盘棋。」枫岫一脸若无其事,「当然,今夜月色这样明媚,好友能顺便陪我饮点小酒,吟风弄月一番那就更好了。」
冷冷扫过那张笑意盈盈的俊脸,凯旋侯强抑著体内不断翻涌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执起了黑棋。
枫岫摆好的棋盘是象棋┅┅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许多年前,他们两人在寒光一舍未竟的一盘残棋。
那时小免一心闹著要跟君曼 学做菜,却差点失手烧了厨房,他们只得连忙罢了棋匆匆赶去搭救。虽是虚惊一场┅┅事後也无心再将棋下完,也因为此事间接导致他决心搬出寒光一舍,不愿再打扰枫岫生活┅┅
眼见对座之人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却很显然在瞬间走神了片刻。枫岫笑得更深,「好友,请。」
下棋自然只是个幌子。凯旋侯隐隐觉得,枫岫在计量著什麽。自己是为了兵甲武经而来,枫岫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可以说┅┅枫岫会放出这个消息,是故意要引自己上钩的。
──他们两人已然走在分歧的道路之上,纵使枫岫对他仍然有著期待,但他已什麽都不能给了┅┅连希望,也不能。
「好友,可曾收到我的托信?」移动了自己的红车,枫岫自然而然地开口问了。
两人的棋力本在伯仲之间,虽是各怀心思,但因此反而更加沉得住气,只是等待著适合出手的契机。
「扔了。」凯旋侯连眼睛都不抬,黑包直接杀进对方腹地,「将军。」
「孤身涉险┅┅果然很像好友的一贯作风。」红相挡住了进攻,枫岫又问,「好友想要兵甲武经,是为了精进自己修为吗?」
「你废话很多。」黑马吃掉了一只红兵。
红俥包夹了过来,「┅┅无执相,让我杀了。」
那双暗紫晶眸闪过一瞬的流光,复又若无其事,挪动了黑马回防,「┅┅技不如人,便要认命。」
「凯旋侯之武艺已是世间少有的高超┅┅却还是如此兢兢业业吗?」
墨色指尖在黑车上停顿了一下,将之移动到红相左侧,才冷声应道∶「为了守护住重要的东西,只有让自己一再地变强┅┅弱者,是什麽都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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