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这天真无辜的阿多尼斯。
Z推开太空酒吧的侧门,肩上的巨大双肩包卡在了门口。他满不在乎地一扯,金属门框在包带留下长长一道划痕。他拒绝了迎上来揽客的服务生,径直走到吧台,随手端起一杯波本威士忌,开始与酒保搭讪。
“棕色头发棕色眼睛,身材高挑,像只无害的鹿——”Z说到一半,突兀地停顿一秒,“没事,我找到了。”
尤里安就在吧台对面的卡座,灯下黑的位置。他喝醉了,上半身侧倒在沙发里,棕色卷发有几缕落在眼睛上,嘴唇被酒液浸成漂亮的红。柔软而沉默,憔悴得迷人。
Z拿起吧台上的冰杯倒进波本。等玻璃杯冷出了肉眼可见的白雾,他走向卡座,直接将冰凉的杯子按在尤里安额头,后者被冻得一弹身,狼狈地坐起来:“你做什么!”
“叫醒服务。”Z挑眉道,“清醒一点,阿尔伯特号拒绝酒鬼。”
他伸手拨开尤里安额头的卷发,大拇指在他湿漉漉的额角擦过。尤里安还没反应过来,Z已经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转身离开酒吧。尤里安酒醉未醒,怔忪地坐在原地。冰凉水痕沿着脸颊滑下,他匆匆抹去了,起身跟上Z的脚步。
第四章
Z不允许尤里安回他自己的舱室——按他的说法,醉酒是太空里最不受控的人类状态之一。尤里安被锁在Z房间的安全座椅上,直到阿尔伯特号离开金星轨道,匀速飞向火星补给站。醉酒和失重使尤里安难受得像一只蛞蝓,而Z不为所动。他打开了人工重力,冷眼旁观尤里安抱着他房间的负压马桶吐得昏天暗地。
“我想洗个澡。”尤里安虚弱道。
“不行,”Z冷酷地拒绝,“你喝醉了,有安全隐患。”
尤里安睁大了眼睛,随即意识到这是个决定而不是建议。他小小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湿漉漉的棕色额发遮住眼睛。他用尽了家学修养才在此刻保持住站姿,而不是直接趴在马桶上。他很累了。
他听见Z在叮叮当当修理着什么,但尤里安暂时没力气好奇。他靠着墙渐渐滑下去,坐在了墙角。要是他父亲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必然非常失望,不过他看不到了。尤里安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遗憾。
在尤里安坐在地上睡着之前,Z的足尖踢了踢尤里安的小腿。尤里安不明就里地抬头看他,Z说:“十分钟。”他扬起下巴向浴室示意。没有浴缸也没有淋浴,处于工作状态的是喷雾系统。不完全是尤里安想要的,在此刻也已足够好。
尤里安说:“谢谢。”
Z没有回答。
尤里安洗完出来时Z正坐在床上看他的终端。主舱室的门锁上了,他显然没有放尤里安离开的意思。尤里安徘徊一圈,选择坐在靠近床头的地上。Z的房间温度开得太低,他调整姿势,裹紧了身上的浴袍。
这个角度很容易看到Z的屏幕,尤里安试探着凑过去,Z没有反对,甚至把屏幕向他倾斜了一些。其上显示的是阿尔伯特号的设计航线。尤里安看出他们正处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发射窗。金星和地球都在错误的方向,好在火星与土星的预期角度很合适,而木星稍偏。鉴于阿尔伯特号的高机动性,他们不需要引力弹弓加速,避开木星的引力势阱或许还是件好事。
从航线来看,阿尔伯特号需要在火星补给,从那里启程前往土卫。一切顺利的话这段旅程将在半年后结束。尤里安本可以做个更精确的计算,如果他没喝醉的话。
“你学过数学,还有工程学。”Z忽然开口,“你看得懂这张航线图。”
尤里安眨了眨眼:“是的?”
Z说:“我没给任何标注。就算在职业的太空牛仔里,看得懂我画的航线图的也不超过20%,而你是个地月土著。你有多聪明?比平常人更聪明吗?”
尤里安在醉意里,好奇道:“这是个测试题吗?我答错就会被赶下船?”
“不,”Z说,“这将决定你成为我的乘客还是货物。”
尤里安被逗笑了:“成为货物需要搬去货舱吗?”
“你还没回答。”
“我不知道……也许聪明一点,但不会太多。”尤里安保守地答道,“我在冯·诺依曼测试中拿了165分,我猜想那意味着我在智商较高的5%范围内。”
“呵,冯·诺依曼测试。”Z以嘲讽的语气重复道,然后他说,“不,那意味着你智商高于参考值的概率是95%。”
“有区别吗?”
“有。经典概率论解释和贝叶斯解释。”Z看见尤里安意外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我干嘛跟你解释这个?一个霸道皇帝的逃婚小娇妻。也许你高于常人的智商全部体现在吸引男人注意力上。”
酒精和喷雾浴让尤里安放松,他没有对这辛辣的讽刺予以回击,反而若有所思道:“我觉得你在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不用‘觉得’,我就是。”
“但你不是这么对中间人的,为什么?”尤里安挑起眉毛,从这文字游戏里获得了乐趣而非冒犯。他玩笑道:“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深柜恐同的体现。”
“别误会,我不恐同,”Z说,“别打我主意我就不恐同。”
“你没有否定深柜的部分。”
“所以这就是你擅长的?”Z冷笑道,“诡辩学?你靠这个吸引皇帝陛下?”
“你仍在攻击我,”尤里安说,他的思维被酒精放慢了,但没有完全麻痹,“我认为这是防守反击。我得了一分,对吗?”
Z又翻了个白眼:“我攻击你不需要理由。别把你那一套往我身上放。再次强调,我不能作为备选对象,**或者浪漫,都不行。”
尤里安本来也没把他作为候选对象。他笑道:“为什么?”
Z把屏幕撤回自己面前:“因为我很忙。”
第二天醒来时尤里安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他睡得太熟了,醒来时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过了几分钟,他才发现自己在Z房间。床上。Z抱着他的终端缩在安全座椅上,正循声看过来。
“你喝醉了,强占我的床。”Z宣称。
尤里安说:“我很抱歉。”但并不是真的抱歉。他还没彻底清醒,只想把脸埋回温暖的被子里。他应该跟Z换个房间,这里太舒服了。
很明显,Z不打算给他这个特权。他动作粗鲁地把酒精测量仪塞给尤里安,听到读数正常便打开了主舱室房门,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尤里安与他一道离开主舱室,在回自己房间之前,他注意到Z不是走向主控室的方向。他们在一艘小型太空船里朝夕相处了一周,但他仍然不了解Z,不了解他的爱好、生活,甚至不了解这艘船。
擦肩而过的瞬间,尤里安问道:“你去哪里?”
他并不期望自己能得到一个答案,然而Z停下脚步,回头答道:“种菜。”
与位于重力舱的主控室不同,轮机室被设置在阿尔伯特号主轴上的无旋转区,不受人工重力的影响。轮机室外的走廊上悬浮着一圈无土栽培器皿,各色尤里安叫不上名字的植株在其中恣肆生长。太空不同于地球,大气的缺失让宇宙射线引起的变异概率升高百倍。为了维持稳定性状,船上的植物是不能自行留种的,种子也不能长期储存。这些茁壮生长的植株,很明显都来源于Z每次靠岸后特意补给的种子。Z随手掐下一只浅红色的果子扔过来,尤里安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他试着咬了一小口,是某种没吃过的水果椒,味道很奇妙,辣味鲜明,又隐约能尝出水果的清甜。
Z灵巧地在栽培皿阵列间穿梭,尤里安停在原地,仰头看过去。主轴和天花板上黏着数只足部固定器,Z在变轨期间带在手边的咖啡杯和联络器都用磁铁贴在附近。比之主舱室,这狭小的空间更像Z常驻之处。
Z没有招呼他,尤里安观察片刻后,轻蹬舱壁,试图跟上去。没有足够的无重力与无支撑训练,他在撞了几次舱壁后才渐渐掌握诀窍,理解如何控制空中姿态。他算好轨迹,小心地从轮机室外壁飞抵主轴,穿越了栽培皿阵列而没有撞到任何一只。作为奖励,Z握住他的手臂,让尤里安撞进他臂弯而不是主轴的墙壁里。
不像高速旋转的重力区,轮机室外是有窗户的。尤里安将足尖勾在固定器上,从主轴向外望去,漆黑的太空铺在他眼前。这景象或许可以比拟成核阴云之前地球的夜空。他们有星星,和一些柔软的、充满活力的植物。尤里安稍微理解了Z对这里的喜爱。
他学着Z的样子将自己固定好,一株草莓在最好的角度从他面前滑过,就像那株彩椒滑过Z面前,多向生长的枝叶几乎挠到尤里安鼻尖。他想起Z的动作,饶有趣味地模仿他扯下一颗,却发现那果实尚未成熟。尤里安看着渐行渐远的空空枝头,心中生出了微妙的负罪感。它们毕竟也奋力生长过,Z必然也精心照料过。
出于真诚的补偿心理,尤里安询问道:“具体该怎么做呢……我是说,种菜。”
Z挑起眉,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他干巴巴地答道:“打开育苗箱和循环灌溉器。”
尤里安一怔。
“还有,及时摘掉……及时吃。”Z补充道。
尤里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的嘴角咧开一个被逗乐的弧度,笑得几乎失去平衡。他绕着足部固定器倒转了半圈,舷窗便换到了脚下,那盆草莓从他头顶飞过,他们的根都在此刻指向漫漫星辰。
尤里安接管了种菜的工作。
Z怀疑地监工了几天,发现植物们长势比他照顾时更好(“为什么?”“因为我会给它们唱安眠曲?”“……”),终于不甘不愿地放了手,但仍然不肯离开。他有时坐在轮机室与阿尔伯特号的引擎们亲近,有时在培养皿之城摘些小番茄就杂书。这些时候,尤里安就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在栽培皿间练习着无重力行走,随时移除和补栽适合的蔬菜。
Z以为这说明土著娇花尤里安少爷正式适应了太空生活,但其实还差得远。从金星出发的第二周,Z又抓到尤里安喝酒——重复,阿尔伯特号拒绝酒鬼,这是原则性问题。
“酒,”Z百思不得其解,“你从哪里拿到的?阿尔伯特号上没有酒。有酒精,但没有酒。不可能有这么多酒。”
尤里安喝得微醺,撑着下巴望着Z笑:“也许是我自己酿的?”
Z翻了个白眼。
“在金星。”尤里安诚实地解释道,“你给了我阿尔伯特号的登船码,结合一些制度上的漏洞,我办下了阿尔伯特号的船员证,有配货权限。酒跟燃料一起上船,以及一些我的个人物品——如果我早知道‘种菜’的事,还会提前买些蔬菜种子的。”
Z以一种夹杂着震惊和恼怒的复杂目光瞪着尤里安,后者挠了挠鼻子,低下了头。
“你这么聪明,怎么还沦落到借酒浇愁的地步?”Z嘲讽道。
“……我不知道。”尤里安无法控制地在声音里泄露出迷茫与忧愁。他将额头抵在手腕上:“也许那只是因为我是个人类。我总是会想起一个人。”
Z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我们现在就可以变轨回地球。”
“不!为什么?”尤里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随后才意识到这是气话。他轻轻咬住嘴唇,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跟Z讨论这件事。
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不是那种想……坏的方面。他破坏了我对人的信任。昨天在酒吧,我其实想过,或许该找个人聊聊。但是不行。漂亮的、平凡的、精明的、纯净的……都不行。我不敢。他用那个测试过我。那些搭讪者,我知道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却一句话都不敢信。”
Z挑起一边眉梢:“你倒是挺信任我的。”
“这不一样。”尤里安下意识反驳了,醉醺醺的大脑一时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摇了摇头,试图用玩笑揭过这个话题:“如我所说,同性恋也是有审美的。”
Z冷哼一声:“正合我意。”
尤里安笑了笑:“别介意。我猜想我只是……这会儿还放不下。”
“放不下?有什么放不下?你明白吗?我们会去那儿!”Z忽然激动起来,高声道,“土星!萨图尔努斯,主神不临之地,你的皇帝陛下一辈子也不会去的地方!我们会在那儿!”
尤里安被他吓到了:“我知道,我在全息视频里见过——”
Z对“全息视频”嗤之以鼻:“那没有意义,不是真的。你们向奥尔德林承诺了火星殖民地,结果他得到的是Facebook。看看人类的内卷吧。全息视频就像安慰奖,你绝不能在比赛开始之前就满足于它。你得动身去那儿!那些永远留在地球上的穴居土著,宁愿在全息视频里用废纸玩政治游戏。他们根本无法领会宇宙的魅力。”
尤里安明白Z的意思。阿尔伯特号显示了人类科技的局限——0.3%光速,人类最后的希望,却慢得令所有人绝望。0.3%光速,意味着相对论效应不够显著,船上时间与地球时间同速,也意味着在两颗行星相对位置最合适时,从地球去火星需要1天,去土星需要17天。再往外,柯伊伯带,100天,太阳系边缘的奥尔特云,200年。至于最近的恒星与类地行星?1000年以上。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新的载人深空项目得到资金支持。第三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三大政体里,亚盟的太空计划致力于太阳能源的利用,主要目标在于戴森球;泛美共和所继承的NASA水星开发计划接近停摆,太空项目仅保留金星的铀浓缩基地;高昂的燃料成本和低回报率使欧洲独联体在本世纪初宣布放弃远日行星开发活动,而此前的半个多世纪,他们已经多次取消了巨行星的殖民舰队增援——基本上就是让先遣舰队在木卫和土卫上等死。
太空计划的衰落与虚拟现实技术的蔓延几乎发生在同时期,削减掉的太空计划产能统统被亚美印加等商业帝国重整利用,投入信息与娱乐业。比之尤里安出生那年,太阳系联盟在册的太空牛仔数量已经锐减两个数量级,上一条新航线的开辟还是六十年前的事。与尤里安同龄的年轻人,大部分对宇宙的了解局限于全息影像和地月系统的旅行航班。人类活动的边界从10倍地日距离的土星收缩回1.5倍地日距离的火星,没有人向往比火星更远的地方——那片寂静深空就像拉丁姆,萨图尔努斯放逐之地,主神不临。尤里安也曾是地球土著中的一员,直到他被迫踏上流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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