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喜欢人类社会。”尤里安若有所思。
“人类有什么意思?”Z恹恹道,“山在那里,群星在那里。不去的话跟草履虫有什么区别。草履虫还会扩张去新水沟。”
尤里安扬起眉:“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
“我是,”Z说,“所以我特别明白,人类真是一点意思没有。我也是,一点意思没有。”
“你很有意思。”尤里安说。酒精使他轻浮,尤里安伸出手,试图去碰触Z的脸颊:“你是个混蛋,一个很有意思的混蛋。”
第五章
在太空探索的起步时期,地球到火星的热门殖民路线上有六座小型太空站,用于飞船中转与信号中继。随着宇航技术的成熟与人工重力系统的开发,一个日地距离内的飞行不再需要中转停靠,而信号中继被更多的小型信号星接管,这六座太空站相继被废弃。时至今日,它们仅有的生存意义是作为基站,向过往船只发送航线确认与“天气”预报。
尤里安皱起眉,盯着主控屏幕上的红色预警信息。连续四个小时,阿尔伯特号收到了同一座太空中继站的高级别太阳耀斑预警,一封比一封口气强硬,最后一封甚至不是标准的电子播报腔,而是口音浓重的人声。在此之前,尤里安都不知道这些太空站上还有真人留守。
“只有这一座太空站预报了太阳耀斑,X50级。其他太空站也发来了通讯,但全部是航线确认。”尤里安转过椅背,向Z报告。不知何时他已经变成了阿尔伯特号的船员。Z很嫌弃他那被滥用的聪明劲儿和纸上谈兵的飞行执照,就算让他坐主控室也会在旁边监视。尤里安倒不怎么介意。他很乐意多一个观察Z的机会。
“EM-1,第一太空站……这座空间站不在地球火星的常规航线上。”Z扫了一眼预警信息的落款,若有所思。他奢侈地占用通讯带宽连上网络,查找EM-1站的人员信息。欧空局的网页清晰明了,这六座太空站早在三十年前就撤走了最后一批真人员工,EM-1作为远离常规航线的备用站,甚至在那之前已经无人驻守。
尤里安抿了抿唇,迟疑道:“你觉得,会不会是——”他吞掉了接下来的半句话,举起右手指向自己。
“不可能。”Z说,“这个陷阱太容易识破了。而且EM-1是轨道空间站,主动变航的能力约等于零。它根本追不上我们。你的皇帝陛下有这么蠢吗?”
尤里安表情微妙,保持沉默。
太空飞行手册的安全措施章里,关于太阳耀斑预警是这样写的:
收到X50等级以上太阳耀斑预警时,所有民用飞船应停止一切EVA(Extravehicular activity,舱外活动),小型飞船应立即对接进入最近的太空站或太空港避难。无法在预计爆发时间成功对接的情况下,所有民用飞船应立即召回所有EVA人员,将飞船调整至安全航线,关闭动力与重力系统,并收起太阳能帆板。
太阳耀斑的主要危险在于高能带电粒子流,像阿尔伯特号这样的小型飞船往往以机动性见长,没有足够保护船员和电子学系统的屏蔽层。挺不公平的,电子学只要关掉就能保证安全,人却不能随便关机。
现在阿尔伯特号离EM-1只有一次变轨的距离,原则上他们应该立刻执行紧急对接检查单,准备对接EM-1。即便如此,尤里安也不认为对接是个好方案。谁都不知道现在的EM-1是什么样,或许他们一离开增压室就能享受沙林浴,又或许有一群海盗在那儿等着入侵阿尔伯特号——这可是阿尔伯特号,尤里安绝不会认为第二个选项比第一个好。
“我们有他的声音样本。”尤里安提议道,“不管那是谁,我们可以接入声纹库做个声纹检测,查明对方身份。”
Z挑起眉:“民用船没有接入声纹库的权限。如果你记得,我们现在不是在你呼风唤雨的未婚夫的商业帝国里。”
尤里安无法反驳。他闭嘴不说话了。
“他的目的是让我们进EM-1。”Z简单粗暴地给出了他的决定,“那我们就去。准备好EVA。”
尤里安睁大眼睛。
“备用太空服在减压室旁边。”Z说。
尤里安仍然没有动作。
“你真的很不想去?”Z挑起一边眉毛。
“不……”尤里安犹豫道,“是关于EVA。我们就算要去EM-1,也应该对接,为什么要准备EVA?太阳耀斑预警不是要求停止EVA吗?”
“为了避免你想象中的沙林浴。”Z瞥了尤里安一眼,难得正经地解释道,“EM-1没有武器系统。不对接而是EVA进入可以保证阿尔伯特号不受侵入,而EVA的灵活性保证了如有不对我们能及时返回阿尔伯特号。至于太阳耀斑,先不说这个预警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们也还有21个小时。船上的EVA服是标准大气压太空服,不用吸氧排氮,登陆EM-1的EVA甚至用不了半个小时。”
他观察着尤里安的表情,忽然怀疑地皱起眉:“你确实有太空飞行执照吧?幽闭环境的心理测试没有做?”
“做了。”尤里安下意识地辩解道。他揉了把脸:“我可以——我先去吃药。”
他解开安全带,起身想回房间,却被Z一把抓住他的胳臂:“EVA禁用药物。别告诉我你没学过。”
尤里安与Z对视片刻。他想说自己的药物能安全通过检查,但Z是对的,他的药对考试有效,在实战上却没什么意义。他放弃争辩,垂下头,走向减压室旁的储物柜。阿尔伯特号的备用太空服正是尤里安考飞行执照时用的款式,15秒穿脱太空服的项目他还没忘完。他将自己束缚进高纤维材料的包裹里,把头盔夹在腋下,走进减压室。
“请多跟我说话。”尤里安轻声说。他的音量低得好像不指望任何人听到。Z回头看他,尤里安却表现得仿佛他没说那句话一样。他戴上头盔,掀起面罩,隔着气密门上的玻璃对Z比了个OK的手势。Z还没套上自己的太空服。他倚在气密门前,想了想,没急着换,而是按下了一个开关。
气密门锁死,同时减压室的灯灭了。
Z从储物柜里扒拉出自己的头盔戴上。他打开了通讯频道,但关掉了自己的拾音设备。他听见尤里安在那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Z不说话,尤里安也渐渐猜到了理由。除了最初的询问之外,他再也没吭过声。通讯频道里只有白噪音和尤里安的呼吸声。Z闭上眼。
十七分钟。仅仅十七分钟后,通讯频道里尤里安的呼吸已变得急促粗重,甚至能听到牙关颤抖的声音。Z打开气密门,把尤里安拽了回来。
“你确定?”尤里安把手指放在对接开关上,回头问道,“我们真的要对接EM-1?”
“不想想是谁害的。”Z嘲讽道,“EVA最低许可标准是三小时,普通太空飞行执照的EVA许可标准是六小时。而你,你的感觉阻断测试成绩是十七分钟。或许特权阶级考试场地的时空曲率跟这艘船上不一样?”
尤里安忍住了没有反驳。他在接受太空飞行测试时已经在逃,并没有动用任何属于亚美印加集团的权力。但他磕了药。中间人耶索特给他的最新产品,能够轻松通过药物检测——这一点恐怕不比动用特权更光彩。直到上周,他还在服药对抗自己的恐惧症。
是的,尤里安**、喝酒,还花了三个星期才初步学会太空行走,他仍觉得自己是个好男孩儿,但显然Z不会这么想。随便Z怎么说吧,在一个刻薄而观察力敏锐的控制狂室友面前隐藏自己糟糕的一面毫无意义。他不是什么太空扩张主义的理想家,也不打算做个偏执的太空牛仔,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不到Z的承认了,哪怕他暗地里羡慕Z羡慕得要命。
没关系。尤里安想。他终究会习惯的。
与地月轨道上的大型空间站和金星的漂浮都市不同,这六座空间站的实际空间只相当于一艘放弃了动力系统的小型殖民飞船,取而代之的是精密的定位与通信仪器,以及为了保证这些仪器正常使用而必备的屏蔽层。这也是它们被指定为太阳耀斑避难地点的原因。
EM-1的经历则更为传奇。它原先是两个世纪之前,俄罗斯远日探索项目普朗克号的先遣无人探测器,在火星附近借助引力弹弓变轨时失败而进入环日轨道,后来被欧空局接管,改造成六座空间站里最小的一座。如果Z是确实考虑过而决定进入EM-1(对此尤里安保持怀疑),那他最大的依凭就是这原型为无人探测器的太空站不可能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自动对接完成后,Z象征性地通报了船号和归属地,便示意尤里安穿上舱内服,同他一起登上对接甲板。他们穿过数道密闭门进入EM-1安检室里,尤里安注意到荧幕上显示的站内人数是197。这对于一座不在地球-火星航线常规轨道上的小型太空站来说似乎太多了一些。另外,他的匿名终端迟迟没能连接上太空站的网络,十分可疑。
他侧头去看Z,后者确认室内温压与空气成分后便开始慢悠悠地脱下舱内服,直接将它摊在了地上,只留下气瓶和简易头盔,塞在了背包里。Z也注意到了站内人数和网络的异常之处,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尤里安别无选择,只好跟着脱下唯一的防备。按照EM-1的避难流程图,接下来他们将进入重力缓冲区,停留一个小时,然后进入生活区。
他以为Z选择信任EM-1的居民,然而按下重力缓冲区的开关之前,Z忽然回头道:“抓紧我。”
他说得太晚,尤里安根本没反应过来。在开门的一瞬间,气压差呼啸着将他推进了门里,尤里安被甩到了半空中。天旋地转间,他听到两声枪响。
“你该预料到的。”Z说。
他单脚挂在墙面的足部固定器上,正把自己卡在两面墙的直角间,匆忙间被扯开的衬衫领口显示出与镇静语气相反的狼狈。尤里安一手按住因突如其来的旋转而翻腾不已的胃部,一手抱紧了Z的腰。作为愚蠢的地球土著,尤里安不知道EM系列空间站的标准重力是多少,但不论是多少也不该这样:相连的两间房间居然不是相对静止的。毫无预警地开启重力系统,这敌意几乎摊在桌面上了。
另外一个证据就是他们脚下的两堆废铁。看残骸形状,其中一堆大概生前是个监控探头。另一堆,尤里安当时忙着安抚自己的前庭平衡器没注意,但他确定那玩意儿曾经向他们飞来,意义不明。Z的反击迅速而有效,目测是使用了定向电磁脉冲弹——他为什么连这都猜到了?
“因为EM-1是个无人太空站,用不上别的。”Z答道。他看准了落脚点,蹬开固定器一跃而下,动作几乎称得上潇洒。相较而言,尤里安的降落就太过笨拙了。现在他们受到的重力不同于阿尔伯特号,大概只有0.2个地球标准重力,类似月球。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掌握平衡。
Z踢了踢第二堆废铁,用足尖挑出一个注射器替换包,说:“这个。自动检疫机器人,仅有的杀伤力来自于强制注射疫苗。”
尤里安蹲下去,本想伸手碰触那个替换包,忽然又抬头看了Z一眼,后者向他微微点头。尤里安打开替换包,阅读着整齐摆放的替换针管上的文字。那居然是俄语不是英语。终端不起作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分辨出内容。
异丙酚。
Z皱起眉:“什么东西?”
“麻醉剂,阿芙罗狄赛的替代品,”尤里安答道,“我在医院见过——别那么看我,我没撒谎。吃药不说明我是瘾君子。”
Z给了他一个怀疑的眼神。在尤里安决定奋起维护自己尊严之前,Z转开话题:“异丙酚,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有历史感。”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的主流麻醉剂,后来被阿芙罗狄赛淘汰了。”尤里安将精神集中到正事上,尽力回忆着医生的解说,“见效快但效力不持久,而且贵。唯一的优点是没有像阿芙罗狄赛那样高达8%的过敏反应概率。”
“你对阿芙罗狄赛过敏?”
“不。”尤里安迷惑地摇头。他得承认Z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行动似乎并不针对他。甚至如果不是他的胃还在为重力的变化无常而翻腾,他会觉得注射器里装着异丙酚是为了避免有人过敏而意外死亡。好像这群人没安坏心一样。
Z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这房间的另一端,停留在与他们来时位置相对的一扇门前。按照EM-1的结构图看,这后面应该是生活区。尤里安跟上去,不安道:“你打算进去?”
Z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尤里安明白自己的问题很蠢。他们在重力缓冲区。这个区域就像蜥蜴的尾巴,可以随时断掉。生活区总是比缓冲区安全。但他忘不掉197这么诡异的站内人数。也许他们一进去就会受到一个排的武装欢迎。到那时候,就算Z是个最优秀的太空牛仔也没救。
他抿紧嘴唇,看着Z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第六章
欢迎仪式没有一个排,连一个班都没有,只有三个看站姿就没受过职业训练的年轻人倚在墙壁上,两个在聊天,一个低头摆弄着自己的终端。离他们最近的小个子被忽然打开的区域隔离门吓了一大跳,匆忙地向尤里安举起手里的枪。
“呃……”
在尤里安构思出合适的交涉辞令之前,Z欺身过去,出其不意地缴掉了对方的武器——又一把异丙酚麻醉枪。
“我们没有敌意!”
被Z用膝盖抵住喉咙压在身下的小个子大叫道。尤里安赶紧蹲下捡起那把麻醉枪,警惕地指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
“你们是谁?”Z问道,但很快根据观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RKA?”
尤里安眨了眨眼。RKA,俄罗斯宇航,这个名词跟异丙酚一样有历史感。三战结束之后世界上就没有俄罗斯了。欧洲独联体掌控了地球上那片广袤的土地,同时也继承了RKA包括火星开发和远太阳系探索项目在内的全部太空计划。这里应该已经是欧空局的领地。
“我们是普朗克号的船员。”被尤里安指着的金发年轻人举高双手,回答道。尤里安对这艘船名没有反应,反而是Z惊讶地抬起头。那小个子趁机挣扎起来,然而一切努力都败于残酷的体格差。金发年轻人向他摇了摇头,小个子暂时安分下来。
“普朗克号已经失联了。”Z冷淡地回应。他的声音平稳,右侧的手臂却隐隐露出青筋,很明显在靠攥拳压抑情绪。尤里安不动声色地靠过去,用身体挡住Z的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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