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十一月份来的新兵熬了三个星期的重体力劳动,每天清早负重跑步,列队操练,然后在营地后面练习挖战壕,第二天再把这些长长的坑道重新填上,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圣诞节来了又去,只放了一天假,而且不准离开营地。但退一步说,即使能出去,大兵们也不大可能会在荒野里找到任何消遣的。查克花了一个下午在宿舍里和其他人打牌,他们没有真正的扑克牌,只好把废纸剪成大小差不多的方形,用铅笔画上图案——非常容易作弊,也因此引发了斗殴事件。结果是圣诞节晚上一大半新兵被罚跑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查克都觉得自己的喉咙里粘着昨晚吸进去的沙尘。
射击训练在新年后开始,因为枪支不足,发的是木制模型,教他们瞄准远处挂在树上或者藏在草丛里的纸靶。更无聊的是防空训练,主要内容是“听到哨子声之后马上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里”,锁匠的儿子动作总是比别人慢一些,不可避免地成为教官的训斥对象。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就在他们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躲避想象中的高爆弹时,亚瑟?科莱利上校和另一个陌生军官凭空出现,点了查克的名字。列兵犹豫不定地站起来,看了教官一眼,在教官点头之后才跨过趴在地上的同伴,向上校走去。
在去军官办公室的路上,查克飞快地在脑海里把过去七天梳理了一遍,试图分析出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要见军营的总负责人。科莱利上校走在他前面,不时和陌生军官低声交谈。守卫替他们打开了门,在查克走进去之后又砰然关上。上校在办公桌后面坐下,陌生军官占据了靠背椅,查克挺直腰站在门边,双手背在背后。
“你没有做错什么,辛克莱,不用紧张。”上校把一个文件夹递给陌生军官,“这位是马兰上尉,他在组建一支出色的队伍,想和你谈谈。”
“是的,长官。”
上尉翻开档案,但目光始终在查克身上:“擅长体育吗,列兵?”
“橄榄球,长官,四分卫,从十二岁开始。”
“畏高吗?”
“不,长官。”
“高中学历,这很好,为什么没有申请大学?”
“我爸是种烟草的,我想这就是原因,长官。”
上尉瞥了他一眼,低头翻过一页:“射击成绩?”
“我还没有用过步枪,长官,但我在老家的时候,没有兔子和田鼠能逃过我的猎枪。”
上校露出了半个微笑,马兰上尉没有表情,琢磨着手里的档案,撅着嘴唇,好像那是一份充满陷阱的数学考卷,最后他合上文件夹:“你考虑过加入陆军航空队吗,辛克莱?”
——
“然后你怎么说?”锁匠的儿子问,坐在下铺,专心致志地擦一双不属于他的皮鞋。
“我还能怎么说?”查克仰躺在上铺,看着天花板,“当一个军官叫你考虑的时候,他并不真的要你考虑。”
“他们让你什么时候走?”
答案是次日一早。查克被免除了晨练,独自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收拾两个月前刚刚打开的行李。他自此再也没见过锁匠的儿子,而且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胖子”。一辆卡车等在军营外,司机也穿着陆军制服,肩章表明他是个下士。他让查克和行李一起坐在后面的货厢里,查克在强烈的阳光里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像一头农场里的肉牛。引擎发出干燥的隆隆声,卡车震颤了一下,往西北开去。
至少这次他知道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就写在大门上,阿尔图斯空军基地。查克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六七架飞机并排栖息在停机坪上,翼尖贴着翼尖,座舱盖的玻璃映着夕阳和远处山脉的轮廓。就在他眼前,一架漆成铁灰色的战机在跑道末端昂起头,引擎轰鸣,向血红的天空爬升。
下士把他带到宿舍,这栋低矮的建筑物长得陆军军营里的差不多,不过分成了许多小房间,查克的在一楼,里面有两张单人床,都是空着的。他选了靠窗的那张,丢下行李,呆坐了一会。
宿舍里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事实上除了伶仃几个现役飞行员之外,整个基地都没有多少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查克无所事事,在机库里闲逛,偶尔被支使去打扫卫生。他借此机会和地勤们混熟了,时常蹭啤酒喝,从他们嘴里得知幼小的陆军航空队还在缓慢吸收士官生,以便扩充势单力薄的轰炸机队。
“然后?”查克问。
一个机械师耸耸肩:“不知道,也许要到欧洲去。”
没人说话了,他们脑海里的“欧洲”是个遥远又含糊的概念,就像人们听说哪个远房表弟不幸被流氓打断鼻梁骨一样,会适当表示同情,但并不会太过关心。又过了几天,同一辆卡车送来了七个新兵,翌日早上又来了一个。马兰上尉把这九个士官生集中在机库里,宣布他们现在正式成为陆军航空队等级最低的一员。
最迟来的那个士官生成为了查克的室友。他姓霍夫曼,坚持让查克叫他“乔迪”,堪萨斯人,原本是个修车工,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给查克看他手上被钳子夹出来的疤痕。和查克类似,这位瘦削的汽车修理工原本也参加了陆军,因为熟悉机械而被马兰上尉挑了出来。除了他们和住在隔壁的一个阴郁士官生之外,其余的候选人都是大学毕业生,迅速结成了一个难以穿透的小团体。查克自然而然和乔迪组队,剩下那个脸色阴沉的家伙独来独往。
训练开始的头一周所有人都要上理论课,对着图纸、黑板和模型,弄清楚单引擎战斗机和轰炸机的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有两个士官生没合格,被调到通讯部门去了。剩下的人被交到空军中士彼得?埃默森手上,这是一位习惯温声细语的波士顿人,四十二岁,头发已经不剩多少了,两边鬓角保留着一点灰白的毛发,像随手黏上去的棉花。士官生们私下里叫他“修士”,尽管埃默森中士已经结婚,并且有两个女儿。“修士”喜欢静悄悄地在背后看着士官生操作林克飞行训练器,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凑过来低声警告“检查你的气压表”,“不要忘记风速”,还有“你已经坠毁了,辛克莱”。这幽灵般的声音给所有士官生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查克发誓他在两年后驾驶“飞行堡垒”轰炸机前往柏林的时候,仍然能听见“修士”不紧不慢的训诫。
查克驾驶的第一架飞机是斯蒂尔曼75型,波音公司生产的老式双翼飞机,漆成明亮的黄色,列队飞行的时候就像一排被泼了油漆的麻雀。士官生们用它来练习起降和空中列队。他们很快就驯服了这只麻雀,唯一的意外是由于小小的通讯混乱,查克差点在降落时撞上乔迪,两人都不得不拉起重飞。
到六月份,事态一度紧张起来,传出轰炸机队要被派到英国去的流言,也有人说是要去轰炸东京,更荒谬的版本是轰炸柏林。他们花了两天时间研究纳粹空军的战术,最后不了了之,上头始终没有任何调动指令。这个月结束的时候,大学生俱乐部里又一个士官生被淘汰了。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那位沉默寡言的孤狼仍然没走。查克和乔迪都通过了测试,开始飞全新的BT-13单翼战机。BT-13和斯蒂尔曼75之间最令人激动的差异应该是安装在机翼下的机枪了,一整个夏天,查克都在酷热的天空里追逐拖拽在教练机后面的靶子,向它射击。士官生们轮流飞这架涂成深蓝色的教练机,祈祷自己不会被粗心大意的队友击落。
“还不错,辛克莱。”埃默森中士对写字板说,他总是使用十分克制的词汇,“可以”的意思是糟透了,“还不错”的意思是好极了。要是遇上一个特别无可救药的学生,“修士”会以一贯的温和语气说“也许下次会好一些,但我担心你活不到下次”。
查克爬出机舱,顺着机翼滑下来:“谢谢,长官。”
“别在无线电里聒噪,那不是闲聊用的。”
“下次不会了,长官。”
教练机拉着千疮百孔的靶子在远处的跑道降落,地勤们向它跑去。查克想偷窥“修士”的写字板,没有成功。埃默森中士把钢笔插回胸袋里,侧过身,看着年轻的士官生:“你在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辛克莱?”
“轴承厂,长官。”
“是吗?那我们的飞机里很可能就安装着你做的轴承。”
“很荣幸,长官。”
“为什么参加陆军航空队?”
“马兰上尉——”
“除此之外?”
乔迪的BT-13正好降落,查克不得不大声喊叫,才能盖过引擎的轰鸣:“我想我喜欢冒险,长官!”
查克不确定对方听清楚没有,“修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机库走去,没有回答。
第3章
八月的倒数第二天,比根山基地只见了不到三十分钟的阳光,就被大西洋上滚滚而来的雨云掩埋在下面了。大雨取消了所有任务,雷达荧屏空荡荡的,连接前沿雷达站的电话也只响了一次,报告可疑船舰出没,最后发现那只不过是一艘早就被遗弃的小型扫雷艇而已。
路易在雨势最大的时候出门,虽然撑了伞,但肩膀以下很快就被淋湿了。暴雨把通往墓地的小路捣成流动的泥浆。他知道自己至少应该带一枝花,但在基地周围的焦土上,除了固执地重新生长的野草,什么都没有。
这条路他一年前走过,当时也像现在一样下雨,只是雨水的声音听起来更愤怒一些。就在前一天,三十多架道尼尔轰炸机往基地和它周围伤痕累累的田野上投下了九十二枚高爆弹。这些弹坑都积水了,像许多个没有瞳孔的眼窝。葬礼队伍缓慢而吃力地绕过弹坑,把临时钉起来的简易棺材抬向墓地。路易现在还能清楚感觉到棺材的重量,粗糙的木板隔着制服也在他的肩膀上磨出血痕。躺在这个木盒子里的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威廉,他的飓风战斗机在混战里和一架失控的Me
109相撞,双双坠毁。
他不应该在这里。把沉重的潮湿泥土铲进墓穴的时候,路易模糊地想,没有人应该在这里。侯爵坚持要把小儿子送回去,葬在男孩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捉迷藏的家族礼拜堂里,但没有时间安排这些事了,一切都没有时间。随白昼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火和血,防空警报每隔半小时就响一次,战斗机根本不够,刚降落补充完弹药和燃油,马上就要重新起飞。
雷声隆隆,在旷野里听起来异常可怕。路易不小心踩进水坑里,它比想象中深,冰冷的泥水浸过了脚踝,灌进皮鞋里。风拉拽着雨伞,路易把伞柄换到左手,推开摇摇晃晃的栅栏门,走进墓地里。
这里的地势稍微高一些,奔流而下的雨水冲散了泥土,形成一道道棕色的瀑布。木十字架排成歪歪扭扭的两行,有些坟冢没来得及做十字架,插了一块光秃秃的木板充当标记物。路易轻车熟路地找到威廉,第二排第一个,土堆上已经长出了野草,草根牢牢抓住泥土,抵挡住了雨水的冲刷。
“你看见我怎么把那架轰炸机打进海里吗?”威廉问,去年五月,他们第一次从海上凯旋返航的时候,“我击中它的油箱了,你真该看看它是怎么变成一团火球的,护航机扑下来的时候我早就走了。”
“别太兴奋了。”路易帮他解开降落伞包,“他们明天还会再来的。”
但威廉总是很容易兴奋,父亲说他就像一只通了电的猫,当不了一个好士兵。侯爵本人参加过上一次战争,是驱逐舰HMS三叉戟号的指挥官。两个儿子自小听着海战的故事长大,却没有加入皇家海军庞大的舰队,因为父亲清楚记得在甲板上被轰炸的无助。“要是再来一次战争——我祈祷这件事不会发生——但要是再来一次,那会是在天上打的。”
十字架有些歪斜,路易把它扶正,压紧在泥土里。在他周围,安静地睡在雨水和荒草下面的还有266中队的队长,从霍恩彻奇基地起飞支援比根山基地,没能回去;彼得?莱顿,和路易同一天来到610中队,被三架Me
109追逐了七十多英里,最终坠毁在比根山和肯利基地之间的郊野;两位无线电发报员,被坍塌的屋顶埋住。一位军医,一位仅仅是点头之交的机械师,其余的名字路易不认识了,他慢慢地在湿滑的泥浆里跋涉,固定快要倒下的十字架。
雷声远去,但稠密的乌云没有一点散开的迹象。路易差不多全身湿透了,发起抖来。他最后看了墓地一眼,关上栅栏门,沿着即将被淹没的小路走回基地,没有回头。
——
在俄克拉荷马,初秋的降雨迟了一周,气温卡在90华氏度,不肯下来。停机坪周围的草地被晒得焦黄,泥土板裂。跑道烫得像烤箱里的铁板,为了避免飞机轮胎受损,地勤们只好不停地往跑道洒水。
查克躲在机库的阴影里,行李放在脚边,看着今早飞抵阿尔图斯空军基地的庞大运输机,它像只肥胖的鸽子一样蹲在停机坪上,正在吞食燃油。再过两个小时,这架运输机就会带着整箱整箱的零部件和三个士官生飞往夏威夷瓦胡岛空军基地,陆军航空队的大部分轰炸机都存放在那里。这是飞行员训练的最后一步了,查克、乔迪和“孤狼”被分配到轰炸机组,要到那个太平洋小岛去学习驾驶“飞行堡垒”,其余三个士官生会留在这里,接受单座战斗机训练。
机库背后每隔几分钟就传来刺耳的机枪声,一个月前来的新人正在那里练习射击。乔迪背着鼓鼓囊囊的军用背包走过来,他本来就比较瘦小——“适合塞进炮手位的尺寸”,用埃默森中士的话来说——这个背包令他看起来更小了,像不成比例的蛾子。他捅了一下查克的手臂,指了指独自坐在机库另一边的“孤狼”。那个郁郁不乐的士官生在看自己的脚背,一动不动,就像一座名叫《孤僻》的木雕。
“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试试和他说话。”乔迪悄声提议。
查克表示同意,但两人都站着没动,陷入“这人的名字究竟是莱尔还是利奥”的无谓争论之中。他们知道“孤狼”姓梅韦德,因为埃默森中士点名的时候用的就是梅韦德,但从没有人叫过他的全名。查克记得自己在值班表上见过“莱尔”,但乔迪坚持是“利奥”,两人打了个赌,要是“孤狼”名叫利奥,查克就输给乔迪一美元。
埃默森中士在停机坪边缘看他们离开,没有带写字板,但胸袋里还是插着钢笔。查克在舷梯上向他敬了个礼,低头钻进机舱,乔迪跟在后面。“孤狼”走在最后,目不斜视,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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