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亮点出现在闪烁的雷达屏幕上,路易难以置信地盯着它。电话接连不断地响起,通讯员们飞快地做笔记,时不时回答一句“是”或者“不是”。路易焦灼不安地等着,忍不住走到操作台旁边,问他们能不能确认飞机身份。
“能,长官,是一架B17轰炸机,观察员说它冒着烟,但还能飞。”
路易梦游一样走回地图旁边,摸到一张椅子,坐下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注1:
414表即飞行日志,飞行员返航后需要填写,记录击落敌机的数量和种类。
第8章
B17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的引擎,好几公里之外都能看见长长的黑烟。“企鹅”和休息室里值勤的飞行员都跑了出来,仰着头,零零散散地站在机库门前。轰炸机歪斜着,在他们的注视下滑过天空,尝试了第一次降落,角度和速度都不对,不得不重飞。B17危险地从机库上方擦过,艰难地绕了一个圈,重新进场,没有放起落架。它错过了跑道,重重地砸在草地上,伴随着火星和溅起的泥土石块往前滑行,右侧机翼给草地割出了一道十几米的伤疤,折断了。庞大的轰炸机肚皮着地趴在那里,像只被铅弹击中的白头雕。
机舱打开,冒出一股浓烟。查克、乔迪和利奥爬出来,随即被送到医院,军医宣布他们状况良好之后,两个同谋被关进了宿舍,查克则被带到米尔斯顿上尉的办公室,接受了一句夸奖,同时挨了半小时的骂。查克刚开始反驳了几句,然后再也不出声了,垂头丧气地站着。路易远远地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查克,借着台灯的光线在表格上写着什么,仿佛没有什么比飞行日志更重要了。
作为“共犯”,乔迪和利奥各吃了一次警告。而查克最终被关了三天禁闭,在机库工具棚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里面没有窗,电线吊着一个脏兮兮的灯泡,从铁皮屋顶上垂下来。两摞砖撑起一块既是床又是长椅的木板。角落里放着一个马桶,旁边是小洗手台,没有镜子。整个地方散发出一股霉菌和陈年汗渍的气味。查克花了好几个小时发脾气,用力踢紧锁的门,因为它发出的噪声最大。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没有人来命令他停下。查克恼火地坐在长木板上,看着铁皮缝隙里透进来的日光逐渐消失。
每天三次,食物通过铁门上的小空隙送进来,放在坑坑洼洼的铁盘上,像对待囚犯一样。查克用力拍门,要求和上尉谈谈,门外的人一次都没有理会他。
时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过得很慢。查克一动不动地躺在木板上,听着外面隐约的噪声。这地方让他想起俄克拉荷马老家的地窖,闻起来有同样的霉味,角落里堆放着生锈的拖拉机部件,一个草耙,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沙包,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汽油罐和一盒钉子,钉子总共有九十六枚,查克仔细数过了,因为邻家农仓被烧毁之后老爸把他打了一顿,锁进地窖里。查克觉得委屈,他全无恶意,只是想烤熟一只偷来的小鸡,谁会想到干草那么易燃呢?他在地窖里待了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妈妈把他放出来的时候查克正在发烧,接下来两天都躺在床上。
查克翻身爬起来,一圈圈地踱步。砖墙上有些划痕,就像穴居人用来计算时间的原始记号,旁边还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单词,查克一个都看不懂,猜测那是德语。这地方应该真的是个牢房,用来关押跳伞之后被俘虏的纳粹飞行员,大概和查克一样在心里咒骂英国人。
第三天傍晚,就在他思忖晚餐为什么比平常迟了的时候,外面传来钥匙互相碰撞的叮当声,锁咔嗒一响,门开了。
”晚上好。”路易说,好像查克并不是被关禁闭,而是准备出席鸡尾酒会。
“不很好。”
路易笑了笑,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态度:“起来,中士,我请你喝一杯。”
他们是开车到酒吧去的,查克闷闷不乐地缩在副驾驶座里,路易专心看着面前的土路,谁都没有说话。车窗开着,风卷着新鲜的植物气味撞进来,吹乱了路易的头发,查克挠了挠三天没刮的胡子,把目光移向逐渐染上嫩绿色的旷野。春天正准备让位给夏天,白昼变长,车在酒吧前停下的时候天空仍然明亮,泛出温柔的浅紫红色。路易关上车门,走向军官的酒吧,查克叫住了他。
“你去过对面吗?“
路易看了一眼路对面的另一家酒吧,摇摇头。
“从来没有?“
“这不合适。“
查克耸耸肩:“为什么不合适?”
路易犹豫了一会,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查克绕过车子,走到他面前:“我们今晚去那边。”
“那是企鹅们去的。“
“有明文规定飞行员不准进入吗?“
“没有,但是——“
查克抓住路易的手肘,把他拖向街对面。两人进门的时候酒吧里的谈话声都停住了,像是有人突然把音量旋钮拧到最小一样,吧台、小桌子和台球桌周围的地勤都抬起头来,盯着他们看,过了一分钟才挪开视线,交谈声又嗡嗡响了起来。两个飞行员找到一张靠近窗户的空桌子,那上面还放着上个顾客用过的玻璃杯,烟灰缸里塞满烟头。侍应过来问他们要什么,像是没有看见桌上的脏杯子一样。
“两杯黑啤酒。“查克说,在侍应走开时候转向路易,”相信我,这里的黑啤酒比对面的好。“
“听起来你经常来这边。“
“不算经常,一半一半。“侍应拿来了酒,查克随手把脏杯子推到一边,把其中一杯啤酒放到路易面前,”试试。“
对方喝了一口,看了查克一眼,接着喝了第二口。台球桌那边传来一阵笑声和兴奋的吼叫声,有人把黑球打进球袋里了。侍应端来了一碟洒满盐粒的炸薯条,查克告诉他搞错了,他们并没有点食物。
“那边送给你们的。“侍应指了指店堂另一边的桌子,一个机械师冲查克举起酒杯,查克竖起拇指,以示感谢。
“似乎把你当成英雄了。“路易评论道。
“我不是吗?“
“你的冒险非常勇敢。“
“谢谢。“
“也非常愚蠢。“
“听着,我不管米尔斯顿上尉这个老顽固——“
“上尉原本不打算关你禁闭,那是我的主意。”
查克瞪着他:“但我——”
“我知道,你炸毁了潜艇基地,拯救了不知道多少盟军舰船,诸如此类,但这些都不是违抗命令鲁莽行事的理由。你这次只是好运——不,中士,让我说完——这次正好走运,那下次呢?更别提你还把你的同僚拖下水,一个好的指挥官从不这么做。”路易停顿了一下,审视着查克的脸,像是在评估自己扔向水面的石头有没有打出涟漪,“查尔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牛仔游戏。”
“但战争就是要冒险的。”
“经过精心计算的冒险,可以。绝不是这种自杀任务。”
查克没有马上回答,盯着酒杯看了很久,才清了清喉咙:“你的私人生存哲学?”
“这么说也没错。”
“全部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一半是从父亲那里学的,另一半是碰壁之后知道的。”
“你知道我父亲教会了我什么吗?”
“什么?”
“烤制烟草和打架,他就教会了我这两样。”
“都很有用。”
查克发出介乎咳嗽和嘲笑之间的声音,灌了一口啤酒。外面的天空暗下来了,玻璃窗上的影子越来越明显,最后变成了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酒吧里的灯光和两个飞行员的脸。他们的目光在玻璃里相遇,迅速分开。
“你刚才叫我查尔斯了吗?”
“那是你的名字,不是吗,中士?”
“我能叫你路易吗?”
“你只能叫我‘长官’。”
“你让我想起了戴维斯牧师,他负责主日学,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无趣的人,仅次于你。”啤酒泡沫沾到胡子上,查克用手背擦了擦,“这玩意真讨厌,我得把它刮掉。”
“我无法想象你上主日学。”
“对极了,戴维斯牧师也无法想象。他刚开始会气冲冲地告诉爸妈我逃学了,后来我用弹弓打他的脑袋,像狙击手一样,躲在树上或者灌木丛里,他怀疑是我,但没一次能抓到我。”
“你听起来像是有点自豪。”
“非常自豪,长官。”
路易摇摇头,似乎想要翻白眼,忍住了,喝了一口啤酒,小心地抬着手,不让袖子擦到油腻的桌面。不远处有五六个机械师聚在一起玩骰子,互相嘲弄,大呼小叫。低矮的天花板压缩了回声,整个酒吧就像个温暖的、烟雾弥漫的地下洞穴。
“觉得这里和对面有什么区别?”
“区别不大。”路易侧过头,斟酌着自己的回答:“这就是令我惊讶的地方。”
“你看,一点小小的冒险没有坏处。”
两人喝完了酒,示意结账,但侍应告诉查克啤酒钱也已经有人代付了,没说是哪一桌。两个飞行员离开了酒吧,走向汽车。
“能让我开车吗?”
“你以前开过车吗?”
“长官,我的工作就是飞一架能装进五十辆这种车的轰炸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查克摸了摸下巴:“开过老爸的卡车,陷进排水沟里,但那是一个意外。”
路易叹了口气,双手插在裤袋里,打量着中士,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查克冲他露出一个胡子拉碴的笑容,钻进了驾驶座。这辆深蓝色的小车掉了个头,突然加速,像一头受惊的美洲野牛,颠簸着冲向此刻被暮色笼罩的荒野。
第9章
空军基地的夏天仿佛来得比其他地方要慢,覆盖弹坑的灰绿色草地好久才畏怯地开出花来,瘦弱,摇摆不定,像是它们自己也不确定该不该长在这里。连续的降雨把气温钉在冷飕飕的十二三度,也把610中队钉在机场上,飞行员们大多趁着这难得的假期睡觉,值勤的那几个在休息室里打牌,围着一整天都没响过的电话。
新增的五十六架“飞行堡垒”和“解放者”就是淋着这场夏季阵雨来的,美国陆军航空队似乎决定要给英国人展示他们对待这场战争有多认真。这些轰炸机分散到东安格利亚的各大空军基地里,比根山基地迎来了十六架。宿舍再次挤满了人,新鲜血液为这个疲劳的基地带来了新的喧闹。肯定又有人把查克的圣纳泽尔传奇讲了一遍,因为新来的小鸟们看见他的时候就开始互相交换眼色,窃窃私语。查克希望他们没有听到关禁闭的部分。这个俄克拉荷马来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老兵,米尔斯顿上尉指派他去看管新来的鸟儿。查克不太清楚“看管”具体该做些什么,只好拿出了高中时代管理操场小帮派的经验:和每一个人做朋友,找些琐事让他们保持忙碌,留意麻烦的苗头,及时掐灭。
和半年前的查克一样,这些年轻飞行员对战争毫无概念,刚来的时候甚至还按照训练时的习惯,把飞机整整齐齐地停在一起,不可避免地被英国老鸟们嘲弄了一顿,不得不重新把轰炸机分散开。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虽然还是阴天,但雨停了,查克和小鸟们提着油漆桶和刷子到停机坪上去,给这些崭新的B17漆上涂鸦和名字。皇家空军的飞行员们在草坪边缘抽烟,饶有兴致地观赏这群美国人,就像在看一个差强人意的马戏团。
“狮子。”乔迪大声说,叉着腰,看着站在梯子顶端的查克。利奥坐在不远处的沙包堆上,既不靠近英国人,也不接近美国同僚。乔迪走过去,跟他说了两句话,指了指飞机,利奥耸耸肩,回答了一句什么。
“他说什么?”查克问。
“他说随便,反正你很快又会把它毁掉,顺带害死我们所有人。”
“他总是那么记仇吗?”
“他说这是他的优点。”乔迪喊了回来,“你们能不要再拿我做传声筒了吗?”
于是机身被画上了一头狮子,不很像,但查克认为自己已经传达出了应有的气势。一些没有艺术造诣的人,比如林登少尉,误以为这是戴着花环的猫。于是查克几天之后提着油漆桶偷偷溜进机库,在少尉的喷火战斗机上涂了一只真正的猫咪,以便强调两种动物之间的重大区别。路易试图洗掉涂鸦,并不成功,白漆仅仅变淡了一些,依然显眼,猫头从哪个角度看都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英美联合指挥部已经放弃弥合双方的分歧了,皇家空军和陆军航空队直接分开行动,前者继续靠布伦海姆轰炸机进行夜间偷袭,目标从诺曼底的港口改成了法德边境的工业区;后者白天升空,精确瞄准潜艇基地。现在美国人有了一点点数量优势,轰炸任务几乎每天都有,然而令英国人深感不快的是,陆军航空队还是不舍得动用重型轰炸机,因为北非战况正酣,不得不和西欧战场争抢这些珍贵的大家伙。缺乏经验的新兵们开着从英国人手里借来的轻型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飞往法国,有时候多达两百架,从远处看起来非常壮观。可惜这些任务都是气势比效果大,为了躲避密集的防空火力和德国截击机,查克和他的小鸟们许多次被迫半途放弃任务,或者提早投弹,鱼雷和高爆弹落入海水或者空荡荡的郊野,根本没碰到钢筋混凝土搭建的潜艇坞。与其说是战略轰炸,不如说是给德国人制造心理压力,同时给电台和报纸提供大书特书盟军“优势”的材料。
路易没有参与这场热闹,从七月开始他得到了一年半以来第一次休假机会。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开车回到坎特伯雷去了。两年前的夏天,坎特伯雷这一带遭受了三个多月的狂轰滥炸,因为它正好在纳粹空军去伦敦和泰晤士河口的路上,逃跑或者返航的道尼尔轰炸机也会随手把多余的炸弹扔在这里。此刻,就在路易驾车穿过田野的时候,弹坑依然清晰可见。在路易的印象里,这些森林和旷野杂乱无章,有时候甚至有点吓人,但是充满惊喜。小时候他和威廉时常跟着父亲去猎鹿,父亲的弟弟阿尔伯特十之八九也会来,大人们牵着马,软皮靴踩在厚厚的腐叶上,没有一点声音。父亲让路易坐在马鞍上,威廉骑着阿尔伯特叔叔的牡马“哥伦布”。他们看着父亲和叔叔匍匐着接近林间空地,在一片树影和晃动的光斑之中,男孩们根本看不到猎物在哪里,猎人们也消失在灌木丛里了。森林里的空气缓慢凝固,仿佛连树叶的沙沙声也停下了,随后,一声枪响击碎寂静,紧接着就是第二枪。父亲和叔叔重新出现,合力拖着一头尚带余温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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