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那时候大概只有八九岁,对猎杀动物不感兴趣,更喜欢钻进树林,和弟弟沿着细瘦的小溪奔跑,捉草叶上的甲虫,在水流和缓的浅滩上摔跤,玩得浑身透湿,头发里都是泥。父亲多次警告他们不要跑到兽群出没的地方,因为阿尔伯特叔叔听见草丛里有动静就会开枪,他可不会花时间想清楚那是鹿还是小男孩。等他们再长大一些,侯爵开始教两个儿子用猎枪,自此之后路易和弟弟的大部分假期都花在追踪野雁上。战前这些金光闪闪的夏天大多都褪色了,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鲜艳的碎片:森林里潮湿而浓烈的腐土气味,枪柄因为后坐力撞在肩上的钝痛,容易激动的猎犬们肌肉紧绷,尖耳朵竖起,一听见枪响就疯狂冲向鸟儿坠落的地方。
汽车转过一个和缓的弯,轮胎溅起干燥的沙土。右前方就是以前的猎鹿场,灌木疏于打理,看起来比路易记忆中更张牙舞爪。荒草里布置着削尖的木桩,树和树之间拉着带刺的铁丝,用来阻止德国伞兵着陆。战争的阴影像细长尖锐的爪子一样延伸到这里。
在两天前的电报里,父亲告诉过他今天会有“一个小型鸡尾酒会”,因此当路易抄近路从花园走向偏厅的时候,完全没预料到父亲请来了大半个伦敦。侯爵的长子在半开的落地窗外面踌躇了一会,把制服外套的纽扣全部扣好,调整了一下领带,走了进去。
不少宾客穿着军装,有些是父亲以前服役时的老朋友,有些是军情五处和白厅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路易认出了几个上议院议员,一个《泰晤士报》的记者,还有乔治?卢瓦索,霍恩彻奇基地54中队的王牌飞行员,他父亲是远在康沃尔的一个小贵族,父子两人都在伦敦的政治阶梯上爬得很快。卢瓦索看见了路易,冲他举了举酒杯,路易点点头,移开目光,从侍应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酒,在人群里寻找父亲。
偏厅是个镶着桃花心木饰板的长方形,放着扶手椅的那一端弯成一个弧度柔和的半圆。父亲果不其然穿着海军礼服,和三四个军官模样的人占据了扶手椅,一小群栖息在岩石上的虎头海雕。
“我们刚刚正好谈到你。”路易走近的时候,父亲说,没有铺垫,仿佛儿子一直在这里,而不是刚刚从空军基地回来的。
“希望是在夸奖我的战绩。”
“我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叫谦虚。”父亲假装责备,实际上露出了笑容,眼角堆起了愉悦的细纹,“你应该记得克莱德?道森先生,你们在新年酒会上见过,那时候你还很小,但克莱德记得你——他当时多少岁,克莱德?十岁?是的,我也觉得差不多。道森先生现在在空军参谋部工作。”路易和那位留着小胡子的棕发先生握了握手,“克莱德和我刚刚聊到,寻找一位出色的年轻人到参谋部工作有多么困难,尤其是那些有飞行经验的年轻人。”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路易抿了一口酒,给自己多争取几秒钟的反应时间:“可以想象。”
“你在比根山,对吗?”这位棕发的参谋部军官问。
“是的,先生。”
“你的指挥官米尔斯顿上尉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绅士。”
“确实是这样的,先生。”
“我和米尔斯顿在西敏公学一起念过书,我比他年长一届,但是他在赛艇队的名声很响。”道森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是什么秘密,但仍然足够让在座的所有人听见,“我应该去和米尔斯顿谈谈,看看他愿不愿意放走他的明星飞行员。从你父亲的说法看来,你很适合来斯坦摩尔(*01)。”
“谢谢。”路易机械地回答,看了父亲一眼,“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我失陪几分钟。”
他放下酒杯,穿过人群,逃到花园里去了。过了几分钟,父亲也出来了,轻轻关上落地窗,和儿子一起坐在长了青苔的石阶上,看着沐浴在夏季慷慨阳光里的花园,玫瑰架犹如一道粉白相间的瀑布,不远处的水池映着天空和稀薄的云,像一张精心剪裁过的画纸。
“你们都喜欢那个水池。”父亲说,一只野蜂绕着台阶旁边的开花灌木飞舞,嗡嗡作响,“但只有威廉真的掉进去了,把保姆吓坏了,而你很关心他有没有抓到小鱼。”
路易转过头看着他:“参谋部?”
“自然的发展路径,不是吗?你也是时候离开前线了。”
“意味着我再也不能飞喷火了。”
“机会是没那么多了,没错。”父亲温和地说,“但你不需要离开空军,而且在伦敦会更安全。”
“这句话不应该在两年前说吗?”
“想想你可怜的妈妈,只要你还在比根山,她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当然希望你能待在伦敦。这没什么不光彩的,你已经尽责了。我们都已经尽责了。”
路易没有回答。野蜂飞走了,不一会又绕回来,钻进另一朵花里。
“不一定要现在下决定,花点时间考虑道森先生的提议,休假结束前给他一个答复。”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走开了。路易坐在原处没动,盯着水池看了一会,靠在被晒暖的石栏杆上,闭上眼睛。
注1:Stanmore
HQ,皇家空军指挥部所在地。
第10章
与其说是鸟鸣,不如说是安静让路易惊醒的。空军基地每时每刻都充满噪音:飞机引擎、刺耳的电铃、走廊里匆匆的脚步和机库里的敲敲打打。而此刻他的卧室里只有沉默的阳光,母亲养的猫多半是到屋顶上巡视去了,因为草地上的云雀正在放心地高歌。路易翻了个身,略微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云层散去了,留下一个干净的晴天,美国人想必又要成群结队出发了。
女仆已经悄无声息地来过,窗帘用黄铜钩子固定好,整齐叠好的衬衫按照路易的习惯放在椅子上。他爬起来,换好衣服,伸手去拿衣钩上的制服,马上又改变了主意,翻出一件参军前常穿的灰色西服外套,下楼到餐厅去。
父亲不在,又是一早到伦敦去了。母亲戴着眼镜,在桌边翻着报纸。猫咪并不在屋顶,而是蜷缩在餐桌一端,尾巴尖一摇一晃。家里养的第一只猫名叫煤灰,是只灰黑色的虎斑猫,陪着时年二十一岁的祖母一路从奥地利到英国来,它死后,所有猫都继承了这个名字,目前趴在桌上的这只已经是第四代了。
“报纸说美国人到我们的基地来了,从他们的语气看来,像是明天就能结束这场战争似的。”
母亲总是说“我们的基地”,仿佛是她亲自在驾驶飞机一样。路易弯腰吻了母亲的脸颊,她闻起来像鸢尾花,自路易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一直和这种气味联系在一起。
“我们很需要人手,你知道的,而且他们并不那么糟糕,都是一些。”他想起了查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他们都是些热切的人,有些鲁莽,但大致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高兴你终于要到伦敦去了。”
“还没决定呢,妈妈。”
“有什么好犹豫的?”
太多了。路易笑了笑,随手拿了一个面包卷,声称自己需要新鲜空气。母亲看穿了他躲避话题的陈旧伎俩,抱怨说这和父亲一模一样,但并没有制止。路易溜进了日光室,那里有一扇通向绘画室的门,因为懒得走过长长的回廊,他和威廉以前经常从绘画室翻窗跳进花园。今天路易也采用了一模一样的路径,叼着面包爬上窗台,跳进柔软的草丛里。
如果说庄园完全没有受到战争影响,那是不公平的,但比起空军基地,这里就像一小块保存在玻璃罩里的旧世界碎片,喷泉依然淙淙流淌,野草和灌木修剪过了,让出一条深入树林的小径,潮湿的泥地上有鹿的蹄印,但许久不会有人在这里打猎了。阿尔伯特叔叔去了外交部,自1939年起被派往西班牙,在英国驻马德里大使馆工作。叔叔是家里唯一一个预料到战争开始的,但他也看不到战争的尽头。
路易弯腰躲开一根横生的树枝,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拨开挡路的羊齿,侧耳倾听水声。小溪应该就在不远处,正值丰水期,流水声很明显。他一度怀疑自己迷路了,但一棵粗壮的橡树提供了明确无误的指引。小时候每当他想独处,就会跑到这里来,连威廉都找不到他。如果是在冬天,树下会堆积起结霜的落叶,而现在,溪水在地面凹陷处汇聚成一汪浅浅的池塘。路易把外套铺在地上,坐下,看着水淌过长了青苔的石头。也许离开比根山并不是一个坏决定,一些仗需要真枪实弹地打,另一些则需要坐在办公桌旁边打。他很明白这一点,但选择离开自己的中队,不管前提是什么,感觉都像背叛。
一只松鼠飞快地窜过稀疏的草丛,爬上橡树。路易干脆躺了下来,看着被树冠筛下来的阳光,希望久违的平静能像以往那样出现,但它始终没有来。他反而回忆起霍恩彻奇附近燃烧的郊野,喷火的冷凝管被击断,引擎冒出滚滚白烟,为了不被活活烧死,他被迫从失去动力的飞机里跳伞,看着喷火旋转着坠向农田,爆出一团耀眼的火球。他落进树林里,降落伞被树枝勾住了,差点把他的右手臂从肩窝里扯出来。路易艰难地摸到伞兵刀,割断了伞绳,重重地摔到地上,就在枯枝腐叶里躺了好一会,看着轻轻摇晃的树叶和缝隙里的破碎天空。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累得爬不起来。两架互相缠斗的战机在树梢上方掠过,机枪轰鸣。远处,一架斯图卡轰炸机正进入俯冲曲线,发出标志性的尖啸。
路易眨眨眼,坐起来。所有的噪声和幻象都消失了,小溪平静地流淌,食指那么长的小鱼在石缝间徘徊,有条不紊地啄食长在上面的藻类。松鼠在高处的树枝上警惕地打量他,小鼻子一抽一抽。年轻的少尉站起来,拍了拍外套,搭到手臂上,原路返回大宅。是时候给道森先生发一封电报了。
——
查克在太阳下眯起眼睛。
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点云的影子,也许稍后会演变成倾盆大雨。地勤们忙着把装在小推车上的蓄电池拖回机库。路易的飞机还停在原处,少尉已经消失三天了,据说是休假。
“你又在盯着他的飞机看了,这很吓人。”
查克收回目光,拍了一下乔迪的后脑勺:“我没有。”
“盯着也没什么用,你知道的吧。林登只是去休息了,又不是死了。”
“我对他的行踪没有兴趣。”
“为什么不?我就很有兴趣。”查克又抬起手,小个子机枪手这次飞快地躲开了,“你知道他爸有个爵位吗?我想知道他们这种人是怎样度假的,也许每天都用钞票洗澡。”
“哪里有人会用钞票——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乔迪认真地竖起三根手指:“钱,回家,女朋友。”
“闭嘴,乔迪。”
“闭嘴,乔迪。”乔迪故意模仿他的语气,做了个鬼脸,“你该走了,保姆,小鸟们在外面等你。”
准确的说法应是“所剩无多的小鸟”。驻守北非的第九航空队整个夏天都在借调第八航空队得来不易的战斗机,为某个仍然保密的行动做准备,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抽血了。查克负责的十六个轰炸机组已经走了一半,剩下的还需要额外负担运输任务。借道中立的西班牙飞往埃及,为退守阿拉曼防线的英军步兵投放物资。
像往常一样,运输机队稍过八点就出发了,算上中途补充燃油的时间,傍晚过后才趁着最后的一点阳光返回比根山。小鸟们准备直接去酒吧,查克正要和他们一起走,却一眼看见停在草坪边缘的蓝色汽车。他不久前差点把这辆车撞毁在电线杆上。
“查克?”
“我有点事,你们去吧。”
他向那辆车走去。路易并不在那里,车前盖摸上去很热,应该刚回来不久。查克钻进最近的机库,转了一圈,几个值班的地勤向他打了招呼,查克挥手回应,没有和他们多说话。他把头探进飞行员的休息室,里面也空无一人。查克犹豫了半分钟,决定到宿舍去碰碰运气。
路易的房间在走廊转角处,查克对着那扇木门自我辩论,一个声音叫他转身离开,另一个催促他敲门。就在查克下定决心听从第二个声音的时候,路易正好开门出来,两人差点面对面撞在一起。
“有什么事吗,中士?”
“没有。”查克脱口而出,挠了挠后脑勺,吃力地编造借口,“我只是,刚好路过。其实我是在找,呃,一支铅笔。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到处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我不知道你回来了,真是个巧合。”
路易挑起眉,就算他看穿了查克的借口,那也没说什么。
“我很喜欢那支铅笔,长官。”查克虚弱地补充道。
“我看出来了。”少尉打量着中士还没来得及脱下的飞行装备,“打猎回来?”
“不,运输机,北非。”
“你的措辞能力比我记忆中更差了。”
“你说起话来和我记忆中一样令人愉快,长官。”
路易摇摇头,关上门,向外面走去。查克小跑了几步,跟了上去。
“不是要找铅笔吗,中士?”路易问,并没有回过头来。
“迟些再找也可以。”
“祝你好运。你没必要跟着我的,顺带一提。”
“我没有‘跟着’你,我们同路。你确定你没有兴趣听听埃及的战况吗。”
“如果我想听的话会告诉你的,暂时不了,谢谢。”
“你刚刚在收拾行李吗?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但门刚好开着——”
路易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查克。两人现在在门厅里,夕阳透过玻璃泼洒进来,泛出一种暗淡的橘红,阴影的边缘变得更锐利了。一个军官正好走下楼梯,路易等他走出门外才开口。
“中士,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比根山基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这种声音了,那是提醒飞行员立即进入备战状态的信号。路易和查克对视了一眼,冲出门外,向机库跑去。
他们两个是最先到达跑道的飞行员,这个时点太不寻常,大多数人都在酒吧或者食堂里。地勤已经迅速把战斗机推到跑道上了,查克本来就没脱掉飞行装备,率先爬进机舱。路易多花了一点时间,在地勤的帮助下绑好降落伞包。两架喷火先后起飞,遵照调度员的指令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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