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渐渐围了几个人,有人喊着让他别动,说已经报警了。在民警破门而入,帮他锯断旁边的铁条时,程疏手里始终抓着他的文具袋,哭着问现在几点了。
有一个女民警红着眼睛跟他说别怕,等好了他们用警车送他过去,一定能赶上考试。程疏那时候才渐渐地感觉到身上的疼。
后来,旁边门诊的医生跟着上了警车,在路上帮程疏简单包扎了一下。第一场语文考试,程疏迟到了十分钟,他带着泪痕和颤抖拿起笔,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一天的考试进行完,班级要集合一下,虽然先前各科老师都再三叮嘱,没全部考完之前不允许对题,还是有不少同学忍不住互相询问。
曹虞早就听说程疏第一场迟到了十分钟,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担心影响他的心情,也不敢问,只是不断地跟他说,没关系,别多想,接下来好好考就行。
程疏没和人群多待,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让任何认识他的人看见他。
那天晚上他没回家,而是去了不远处的一个警察局。值班的警察问他有什么事,程疏紧紧抓着手中的文具袋,站在窗户外面,低声问能不能在值班室里睡一晚上。
民警皱眉看他,暗黑天色笼罩而来,十多岁的少年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却无端让人心里不好受起来。
在程疏转身想走的时候,民警叫住他,说道:“进来吧。”
程疏在值班室的长椅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亮没多久,程疏便起来,将身上盖着的薄毛毯叠好放在椅子上。
值班的民警刚打了早饭,叫住他:“同学。”
程疏站住,民警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盛着一根油条两个鸡蛋。程疏摇头不要,值班民警又塞他手里一杯滚烫的豆浆,笑得眼角皱纹堆叠:“鸡蛋滚运的,吃完肯定考一百分,我闺女每次考试前都是这样吃。”
程疏沉默了两秒,没再推让,说道:“谢谢。”
他走出值班室,经过窗户边的时候,窗户突然打开,那位民警对他说道:“好好考试,等考上大学,以后出人头地,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朝阳缀在楼间,金暖轻薄的阳光倾泻而下,程疏走出很远之后,才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那天早晨他坐在没人的地方,混着眼泪吃完了早餐。从那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他再也没有哭过。
等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程疏回家,面对的是一房间狼藉。
他上了锁的小柜子被撬开,宝贝了很多年的球衣被剪得破烂不堪,那是他妈妈去世前给他买的,专门买大了好几号,说是等他长大了还可以穿着打篮球。
松饼也被剪得乱七八糟,里面塞的毛絮四处都是,程疏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地一点点捡起来。
程冲站在门口,看着他哈哈大笑,程疏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为什么能从小恶毒成这样。
程冲的妈妈,程疏名义上的后妈,没有丝毫愧意地说道:“我昨天还以为你已经出门了呢,你不是一直嫌冲冲随便进你的房间吗,我就顺手锁上了,之后有事便带着冲冲出门了。阿姨不是故意的,以后不锁了。”
程疏说:“没事。”
“考不上什么大学也挺好的,上学有什么用啊,跟着你爸在五金店里帮忙多好,我以前就跟你爸说过,他就是不愿意管你……”
程疏默不作声地收拾书包,然后起身道:“不管考上什么大学,我都会去上,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疏出门之前,程冲要来抢他手里攥着的松饼碎布,程疏突然回头,狠狠地踹他肚子上,程冲没想到他会反击,被踹愣了,也不哭,呲牙就要上来打程疏。
程疏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把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再往前一步,我真敢杀了你。”
那女人尖叫着喊你要做什么,一边把程冲往后拉,程疏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去了一处工地找了活,他肩膀上的伤很严重,后来又化脓发炎,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右胳膊几乎完全不能用。
程疏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彻底离开这个城市,他还对他的父亲抱了一丝期待,他在等待一点可能会有的温情。
后来,是曹虞先找到了他,带他去了医院重新包扎了伤口,帮他找了一个轻松一些的工作,每个周末还会去接他回家吃饭。
程疏很少说话,一些和他不太熟的人甚至怀疑他是哑巴,曹虞除了偶尔听到他说一句“谢谢”,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除了一次,程疏问他,傅时遇去哪里了。
曹虞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说傅时遇转回泽城的高中,高考完应该会出国。过了很久,程疏又问,去哪里。
“英国吧,”曹虞说,“好像是。”
程疏点了点头,从那以后也没再提过傅时遇。
高考成绩出来,程疏比平时低了一百分左右,只能上一个很普通的一本。曹虞问他要不要复课,程疏摇头,他一秒都不想再在这个城市里多待。
一个月后,程疏才在工作的地方看到他爸,程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程疏问:“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程毅点头,将烟扔地上碾碎,说道:“你回家跟你妈道个歉,把你弟弟都吓发烧了。”
程疏说:“他们把我锁起来,不让我高考。”
程毅不耐烦:“一个考试有什么重要的,考不好就回来咱俩一起开店。”
程疏说道:“他们还把我妈给我买的球衣弄坏了。”
程毅啐了一口:“弄坏就弄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是我妈,程冲不是我弟,”程疏看着程毅,像看一个陌生人,“你也不是我爸。”
程毅被他的话气得不行,不远处还有挺多人,又不好动手,最后骂了一句:“你他妈爱去哪去哪,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从那以后,程疏真的就没再回去过。
第二十五章
傅时遇得到的是一张报纸,那时候的网络还不发达,一个考生在高考当日被反锁在屋内的状况也引发不了什么热度,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小报纸曾将其当作高考趣闻刊发了一小块文字,配了一张小小的模糊的图片,发行量估计也小得不行,现在业已停刊。
桌上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头,傅时遇再去拿烟的时候,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将烟盒捏扁,扔进了垃圾桶,视线仍旧黏在报纸上。
那几百个文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明明都是他终日打交道的漂亮汉字,如今却像生出獠牙,撕咬上视线,却又谁都不肯相让。
图片的像素不高,黑白格点若隐若现,只是模糊地看到悬在楼间的一个人的轮廓,卡在防盗窗里,半个身子坠在下面。傅时遇盯着那个黑色人影头侧一根黑线,是程疏举起的手臂,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宝贝似的生怕刮到碰到。
那只手朝天举着,傅时遇用手指碰了碰。那样模糊的一个人影,他却从那扭曲的姿势里面感受到多年前浓烈的绝望。
傅时遇给黄贺打了一个电话,拨出去才想起来现在是半夜,刚想挂掉那边黄贺已经接了起来,声音很清醒。
黄贺问:“傅哥?怎么了?”
傅时遇一开口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他声音哑得厉害,傅时遇拿过桌上冷透的水,灌下去才好了一些。
黄贺在那边没说话,像是意识到什么,静静地等着傅时遇开口。
傅时遇靠在椅背上,窗外夜色正浓,他闭上眼,说道:“跟我说说那时候的程疏吧。”
黄贺和程疏的交往并不多,尤其是在那次打架事件之后,黄贺大概是觉得被人撞破自己和他爸的关系很丢人,收敛了很多,再加上傅时遇成天转在程疏身边,黄贺也没再去找过程疏的麻烦,成绩在高三一年上涨不少,蹿到了班里中上游,而最前头的那个一直都是程疏。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程疏高三下学期的状态和傅时遇转学前的那一段时间没多大区别,只是话更少了,除了公布成绩时老师提到两句或者上课的时候被提问,他的存在感低到不能再低。
黄贺因为偶然碰到过一次傅时遇和程疏的亲密举动,对他俩的关系比普通同学知道得多一些,在傅时遇一声不吭地转学走了之后,对程疏在意了几天,但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之后对他也没有什么关注了,只是听说他高考的时候第一场就迟到了,后来高考成绩出来,全班都不敢置信,但因为已经毕业,也没有过多的打探。
这些年,高中同学举办过几次同学会,黄贺去过两次,从来没碰见过程疏,组织人说是通知过程疏两次,他每次都拒绝,大概是因为高考失利不好意思来见老同学,渐渐地也就不再叫他了。
“我知道的就这些。”黄贺说,“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傅时遇一直静静听着,像是想从这粗率的讲述中触碰他离开之后的少年。傅时遇想笑一下,没笑出来,索性放弃了:“没事儿,我自己处理,你好好上班吧。”
黄贺也不多问,挂断之前说了一句:“想喝酒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傅时遇说:“行。”
等电话挂断,房内重陷安静,傅时遇看着还亮着的屏幕,想给程疏打个电话,最终还是将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程疏上午去上了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接下来两周是复习周,由学生们自行复习备考。程疏没在学校多待,下了课便开车回了家,即便外人看来他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燥得什么都干不下去。
程疏强逼着自己在书房里工作了一下午,等夜色逐渐降下来,程疏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他放弃跟自己作对了。
程疏习惯性地拿了一本书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关注着门口的动静,几个小时过去,书并没翻几页,傅时遇也没来。
程疏盯着墙上的钟表一顿一顿地往前走,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打破寂静,书页被程疏猛地撕扯出一道几毫米的裂痕。程疏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用手指细细地揉平褶皱,将书放在桌上,然后才拿起手机。
程疏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淡:“怎么了?”
傅时遇笑道:“下楼来,宝贝儿。”
程疏道:“谁是你宝贝?”
“你不认识我宝贝啊?”傅时遇啧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很遗憾,“我宝贝叫程程啊,肤白貌美大长腿,学数学还不秃头,羡慕吧?”
程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脑袋后面,刚要呛回去,傅时遇又说道:“我在楼下等你呢,程程。”
程疏从窗户里往下看,傅时遇靠在亭柱上冲他挥了挥手机,程疏的话都被堵在胸口,最后有些无奈地说道:“好。”
已经进入夏季,夜晚的风也是暖的,清月从飒飒叶间隐约现出,月光洒了傅时遇一身。
傅时遇笑着看程疏走过来,从身后拿起一个保温桶塞到他手里。
程疏问:“这什么?”
傅时遇道:“没吃晚饭就当晚饭,吃了晚饭就当夜宵。”
程疏打开,里面摆放着各式精致的小点心,有些惊讶:“你还有这手艺?”
傅时遇咳了一声:“暂时没有……家里的阿姨做的,顺手带了几个过来。”
程疏合上盖子,一手拉起傅时遇要往楼里走,傅时遇却原地不动,程疏皱眉,问:“怎么了?”
傅时遇看着他,轻声说道:“先不上去,等你吃完,我领你去看个东西。”
程疏沉默了几秒,说道:“傅时遇,关于那件事,我……”
“先别说。”傅时遇打断他,“等回来再跟我说。”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廊顶的藤蔓攀爬得茂密,垂下几根扫在程疏后背上,傅时遇帮他撩开,静静看着程疏吃东西,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
程疏问:“看我干什么?”
明明挺温情的氛围,他一开口就立马将其破坏,声音冷淡又别扭。
傅时遇忍不住笑,说道:“喜欢吗?”
程疏将剩了最后一口的红豆糕塞傅时遇嘴里,拿纸巾擦手,有些敷衍地说道:“挺好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糕点是挺好吃的,但程疏被傅时遇吊着胃口,根本没闲心来细细品味,只能模糊地尝出个还行的味儿。
傅时遇突然伸手,有些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他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程疏愣了下,伸手抓住傅时遇的手,声音也放轻了:“傅时遇。”
傅时遇回神,将那点微妙的紧张抹去,笑着站起来:“走。”
罕有人迹的河岸边芦苇丛生,茂密地遮盖住水的边痕,傅时遇牵着程疏慢悠悠地走,风吹水流声隐约可闻,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周围一片昏暗,除了不远处一排树上荧荧亮光之外也再无其他光。
程疏看到远处几个黑影悄悄遁走,傅时遇偏头看他:“让路宥他们几个帮我在这守着,虽然平时没什么人来,万一运气背点儿被人好奇拿走就不太好了。”
程疏嗯了一声,没再多问,手却握紧了傅时遇的手。
随着距离的缩短,模糊成一片的光团逐渐清晰地显出线条。傅时遇松开程疏,走到第一棵树下,荧光照亮他的脸,映入他的眼瞳,程疏眼也不错地看着,移不开视线。
傅时遇轻声开口:“我十八岁那年高考完之后出了国,过渡得还算顺利,我哥也在那边,也有不少朋友。但第一年的时候,我没多少出去玩的兴致,过得挺规矩,也没多少可说的。”
随着他的话,程疏的视线落在树干挂的板子上,夜光笔画出流畅又简单的线条,一个卡通小人仰头看着高大的古堡教学楼。傅时遇牵着程疏走到下一棵树前,小人坐在课桌前,脑袋左边是一堆金融符号,右边是天体物理。
“十九岁那年我辅修了物理,上课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你。我那时候想,也许你也正在某一地方的课堂上和我听着一样的东西。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很少想起你了,只有在那短暂的一个多小时里才会放纵自己肆无忌惮地猜想。”
他们走到第三棵树前,木板上正下着纷纷扬扬的雪。“二十岁那年的冬天伦敦下了特别大的雪,我那段时间迷上摄影,拿着相机在街头每天闲逛,最终选出一张最满意的雪景图,印成了明信片,寄到了国内,上面写的你的名字,但模糊了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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