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满儿小心翼翼地打量宋芷的神情,冷不丁地问:“兰哥会娶你想着的那个人么?”
娶孟桓?
宋芷差点把嘴里的甘草冰雪凉水喷出来,到底顾忌着仪容,只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一拍白满儿的脑袋:“胡说八道什么?哪儿来的我想着的人?”
白满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低头喝自己的甘草冰雪凉水,心里明镜似的,看来她的兰哥心里真有人了。
白满儿这么一想,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想,那人到底是谁?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兰哥牵肠挂肚?
是兰哥在外面做活儿时认识的?
“想什么呢?”宋芷见小姑娘一脸苦大仇深的,忍不住笑问。
“想嫂子。”白满儿说,“想是何等样的人物才能做我的嫂子。”
宋芷不提防被一个小姑娘调侃了,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小姑娘家家,瞎说什么!”
六月二十九,南边儿传来军报,当初陛下遣播、思、叙三州军及佥亦奚不薛征缅国,没想到亦奚不薛竟然反了,于是陛下又下旨征亦奚不薛,三州军有两州前往缅国,一州征讨亦奚不薛,三个月内尽平其地,立三路达鲁花赤,留军镇守,命药剌海总之,以也速带儿为都元帅宣慰使。如此,亦奚不薛实力不济,只好投降。
另外两州征讨缅国的军队与早先出发的诸王相吾答儿、行中书省右丞太卜、参知政事也罕的斤亦大获全胜,军队直逼缅国都城,缅国遣使求和,答应日后增加岁贡两成,这一战便算是结束。
如此喜报自然令大都人人振奋,连前不久刚发生在通元门的惨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因陛下下旨彻查阿合马党羽升起的惶惶之心也安定不少。
宋芷是在街坊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想:野蛮的蒙古人的铁骑又踏平了无数州县,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宋芷憎恨这样的元廷,憎恨这样暴虐的、以侵略他国为乐的蒙古人,因为大宋也是这样,被蒙元一步步鲸吞蚕食,最后在崖山海战彻底沦亡。
宋统治下的臣民被蒙元定为最低等的南人,成了亡国奴。
但宋芷转而又反应过来,孟桓便是随播、思、叙三军出征的,如今三军凯旋归来,孟桓岂不是也要回来了?
宋芷想到这儿,匆匆向字画店的老板告了个假,便上了街。
街上人潮汹涌,全是来迎接的百姓,宋芷出去时,仪仗队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宋芷只能看到被扬起的尘土。
看不到孟桓的身影。
宋芷一时间心跳如雷,又急切又欣喜又担忧。他知道现在这些人不会停留,经由大都,会去上都向陛下述职,报告详细军情。
宋芷匆匆想穿过人群,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人海淹没了,每一步的前进都变得十分困难。
宋芷的行为在兴奋的人群里并不罕见,也不显得怪异,大家都一样兴奋,迫切地想目睹一下打了这个打胜仗的将军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
队伍最前列的是诸王相吾答儿、行中书省右丞太卜、参知政事也罕的斤及三军统帅,宋芷一个都不认识。
他的眼睛飞快地在人群里搜寻,终于在一众魁梧凶悍的将军之间,寻到了一个略显年轻的身影。
先是马,那的一匹没有杂色的白马,是宋芷见过许多次的那匹,没想到是孟桓的战马。
马上孟桓身披铠甲,腰间悬一柄长刀,颀长的身形显得格外惹眼。
很快宋芷注意到孟桓受伤了,左手上缠着绷带,颈侧也有一道狰狞的疤,似乎是被□□□□擦伤的。宋芷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那战场上有多么的惊心动魄,倘若那那一枪在偏少许,便能直中孟桓的咽喉。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千夫长!”
宋芷听到身旁有女子在议论。
“这模样怕是卫阶、潘安也难比了吧?”
“是啊是啊,不过卫阶那等病美人,可别拿来与神勇的千夫长比!”
宋芷咬着唇,神勇?
正巧这时,马上的孟桓似乎心有所感,偏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冲那几个女子吹了个口哨,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旁的宋芷。
第44章 卷耳四
孟桓突然回头完全在宋芷意料之外,他反射性地想躲,却发现躲无可躲,孟桓已经看到了他。
宋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与孟桓远远对视。孟桓在仪仗队里随着队伍越走越远,他的面容比起四个多月前离开之时黑了一点,显得更英挺深邃了,因为刚从战场返回,身上仿佛带着凛冽的杀气与血腥气,可他回头看着宋芷的表情,又与从前没有分毫区别,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浅浅的笑意。
宋芷心里头微微一热,四个月如潮的思念隐秘又蚀骨,他从不愿承认,可见到这个人时,那份难言的思绪又如此鲜明,胸中涌动着又酸楚又欣喜的热流,宋芷一时简直不知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了。
自二月廿二至六月廿九,四个多月,他终于回来了。
眼看孟桓就要消失在视线里,宋芷心里一急,连忙挤过人群,匆匆地想要追上去,却看到孟桓向他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同时做口型道:
“等我回来。”
宋芷满心沸腾的浪潮突然安静下来,他咬着唇,向孟桓点了点头。
好。
天知道孟桓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转过头去,可即便背对着宋芷,孟桓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灼的目光。
宋芷没有再追着队伍走,而只是站在原地,随着人流移动,目送着孟桓越来越远,身影逐渐隐没在人潮里,看不见了。
宋芷心里一空,仿佛那刚刚被充盈的内心一下子缺了什么,空落落的。
等人群散尽,宋芷没精打采地回到铺子里,老板是齐履谦的母舅,知道宋芷跟齐履谦关系好,待宋芷向来是极亲热的,见宋芷神色反常,便让宋芷坐着休息,问他:“方才是征缅的军队回来了,你是去看热闹了?”
“家里头有人出征未归?”老板猜测。毕竟是战争,虽是漂亮的打胜仗,但总要死人的。
宋芷摇摇头。
老板再问是什么事,宋芷又不说,只好放着让宋芷自行消化。
下午,老板见宋芷心思不知飞哪儿去了,便给了他假,让他回家休息去,不扣工钱。
没想到宋芷却拒绝了,向老板连连保证,绝不会耽误手里的活儿,老板只好答应让他留下。
老板不知道宋芷在想什么,宋芷自己心里却清楚。
孟桓现在随着统帅去了上都,短时间内估计回不来,一则要觐见陛下,报告详细军情,孟桓官职不高,但身份不低,这等大事是要参与的。二则陛下定会设宴,为三军接风洗尘。三则还要论功行赏。
宋芷刚刚在街头匆匆见了孟桓一面,若是手里头没事儿做,这日子便更难熬了。
晚间,宋芷身心俱疲地回到兴顺胡同,本想早早休息,没成想,秀娘告诉他,七月初二是白满儿的生辰,小姑娘要正式满十四了。
宋芷险些忘了这事,心里头又懊恼又自责,他连礼物也没给白满儿准备,只好打算第二日起身上早市里,替白满儿买礼物。谁曾想,第二日是初一,有日食,宋芷买了礼物回家时,半路上正赶上日食,一下子黑了天,宋芷摸黑回的家。
宋芷替白满儿挑的是一支镂花海棠银圆簪,普通人家的女子,用的常是骨制的发簪,银制的极少有,这一支银簪几乎花去了宋芷两个月的工钱。
“谢谢兰哥!”白满儿看起来十分喜欢这支银簪,虽然比不上富贵人家用的那么精美,其上的镂花海棠倒也栩栩如生,加上银制的素雅,不比金饰的雍容富贵,正适合白满儿身上青涩的少年气。
白阿朱却有些不好意思:“兰哥儿怎么送这样贵重的礼物,满儿哪受得起?”
宋芷只看着白满儿笑:“贵重什么,只要满儿喜欢便好。”
秀娘也插话道:“是啊阿朱,要紧是满儿高兴,一支银簪罢了,不值当什么。”
秀娘早年是过过富贵日子的,如今虽然落魄了,眼界还在,一支银簪倒也不放在眼里。
“喜欢!”白满儿大声道,“满儿喜欢得很!”
自从在虞侍郎家中被打伤后,宋芷便很少见白满儿这样高兴的神采了,当下也觉得这两个月的工钱花得值。
白满儿脸上的疤现下只剩下一道还比较明显,那一道在额上,白阿朱给她拨了些碎发下来遮着,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太出来。
“娘亲,替我戴上!”白满儿兴奋地把银簪递给白阿朱。
白阿朱见女儿难得这样高兴,也不好苛责什么,微微一笑,接过银簪,替白满儿小心地插进发丝里。
白满儿自己动手摸了摸,只觉得满心高兴,以往宋芷也会送她礼物,但都是些哄小孩儿的小玩意儿,这次送的银簪却是真正适合女子的饰品,对白满儿而言,意义不同,在她心里头,总不希望兰哥一直将她当做个小丫头看待。
“我进屋看看!”白满儿说。当即兴冲冲地跑回到闺房里头,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好看。
没想到就因送了这个礼物,当天回了家,宋芷给自己找了麻烦。
“少爷是喜欢满儿那丫头么?”
宋芷被秀娘一问,问得几乎愣了:“什、什么?”
秀娘噗嗤一笑:“秀娘逗你呢。”
“不过,”秀娘的表情又严肃下来,“少爷真得考虑考虑了,不能成日里总跟满儿混在一起,对满儿名声不好,你若是对满儿无意,也不打算娶她,还是离她远点儿。”
“少爷在外头,可有相中的姑娘么?无所谓门第样貌,只要家世清白,品行好,就行。”
宋芷被秀娘说得面红耳赤,匆匆应付了几句,就逃也似地躲回了自己房里。其后几日,为避免再被秀娘念叨,宋芷见了她就要绕道。
成亲什么的……着实太远了些,他还没考虑过。
照旧去书画铺子里干活,早出晚归,只是宋芷多了一项行程,每日必要绕路到太平坊看上一眼,看看孟桓回来了没有,而后再去书画铺子。
可宋芷心里也知道,大都至上都路途遥远,孟桓只怕一月也回不来。
初四,大都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陛下下旨治中书左丞郝祯的罪,由于郝祯三月十九日夜已被王著杀了,因而只好戮尸以示惩戒。郝祯与耿仁都是阿合马一手提拔上来的,下场比阿合马好不到哪儿去,亦是被满门抄斩,抄没全部家产。
只是落了一条落网之鱼,郝祯的侄子郝嫣,一早知道叔父事情败露,早早地便躲了起来,不知道去哪儿了,没能找到。
二月廿日与孟桓庐师山踏青那日,宋芷与郝嫣有过一面之缘,对此人印象不错,没想到他转眼间便从云端跌落山谷,昔日翩翩贵公子成了逃犯,不知所踪。宋芷不由得有些唏嘘,纵然权势滔天,也有败落的那一日,权势地位终不能长久。
初七是乞巧节,也叫七夕节。宋芷身无长物,没有牵挂的人在身旁,自动顶了铺子里其他人的活儿,在那儿待到天黑才回兴顺胡同,夜里便陪着秀娘说话,早早歇息了,没有见白满儿。
这实际是考虑秀娘前几日同他说过的话,宋芷不希望教白满儿小小年纪,便把终生托到了他身上,所托非人。
宋芷只把这日当做寻常日子来过,可它终归不是个寻常日子,纵使宋芷躲在屋里,也难逃被虐狗的命运,从碧纱窗望出去,能瞧见浩瀚的星河里,一盏盏冉冉升起的孔明灯,又远又明亮,一盏盏都是有情人的真心。宋芷在初秋的夜风里头,看着漫天的星星与孔明灯,据说银河两头的织女星与牵牛星会在这一夜相遇。
也不知孟桓何时回大都。
孟桓是七月十一日夜里,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提早回来的,府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少爷为何这么早回来。
孟桓许是累了,回来后便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孟桓发现宋芷不在府里,遂命人去兴顺胡同请他,自己则一面向各个狐朋狗友及绰漫报平安,一面在书房里等宋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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