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坐在主位旁边唯一的副座上。
那本该是白修宁的位置。
而白子监也不像昊渊形容的是个老不休。
白氏的家服在他身上穿出了仙风道骨之感。他端坐在至高处,俯视着殿上的白修宁,久久没有开口。
他左边站着的是白氏地位最高的长老白子燊。此人平时便是横着走的,此刻见白子监没有说话,便指着白修宁道:“修宁,若你今日是带着昊渊来伏法的,便把他押到祭空塔上去,当众放血杀了他!”
苏情只觉得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一紧,昊渊还不待发作,就见到那年轻男子蹙眉道:“师父……”
他刚开口就被白子燊狠狠瞪了一眼:“修亭,你不必替他说话!”
那被唤作修亭的男子神色一僵,再度看向苏情时便多了些无奈,但目光依旧是温和的,能看出明显的担忧来。
昊渊低声道:“修亭怎会坐在你的位置上?”
苏情自然一头雾水,他连谁是修亭都不知道好吧。不过……修亭?如果是姓白的话,莫非这个白修亭跟白修宁有什么关系?
苏情现在十分懊悔,早知今日,他之前就该花时间了解一下白修宁的人际关系。现在一再被强行塞进这个世界,除了一个昊渊还算有点了解外,其他人根本像是白纸一张,他看谁都是一脸茫然。偏偏又不能表现出茫然,只能拧着眉不说话,静观其变。
昊渊见他不答,便又看向白子燊:“白老头,你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说话还是不过脑子?修宁都是我的人了,他有可能杀我吗?”
他说话一点也不避讳,此言一出,果然引来满殿之上的不满。除了白修亭还算淡定外,其他人皆是指着他怒骂。“无耻,邪魔外道,狂妄”之类的话此起彼伏,他却不痛不痒,还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
苏情见事态有些失控了,只得以眼神暗示他不要太过。
昊渊便收敛了些,却还是不耐烦道:“白宗主,我和修宁今天来就是通知你一声,他要脱离白氏。这个什么辅君你们爱谁做就谁做,反正他不会再为那些白眼狼操劳了。”
此话一出,又是满殿的抽气声。
众人纷纷看向高台之上的白子监,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捋着一把雪白的长须看着白修宁。而白子燊那老头儿早已气的面红耳赤,指着昊渊的手指都在发抖。一旁的白修亭似乎已经知道此事了,居然也没吃惊,而是走到白子燊旁边低声劝着。
“昊渊!你今日既站在我白氏沧澜殿上,就不得如此放肆!”有人终于按讷不住了,拔剑声接连响起。苏情心一寒,还未转身便看到眼前黑影一晃。
昊渊牵着他,华服上的点点桃花在他眼前飘散开来。黑色的发带刚扬起,便有血珠如倾盆而下的雨点,溅了一地。
哀嚎声同时响起,待到苏情看清时,昊渊已经收了招式站在他旁边。而他面前的地上,则躺着七个已经无法动弹的白氏弟子。
昊渊出手如电,这一下惊变顿时激怒了所有人,但此刻众人却不像方才那样敢随意谩骂了,而是如临大敌,偶有骂声也克制了许多。直到白子燊怒不可歇,直接催动剑诀攻向昊渊。
昊渊本修鬼道,虽不嗜血,却也不是个会顾惜人命的性子。特别是这种找上门来要对他动手的,更是从不手软。直到认识了白修宁,他才开始克制自己。
方才他一下子放倒了七名弟子,却并未毁他们根本,只是将人伤到没有还击之力罢了。毕竟他与白氏中人已交手过数次,知道这些表面上装作名门正派的人实际上骨子里都阴毒的很。
白子燊的剑也非凡品,苏情知道如果这俩真的打起来,势必会无法收场。他一眼瞥见手腕上的休宁手镯,立刻催动剑诀,妖红的剑身乍现,红光如血雾蔓延,刹那便在他与昊渊身前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灵障。白子燊的剑居然被挡飞了出去,“哐”的一声撞在了附近的梁柱上。
苏情没有猜错,白谪给他的休宁剑真的是白修宁的,连剑诀都一样。
有了这一层底气,他便不再被动,而是看向高台上一直不曾开口过的白子监:“我与昊渊来并非是为了动手,请白宗主勿要为难。”
他虽不知道白修宁是什么性子,但既然他们是来通知这群人的,那就没必要太嘴软。且他方才观察了一番,已经猜到了白氏众人是他最讨厌的那种狗仗人势的德性。
他来到祁连沧澜后一直未说过话,如今一开口便是白宗主,连师父都不叫了,顿时惹得周围众人指责。其中有一人直接骂他忘恩负义,结果昊渊刚抬起手,那人便抱着脑袋窜到了其他人后面。
苏情拉住昊渊,低声道:“你不要再动手了,这里我来。”
昊渊立刻道:“好。”
“白宗主?修宁,这便是你的回答吗?”白子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着居然有些许苍凉。那张脸上也没了方才的冷然,眼底尽是痛惜之色。
苏情不知道白修宁平时与白子监是如何交谈的,只得垂眸不语,权当默认。
白子监仰头大笑了起来。
“师伯!修宁,你不可如此,快给你师父赔罪!你可知师伯为了你的事愁了多久?他日日无法入……”白修亭终于开口了,可还没说完便被白子监制止。
苏情这才知道原来白子监是白修宁的师父,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只是这回不必他说,白子监从腰间扯下一块珊瑚红的玉佩,当着众人的面一掌捏碎。
“师伯!”白修亭顿时惊呼出声,苏情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昊渊在他耳畔低声道:“你师父这是要干嘛?那不是你飞升那时送给他的吗?”
白子监松手,那被捏成齑粉的玉佩像极了朱砂粉,从他手心飞散出去。他大步而下,走到苏情身前,食指轻轻的抹在了苏情的眉心处。
那枚朱砂印被珊瑚粉掩盖了,一条红痕像极了血痕,将白修宁那清冷的容颜涂抹出了明艳的色彩。
他放下手,声音平静无波:“这朱砂曾是为师亲自为你点上去的,而今也由为师亲手抹去罢。”
苏情只觉得喉咙干涩无比,心中一个念头膨胀起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了?
他的唇动了动,想叫“师父”,又猛地想起了白谪,这句称呼便被梗在了喉咙口,最终还是没让近在咫尺的白子监听到。
白子监淡然一笑,坐回了椅子上:“让他们走吧。”
“师伯?”白修亭惊讶的看着他,殿上的其他人也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有几个性急的已经跳出来想阻止了。
白子监冷冷的扫过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了苏情脸上:“修宁,这是为师最后一次与你说话。等你迈出这沧澜殿后,你我此生师徒缘尽。再相见时,休要怪师父无情。”
苏情终于发现事情被他搞砸了,此刻他再顾不得其他,正想说些和缓的话,结果发现身体又不受控制了。
他“看着”自己跪在了大殿上,朝着白子监行了一个三拜大礼,一道声音无比清晰的响彻在他耳畔:“师父此生的教诲修宁永不敢忘,多谢师父成全。望师父今后善自珍重,无论结果如何,修宁都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然后,他“看着”自己牵着昊渊,毫不犹豫的离开了。
直到回到了空庭岛,苏情才拿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但这一路上的见闻已经让他惊的说不出话来。
刚才控制身体的那位显然是白修宁本尊,可为何他依旧能在白修宁体内感受这些呢?
他本以为白修宁召他来,是为了让他阻止昊渊,阻止那场祸端。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事居然是白修宁自己决定的?
而方才,白修宁与昊渊的对话也被他听全了。
昊渊在回来的路上很开心的问白修宁有没后悔,白修宁温柔的看着昊渊,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毕竟白氏已经开始召集百家声讨了,他很担心,以己身之力未必能顾全昊渊。
苏情口不能言,却体会到了白修宁心中那片不安。他作为一个早已知道结局的人,此刻却无力改变,顿时被挫败感包围了。
以前他不认识白修宁和昊渊,这两人对他来说只是书上的两个人物,是一段历史。后来知道白修宁是他师公,便多了些特别的感觉,却也只是虚无缥缈的亲近感。直到这次进入了白修宁的世界,以白修宁的身份去活着,亲眼所见了当时的一些事,他才有种真实的感觉:这两个人也曾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昊渊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冷血无情,弑杀成性。而白修宁脱离白氏,也许是因为昊渊,但他今日见到的那些白氏中人的嘴脸,换做是他也待不下去。
他想起了之前凤长曦说的话,纵然他有能力阻止昊渊杀人,可他有办法说服那些人真心接纳昊渊吗?
想来,白修宁应该比他更早看清这个事实,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举吧。
第七十四章 灵隐恐怕有难
因为与白修宁的魂魄同时出现,所以苏情耗费了比之前更多的精力,刚碰到榻上便累的睡着了。昊渊替他盖好被子,并未离开,而是和衣而卧,从身侧抱着他一起睡。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正走在一处陌生的田间小道上,两旁是甘香扑鼻的橘树。初秋的落日照在身上,如雪的白衣被渡上了彩霞的柔光,透着和煦的暖意。
他拿着一篮食盒,拐了两个弯,眼前便是一片开阔的花田。
他呆住了。
以前只见过桃花林,那漫天飘散的落英曾是他认为最动人的景致。可如今看到这片淡紫色的花海,他却觉得记忆中的桃花像被时光褪去了颜色,再也迷不了他的眼了。
这是一片绮罗花的世界,既明媚温和,又绮丽妖冶。
绮罗是一种只有秋季才开的花,由东洋传入。它花瓣细小,香气十分独特,只需沾上一点花粉都能许久不退。
一阵风起,将他鬓边的青丝抚到了空中,也将一阵清幽的香气送进了肺腑深处。
耳畔回响着沙沙的轻音,就着眼前醉人的美景,让他不由得弯起嘴角,眼底淌出了柔软的光来。
他看到了花田中一个带着斗笠,正弯腰不知在做什么的人。
还不待他细想那是谁,那人就朝他看了过来。
斗笠下的面容是他熟悉的样子,汗珠描摹着眼尾的妖红色,将那人俊美的容颜点缀的美好而生动。
他听到那人欢喜的声音:“修宁,你可算来了。我都要饿死了。”
昊渊扔下手中的小锄头,兴奋的朝他跑来。然后他便“看着”自己将食盒放在了地上,从里面取出几样小菜。等昊渊跑到身边的时候,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白帕子递了过去。
昊渊没接,一掀斗笠,把整张脸凑了过来。
白修宁笑了笑,为他擦净脸上的汗,动作温柔的仿佛都没用力。
昊渊搂住他就要索吻,苏情顿时僵了,好在白修宁用手心挡住了那张嘴:“先吃,菜要凉了。”
昊渊噘嘴摇头:“从早上到现在我都没亲过你,你再不让我亲,我要没力气了。”
白修宁好笑的指着腰间那掰都掰不开的一双爪子:“这样叫没力气?”
昊渊见耍赖不成,只得不甘愿的放开他,蹲下去看白修宁今天又给他准备了什么吃的。
白修宁也蹲了下来,取出一双竹筷递去。昊渊开心的夹起一片黄灿灿的小炒肉放在他唇边:“我媳妇真是越来越贤惠了,怎么连这种菜都会做了?跟谁学的?”
白修宁把筷子推回去:“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昊渊不干了,非要把这块肉塞进他嘴里,他只得含住。昊渊问好不好吃,他想了想,捏着昊渊的下巴,将那块肉送进昊渊的嘴里。
白修宁一触即分,唇边化开了明媚的笑意:“好不好吃?”
昊渊呆了片刻,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把他扑倒了。
白修宁静静的看着昊渊,任由身下的泥土蹭脏了那身素净的白衣。他眉心的朱砂在残阳下妖红如血,将清冷的面容衬出了美好的烟火色来。看的昊渊顿时脸红了,一声“修宁”带着甜到化不开的呢喃,低头吻了他。
苏情及时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刚才的梦实在太真实,真实到他一醒来便感觉到这具身体起了反应。
他转头去看旁边的人,昊渊依旧在睡着,但睡不踏实,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了,唇边居然有浅浅的笑意。
苏情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的梦无疑又是白修宁让他经历的。
他不知道白修宁想表达什么,但作为一个旁观者,虽然不太适应,却有些意犹未尽的心情。毕竟在凤长曦之前,他根本没想过男人同男人之间也会有这样深刻的感情。
白修宁喂昊渊吃东西的那个举动让他想起了凤长曦。
不知道那边的他昏了多久,凤长曦是否又发现他的魂不见了?会不会担心的吃不下睡不好?
思念的闸门一旦被冲开便无休止了,特别是昊渊在旁边抱着,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想起了每回被凤长曦抱着睡时的感觉。
眼下虽然在白修宁体内,但这副身体的一切变化他都能感觉到。虽然极力想避开,却因为白修宁对昊渊的习惯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脑海中居然想着凤长曦情动时的模样了,越想越停不下来。
好在昊渊睡得很熟,并未发现他这点小心思。他只得强迫自己继续睡,反正再怎么想也没法回去,只盼白修宁什么时候可以再送他一程。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声音一遍遍的唤他“灵隐”,却不是凤长曦的。他想辨别,脑子却越来越沉,最后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那声音确实不是凤长曦,而是白谪的。
“师弟,何事?”白祭言停下了动作,看着身后那人不解道。
他们此刻正在南浔谢氏的后山一隅,远远的观察着庭院中的两个人影。因为需要绝对的收敛气息,因此白谪只是极轻微的情绪波动都被白祭言感觉到了。他立刻看向庭院中,对弈的两人依旧没发现他们,还在研究着手中的一盘残局。
他心中悄悄松口气。要知道那两人都极为难缠,他们追了多日,总算有些发现了。切不可在此时出了岔子,毕竟想要重头再来几乎不可能的。
白谪经他提醒,这才收敛了心神,却依旧还是有些不确定。白祭言见他状态不对,便对他打了个先撤退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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