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没气了。”
妇人们发出一阵唉叹声。
其他伤者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妇人们来不及哀悼,便急慌慌端着清水往伤患者处走。
挥走蜜蜂的妇人站直身子,缓缓走向床榻,从蔽膝的罩裙上撕下一块布,盖在眼前没了气息的血人身上。
罩裙妇人把他垂下的双手扶起,交叉放在他的胸脯上,她的手覆盖住他的脸,将僵硬的眼皮抚平,在每只眼睛上放上一个方形的铜钱。她从手边的铜盆中拧干毛巾,动作轻缓地擦拭男子的脸。
“被窝上已经有了死人味,弄不干净,让我来吧。”另外一位妇人走上前,从竹席上拖来一条被子,盖在男人的身上。
“这儿老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收拾干净。前几年我爹从这儿出来,还有气息呢,就是因为没有收拾干净,我回来的时候,竟然看到野猫咬他的肠子。要收拾干净啊……”妇人从手中掏出九根硕大的银针,一根一根用力地插在被子的边缘,被子上下被钉得严严实实,紧得跟个隆起的包裹。“会有长老们来给他下葬的。”
罩裙妇人有些呆愣,她望了望那隆起的被窝,将手中的血擦在罩裙上,并不再言语。
“砰,砰,砰”
帐篷外的圆形场地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颤抖声,连续不断,仿若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地面往外升腾。
“放炮了......”妇人们抬眼。
“终于结束了。”
飓风在场地上旋转,干结的地面裂开,四处飘散的尘土飞扬到空中,形成一道一道灰色的烟雾。
场地四周的旗子随风扑打,发出呼啦啦的干涩声响。
尘沙落到旗子上,积在木桩上,堆在青铜的武器上,它也落在人们的肩上,覆盖住他们酸涩的眼睛。
“碧落山庄骑猎活动,结束!”
随着碧落长老宏亮的声音传遍会场的所有角落,坐满四壁场地的人们发出欢呼声,纷纷抛掷自己的花瓣,用力地往天空中投去。
满是灰尘的空中突然飘起无数朵花瓣,烂漫地飞扬,在空中形成彩霞,缓缓上扬,再慢慢下坠,如同漫天飞舞的浅色彩蝶,悠闲地展开翅膀。
场地中央的骑猎手们乌乌泱泱,脸上沾染着打斗留下的伤痕,纷纷放下手中的刀剑,虔诚地向上望去。
那些花瓣,往下坠落,坠落……坠落到星星点点的血液上,坠落到各色锦袍上,坠落到化脓的伤口上,坠落到罩在山禽野兽的网袋之上。
碧落山庄一年一度的骑猎活动,集全碧落的青年俊杰,以刀剑相斗决出胜负,胜出者可入山神之门。
场地中央只有一个少年没有望向天空,反之,他垂下头,眼眸无神地盯着地面,用脚趾小心地在地面上划拉线条。他的耳朵形状就像藕饼一样又圆又扁,皮肤黝黑,由是经常被人称作“黑饼子”。
他的双臂缠着代替绷带的白布,身体的线条清晰可见。自骑猎结束后,他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看上去有点呆愣,他微微弯下腰,腰间的弯刀反射白光。
花瓣往下飘落,掉到弯刀上的那一瞬间,猛得有火焰迸发出来,“噼里啪啦”得发出微小的声响后,立刻化为灰烬。
“既已胜出,你不高兴么?”
“嗯?”
黑饼子转过头来,他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神情依旧呆愣,但眼神似乎变得锐利了许多。
一位身穿紫色锦袍中年男子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没有半点脚步声。男子的脸不禁让黑饼子少年想起布满瓦片的屋檐,干燥得全剩皱纹。男人的声音喑哑而平静,浓黑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眸子坚定有力。
“你的眼神不错。”
“眼神……长老么……我的眼神怎么了?”少年错开眼睛,恢复成一开始的敦厚呆滞。
“没什么,我觉得你的眼神不错。”
中年男人瞥了眼少年腰间的弯刀,不再言语,转身而走。
人群逐渐离散,偌大的地面上,尘土卷裹花瓣滚动,窸窸窣窣不止。穿梭的人群经过呆在原地的少年时,都忍不住拿满含敬意的眼觑上一眼,而后快步走过。
夕阳西下,黑饼子依旧愣在原处,拿自己的脚划拉地面,留下一道道痕迹。
山原之上,稀稀疏疏走着几行牵着牛车的百姓,路面被牛蹄和车轮碾过,干结的泥土碎成细尘。
再往下看去,便是一排一排的宅院,鳞次栉比。
“哒哒哒”
一位豆蔻少女横穿庭院,脚上的木屐在木板上叩击出清脆的响声。她的脸庞洁白得光润,五官端庄,朱红的嘴唇稍往外翘。
她心中感到一丝不安。
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她又该如何照顾那些外来人呢?
“小姐……”
这时,一名在在走廊上洒水的青年突然抬起头,叫住了少女,他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个子中等,脸盘圆润,体格倒是十分健壮,手中拿着铜盆直喘气。
少女点了点头,一边继续颔首快走一边朝青年说道:“大夫马上就要来了,你帮忙张罗张罗。”
“小姐,你是要去看那个外来人么?”
“是。”
少女一个转弯,越过鹅卵石地,朝另一道走廊踏去,木屐继续在地板上叩击出“哒哒哒”的清响。
“吱呀”
小姐走到门前,还没有伸出手,门就自己打开了,一双苍白的手搭在门框的木檐,骨节分明。
“诶呀,先生,你怎么出来了。”
小姐伸出手,扶住眼前男子即将倾倒下来的身子。男子的身材很高,五官如同被石灰水浇灌过,苍白而僵硬,眼睛狭长,双眸散发锐利的光芒。他没有看向小姐,视线径直越过了她。
有交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响动,轻缓到微不可闻,几乎要被庭院中流水的声掩盖住。
小姐转过身,迎面两个人朝她走来。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为首的青年身材挺拔,眉眼平淡如水,一身素衣,看人的眼神也十分温润。紧跟在青衣男子身后的是位乖巧的小姑娘,她只齐着青年的腰间,怯生生地躲在他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地看着小姐。
“给小姐请安。”青衣男子弯腰行礼,声音也是平淡如水。
小姐愣了愣,这位青衣男子是父亲请回来的画师,平日里从不踏出房门,不知今日怎会来庭院。“啊,失礼了。”苍白青年的手搭在小姐的肩上,她这才堪堪反应过来,朝青衣男子回了个礼。
“嘎嘎嘎“一只乌鸦从房檐边蹭过,发出尖利的叫声。
庭院中央的池子有几尾金鱼,正慢慢悠悠地在其中游曳,薄如轻纱的尾巴在清澈的水中涨开又蜷缩……循环往复。
渐渐地,天空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拍打在叶片上、花瓣上、屋檐上,青草味混着尘土的气息向上升腾。
圆脸仆人赶忙出去将晾晒的衣物收回,脑海中却不停地旋转小姐的嘱咐,说是要张罗大夫。
铜盆被搁置到桌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大夫……老爷当真要给外来人花钱找大夫么?
雨越下越大,雨点声也愈发密集,整个房屋都好像被笼罩在水珠的击打声中。
锅炉中正在烧着沸水,应和般得发出“嘟嘟嘟”的声响,不断有白色的雾气从锅盖的缝隙穿透而过。
圆脸仆人的耳朵颤动了一下。
外面有人敲门了。
“嘎吱嘎吱”
他踩着草鞋从泥水中趟过,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地冲刷着皮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打开门,隐隐绰绰看到两个人影。
“是大夫么?”
磅礴大雨瞬间淹没仆人的声音,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大喊了一遍。
“叫作什么名字?”
雨水趁机钻入他的眼睛中,一阵酸涩,他的头发完全贴在头皮上,潮湿得让人心烦气躁。
兀然,雨停了。
圆脸仆人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头上多了把伞。
雨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
他再转头,眼帘中兀然闯进鲜艳的朱红色。
撑伞人朝他轻笑一声,朱唇轻启。
“在下元阳,是个大夫。”
第22章 第二朵碧落花
“祭祀的事情,你们快去准备。”
小姐快速地从走廊中穿梭,木屐在走廊上叩击出“哒哒哒”的声响。
她身后的仆人们闻言纷纷退散,各自往别处办事去。
清晨的风吹在她的脸上,有些湿润,带着青草和尘土混合的清新。
应了昨夜的一场雨,庭院中满地都是碎落的花瓣,晶莹的水珠透亮,于柳树叶端欲坠未落。
小姐经过苍白青年的房间,木门紧闭,也不知道身体有没有好些。
这人被猫抓了,怕是活不长时间了。
她稍稍顿了顿脚步,继续往前走,转弯,跨过一小片鹅卵石地,继而走向另一端走廊。
“诶呀!”
她脚下未留神,木屐被地板上的小钩子绊住,整个人往后倾倒,乌丝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弧,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砰。”
元阳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女人往他这个方向倾倒,没半分犹豫地瞬移到小姐的后方,伸出手揽住她的腰。
小姐鹅黄色的衣裳在风中飘荡,触及皮肤的薄纱清凉而顺滑,擦过元阳的手臂,女子独有的柔软落在他的臂膀之上。
小姐垂首,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一片朱红色猛得闯入她的眼帘,腰部传来有力的温热,顺着锦袍的线条望去,手、臂膀、肩膀、脖子,下巴……
她才看到红衣人的嘴唇处,兀然,撑在她腰间的力量瞬间抽离,她的身子猛得跌入地上,因为措手不及,脑袋在石头地上用力一磕,发出“砰”得一声闷响,地上积垢的雨水顺着薄纱一下子便浸透衣裳。
小姐躺在地上睁大眼睛,天旋地转地,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元阳怔愣在原处,刚刚伸出来扶住小姐的手僵持在半空不断颤抖,隐隐约约有灼烫的花纹顺延手心往他的胳膊蔓延,那股反胃的感觉又重新在身体中激荡,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末阴听闻响动,从房间内走出,来到元阳的身后。
“末阴……”元阳嗅到熟悉的异香,他后退了几步,太阳穴火辣辣作痛,“给我手。”
面纱于风中飘摇,末阴愣了愣,默不作声地伸出自己的手。
“谢了……”
久旱逢甘霖,元阳如同饿虎扑食般猛得拽住末阴的手,手指争先恐后地往妖君的手掌缝隙中插,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严严实实到毫无剩余。
冰凉的触觉顺着手心往深处蔓延,元阳轻叹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刺痛也缓缓消逝,轮回花纹渐渐褪色,最终隐回肌肤。
从小姐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两只十指相扣的手。
她呆了呆。
山外的人,都是这般奇怪么?
“噔噔噔”一段错乱的脚步声在鹅卵石地上响起,圆脸仆人慌张地跑过来,连忙用手撑起仰躺在地上的小姐,将她扶起来。
“小姐,你搁地上干啥。”
“对不住,全然是在下的错……”
圆脸仆人抬起头,只见那昨日门外的红衣撑伞人正躲在一个戴着面纱的高个子身后,脸色有些苍白。
“大夫……”仆人扶起他们家的小姐,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事来,猛得向元阳转去。“碧落山庄中的医馆就那么几个,我从未听闻过你们,你们……可是外来的?”
“是。”
“从山外来的?”
“是。”
圆脸仆人的眼中滑过一道异样的色彩,他的手垂落,不小心擦到小姐的臀部,小姐顿时往前倾了几步。
“没有什么事,我们便先走了。”末阴将仆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却并不多言语。
他的手被某人紧紧禁锢住,滚烫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从元阳的手心传来,妖君试图动了动自己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如同牛皮糖般,不仅不肯放松,反倒是握得更紧了。
“哒”
庭院中的竹筒注满水,自然下垂,筒中的流水潺潺向下流淌,上部的竹筒翘头恢复到原来的平衡,尾部叩击在石头上,发出清脆响声。
门外阵阵细簌的响声,苍白的男子咳嗽了几声,慢慢腾腾地从床榻上爬起,缓慢往窗子处走去。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处穿透进来,正好打在男子苍白的脸上,他伸出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
嘈杂的声音,便是从庭院处传来。
“小姐,老爷难道发疯了么,怎么什么外来人都往家中领!”
“我不知。”
“小姐!”
“你莫要问了。”
“我知道了,小姐也变心了。”
“你胡说!”
“……”
听到这里,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朝他的房间处靠近,苍白男子猛得往后退了几步,喉咙中却克制不住地发出几声咳嗽。
“嗒嗒嗒”木屐在木板上叩击响声。
“吱呀”圆脸仆人打开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床榻上的被子微微隆起,空中漂浮的尘土在阳光的映射中打旋。
“咳咳咳”
被子中发出几声闷闷的咳嗽声,屋子中有股久久不散的漆味。
圆脸仆人最后看了眼房间,“砰”得一声,没好气地关上房间的门。走廊上已然空无一人,他的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小姐鹅黄衣裳上的烂泥块,一会儿是苍白男人咳嗽声,一会儿又想起那火一般通红的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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