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人,迟早有一天,会被猫杀死的。”
圆脸仆人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吐露出的言语低沉飘渺,刹时便湮没于风声中。
山头的这边,大片的花云被风吹过来,不断向下坠落零零散散的花瓣,如同一场飘摇的梦境。
而山的另一头,却是飘荡尘土的灰红色土地,土拨鼠和虫蚁在其间的坑坑洼洼中活动,细土如同流水般向下流,干结的泥土被牛蹄和耕犁碾压,化成尘埃腾飞到空中。
玉米迎风扑打,发出呼啦呼啦的扑朔声,田野上的尘埃扑腾到空中,形成一道道灰色的烟雾。
几个带着草帽的老汉在田间穿梭,一身短打,黝黑的皮肤露在外面,虎口和手掌上都长着硬邦邦的老茧。
黝黑的少年走在弯曲小路上,脚步沉缓,腰间的弯刀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晃。
“黑饼子!”
赶牛的老汉发出一声吆喝,枯瘦的手因牵牛的绳子而暴出青筋。
“老伯。”少年转过身,示意地点了点头,老伯身旁的老牛响亮地喷了个鼻息,似乎也在打招呼。
“黑饼子,当了山神的大人,却也不要忘了我们啊!”田间地老汉们纷纷挥手。
少年没有再回答,却是突然望向天空。灰尘在天空中飞扬,一只鹰隼从破空掠过,旋转了几圈后,便径直向山坡下俯冲,窜出一阵气流。
夕阳歪歪斜斜,穿不透厚厚的尘土。
“黑饼子,你要往哪里去”
“我要往哪里去……”黑饼子少年用脚在地上划拉线条,一道又是一道,“我要去猫的住所,去监察山神的祭祀。”
鹰隼向山坡下俯冲,翅膀的挥动带动一阵阵气流,它穿越尘土,再仰头飞向漂浮花瓣的云层,上下穿梭。
前面是一群宅邸的屋檐,木制的亭台楼阁之间都是精致的绿色盆栽,鹰隼缓缓降落,扇动翅膀停落在一棵柳树的枝头。
“砰”
一道微小的白光从木窗中猛然迸发而出,堪堪击打在鹰隼停驻的枝头上,惊得它刹那间尖啼着飞离。
“莫要胡闹”
木窗内,传来青衣男子平淡如水的声音。
“你管老子!”说话的正是昨日里还怯生生躲在青衣男子身后的小姑娘,她躺在地上,翘起的二郎腿直摇,本该温顺的眉眼紧紧蹙起,一脸不耐烦。有些许电流在她的手心流动,发出“嗞嗞嗞“的流动声。“臭道士,你什么时候放了我!”
“莫要说脏话。”
木窗边檐的铃铛声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红绿相交的短绸带在风中摇曳。
屋内的墙角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桌长几乎是墙沿的大半,巨大的画纸摊平在木桌上,铺盖住整个木桌,边角严严实实地被雕尺镇压住。
青衣男子挽起衣袖,眉眼低垂,将手中的毛笔落在画纸上,小心翼翼地勾画山水的轮廓。
“你这么画,得画到何时?”小姑娘猛得一蹬脚,脚上套着的木屐甩落出去,有一只正好蹭过男子的青衣,留下乌黑的显眼污迹。“你不会用道法么,在这儿待了几年,难不成傻了?”
“莫要乱蹬木屐。”青衣男子放下笔,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木屐,重新套到小姑娘的光溜溜的脚上。
“死木头,你什么时候放老子回去?”看着青衣男子重新执起毛笔,小姑娘自觉得无趣,她在自己的手中汇聚灵力,百无聊赖地听着电流于其间流动的声响。
“也不知道那老不修在干什么?”
“莫要说脏话。”
庭院中,被惊走的鹰隼再次盘旋着落下,在走廊的盆栽间低飞。
“刷”得一下掠过房檐,它抖落翅膀上的羽毛,带起一阵气流,稍稍掀起末阴脸上的面纱。
元阳站在他身旁,稍显局促。
走廊的尽头便是后院,有位罩裙妇人坐在青石上,正用力地搓洗木桶中的东西,布满老茧的手在井水的浸泡中泛出白皮。
头发丝散乱,有晶莹的汗水从她的额角垂落,不知是汗水,还是洗衣桶中迸溅而出的皂荚水。
末阴垂首,看向元阳紧紧扣住他的手,冰凉的手心被温热不经意地包裹住。
轮回花的效应尚在,元阳晕乎乎的,顺着末阴地视线向下看,这才堪堪发现自己这老泼皮还拉着别人的手不放。
他松动自己的手,将手指从末阴的手指缝隙抽离,正准备将手完全放下。
“噔噔”
罩裙妇人将木桶提在胸前,头发散乱地登上走廊,草鞋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没有抬头,只是用力抱住木桶,径直往两人的方向走。
元阳看着妇人大步走来,头一晕,吓得立马将自己的手指重新嵌入妖君的掌心,大有愈来愈紧之势。
妇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上半身微微弯起,完全掩盖住木桶的口端。
妖君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大步走过的罩裙妇人。
“噔噔”
妇人经由走廊而转弯,这才挺直自己的腰,将紧抱在怀中的木桶换到手中提起。她越过鹅卵石地,颠簸着身子走上另一段走廊,不停地向前走,直到走廊尽头的房间。
“老爷,东西我送来了。”
“吱呀”妇人推开门,将木桶往里拎,水在其中晃荡,不可避免地泼洒到地板上。
紫袍的中年男人拄起拐杖,缓缓地向门口靠近,脚步声轻缓到微不可闻。
他够着脑袋往木桶里面看,眼睛中反射幽幽光芒。
“是猫啊。”
他露出一个满意而享受的神情。
哧哧地笑起来。
第23章 第三朵碧落花
青石台很湿润,天空又飘着细细碎碎的棉絮,慢慢悠悠吹落到元阳的胳膊上。
他的心倒是痒起来。
窗外的屋檐被砌得过分平整,远远望去就是一条毫无特色的土灰色线条,看久了便以为这天地都是这般一分为二无所区别。午后的阳光正好,野猫抖落昨日里被雨水打湿的皮毛,呼噜一下爬上墙檐,吹个鼻响,再懒洋洋地把脑袋搁下晒太阳。
“你在看什么?”
妖君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元阳被阳光晒红的耳朵不可避免地一跳。
“在看一位小兄弟。”
末阴顺着他地视线望去,“猫?”
“是啊,猫兄。”
“它在作甚?”
“它呀......”野猫兄耳力甚好,似乎早已听闻他们的声音,耷拉的耳朵微微一动。“大抵是什么春秋小野梦。”
末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元阳的面前,顿了顿,而后轻轻拿起桌上的旧书卷。元阳有些恍惚,伤魂鸟的影子隐隐绰绰从他的脑海浮现,那天的冰天雪地中的挺拔身影也愈发分明。
“刺啦”由于经年已久,泛黄的书页在灵力的浸润下依旧不得不发出断裂的腐朽声,末阴继续往下翻,动作更轻了些。元阳在一旁也随着末阴的视线往书上看,在模糊的线条中穿梭目光。
“末阴妖君,我有一问。”
“嗯。”
“你......到底多高?”元阳原以为这位妖君只是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原生并不大在意,只是那伤魂鸟事件之后妖君大显威力,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如今想那人解开封印后的身高似乎能比他足足高上三个头左右。
他堂堂仙境大高个儿也只有仰头看人的份,教人不得不在意。
末阴似乎已然看出他的心思,面纱下的脸似乎在笑,又似乎盯着他看,元阳难得郝然起来。“这不是......在下实在羡慕妖君的伟岸身材。”
末阴不言语,只是把手指放在泛黄的书页上,元阳顺着他的指尖望去。——上古战神,逍遥,身高八尺二寸。
“五。”末阴说出五字的时候,纹路随着手掌的展开而呈现,泉水般的声音响起,元阳几乎能闻到一股冰水的清冷味道。
差了四个寸。
他将心中的“一”咽下,眼睛却被末阴的手再次吸引过去,冰凉的,十指相扣的,相握的......
元阳在心中咳了声,堪堪打住。
“啪嗒”门外的树枝梭动,打盹的野猫伸了个懒腰,拱起身子甩了甩它的脑袋,再兀然从高处往下纵身一跃。
清晨微冷,纤细的叶片上垂落露水,几个透明的小虫爬过,在青绿色的叶脉上搓动小翅。昨夜的新雨打落花瓣,湿漉漉地散落在青砖上,泥水鼓起气泡、沾湿花芯。
“乖乖,这地上的泥水儿!”大小姐挽起自己的长裙,秀气的眉毛好脾气地皱起。她今早心痒,特意挑了件及地的裳裙,淡赭的裙尾直直拖到地上,谁知转瞬间便被地上的土泥块安上家。
“小姐,你又是这般不小心,这件衣裳算是毁了,等会儿我喊丫鬟帮你洗了便是。”
“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大小姐一直垂首打量自己弄脏的裙子,不用抬头便知道是圆脸仆人那个小子。“还不是仗着我哥哥赏识你几分,不过是个小圆脸罢了,哼,如果哥哥在,绝不会让我的裙子弄脏.......”
说到这里时,大小姐却渐渐暗下眼神。“可惜......”
她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眼前站着个与自己差不多身量的黑衣服小子,一下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你是谁?”
黑衣服小子斜带竹编的平笠,其上垂落几个红色的细锦带,墨色深沉的眼目不转睛地看向大小姐,像某种动物般反射不可思议的光亮。少年伸出手,慢慢伸向大小姐,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每个手指关节响动的声响。
“啪”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圆脸仆人干脆利落地打落少年伸出的手,“就算是山神派来的大人,也不能动手动脚罢,刚刚看起来还老实巴交得跟个傻子一样,怎么一看见我们家小姐就变得这么鸡贼!”他一个箭步窜到大小姐的身前。
不知是不是这一巴掌的效果,黑衣少年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沉默地低下头,周身的生动气一下子敛去,又变成刚开始的那副死气沉沉。
圆脸仆人看着新奇,忍不住啪唧着嘴在黑衣少年面前打转,“你这人真好玩儿,怎么我一说,你就像个鹌鹑鸟一样缩回去,男子汉大丈夫怎么畏畏缩缩的,我真好奇你是怎么被选上成为山神大人的使者......欸,欸欸欸,小姐,你这是在干什么!”
大小姐握住小圆脸的脑后小辫儿,死命地一揪,这絮絮叨叨的嘴终于闭上。
“使者大人,您莫要听这厮胡说,他的脑子有些毛病,等会儿便让我带着您去见父亲。”大小姐垂首,正巧看见少年腰间挂垂的短刀,“却不知,使者大人刚刚为何要那般看着我?”
黑衣少年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大小姐,眼中却是完全的呆愣无光。
“小姐,他好像是个哑巴。”小圆脸被揪着辫子还不老实,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看着少年腰间的刀。
黑饼子的耳朵在风中颤动了一下,垂在他额前的锦带遮掩住他的视线,嘴皮子微微蠕动了下,一句话虚无缥缈地从他的嘴中飘落出。
“你长得和他.......真像。”
大小姐一愣,止不住睁大眼睛。
他说这话的时候,墙头上正巧跳下一只橘猫,若无其事地“喵”了声,而后扭动着身体往外窜溜,像一只橘色的剑一般。
枝头的叶早就被昨夜的雨水给打湿,软垂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滴落旧雨和新露。三两个姑娘手中拿着花洒和竹篮在院子里款款走动,脚步声竟比那越墙而下的猫还要轻些。
“臭道士,你说奇不奇怪。”小姑娘翘着二郎腿,手中有一阵没一阵闪发球状的电流,先是淡淡的蓝色,而后渐渐转为深紫,相互流转,此间循环。
青衣男子坐在木椅上认真地调试画盘的丹青,宣纸有些发潮,边角因发皱而卷在了一起。翘着二郎腿的小姑娘便背靠着他的木椅席地而坐,她这么一晃脚便连带着青衣男子一起晃动,不仅是木椅在“嘎吱嘎吱”作响,连桌上的墨水都给震出一个小漩涡。
“坐好。”青衣男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眼睛却还盯在丹青上。
小姑娘皱了皱眉毛,手中的球状电流“噗”得一声破灭,顺着她的手腕向身体处蔓延。
“臭道士,话不多,要求倒是多得很。”小姑娘捏住男子的青衣角,像个小动物般握在手中撕扯。
“你把老子变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也不知道你为何要来这儿,和你说话你又不理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打算弄死我。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又逃不出去,连个人说话都没有,老子喊你你又不答应我,你不是说要感化老子吗,我看你是想闷死我。”
“你......”青衣男子终于有所反应,转过身望向坐在地上的小姑娘。
“你什么你,老子没有名字的吗,好说什么众生平等,都不屑于喊老子的名字。你当初是怎么被赶出师门的,是不是因为不爱搭理人?”
“你.......”
“真搞不懂,你这种道行的人为什么要找到这种破落地方,还给‘山神’这种奇怪的东西画画。这种东西一听就是假的,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得,迷信!”小姑娘抬起眼睛。“老子看不起你。”
“魔族都是这么话多的么?”青衣男子伸出手捂住小姑娘的嘴,目不转睛的盯住她。“莫要再说话,等会你买糖。”
小姑娘象征性地挣扎了下。“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儿?”
她捏紧男子的衣角,却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铃铛被吹响,发出阵阵回荡的低沉响声,黄铜色的花纹在风中旋转。
后院的仆人们来来往往,轻巧地在青石板上穿梭。
“大人。”
门轻轻被打开,苍白的男子边咳嗽边努力从被窝中爬出,整张脸全无血色。
“你不用起身,最近感觉好些了吗?”
大人在黑暗的视野中走到苍白男子的床榻旁,怀抱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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