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冰雕缓慢地流出消融的雪珠,地面的薄冰逐渐变成鞋底冰凉的积水,猫尸的身上不断砸下掉落的冰块。
“妖君...”
一步,两步,三步...
元阳看着自己眼前的末阴眼中淌血,看着他的身形摇晃逐渐变成原来的妖君模样,看着他手中的斩魔剑逐渐化为虚无...看着他的心在冰雪中跳动...
“妖君...”元阳扶住身体不断下坠的末阴,眼中波澜不惊,却是攥紧自己的手心,“为什么我的心...在你的身体中跳动?”
心不在,魂魄不全...他元阳到底是什么,末阴又到底是谁?
剧烈的疼痛剖开元阳的脑袋,搅动破碎的回忆,他抓住自己的头。
末阴的眼中冰凉如苍地,血液给他苍白的脸染上三分妖冶。
“还没有结束...”
就在这一声落下之时,骑猎场外突然传来嘈杂的慌乱,这慌乱越来越近,越来越喧嚣...
场地上的山民们从刚从冰冻中恢复意识,又被这慌乱吓得凝固在原地,紧张地屏住呼吸...
墙顶的铜铃猛声摇晃!
“着火了,着火了!碧落山庄着火了!”
“什么!”山民们听到后纷纷吓得站起来...他们漫山遍野都是树木,牵一发而动全身!
焦虑无声无息地蔓延,人群开始从骑猎场中往外跑——他们的茅屋,他们的收成,他们混混沌沌中将灵魂寄托在麻木中的信仰,他们的碧落山庄!
猫尸开始不停地晃动,它的皮肉逐渐变成缕缕黑絮,那黑絮刚刚接触到半空就绞动住飘忽的风声,忽而化为虚无。
可尽管如此,它的身体依旧不停地颤动,不停地与黑死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抗拒。
它拖住摇摇欲坠的躯壳,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山头呼啸浓烟,风声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火海,叫嚣的火舌行走在山原间,掠过发硬的田埂,掠过挂满花苞的碧落树,掠过黄铜色的墙头,掠过角落处的野猫,掠过...山头庄严肃穆的山神塔...
天地晃动,一切有感情的没感情的懂开始崩塌,万物倾斜,山石滚动,滚滚浓烟绞动暗色的天际。
元阳的手在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把面纱挂在妖君的脸上,抚平他耳边的褶皱...他知道那面纱后的眼睛正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却还不是时候。
“这场火,我们不能插手...”末阴勾住元阳的肩,身后的猫尸依旧在不停地挣扎着前进。
山庄哪怕被火势吞噬殆尽,变成枯灰,也是自己的命数——却道是人间碧落火燎尽,枯死猫尸,骸骨满地,妖仙不得动半步。
“这样也好...”元阳低语,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黑饼子少年恳求的脸,“这样也好...”
这个山庄不能再留了。
碧落再生长下去,也只有可能繁衍出一只只畸形的猫,在框定的田埂内轮回成麻木的傀儡,被不知名的恐惧绞杀在空虚中。
猫尸的头朝着着火的碧落山庄处,依旧拖动残破的肠蹭过山石刺棱的泥地...拖曳,拖曳...
山城无神地跟着山老爷所化成的猫尸往前晃荡,黑饼子跟在后面直打转,却没有任何办法停住山城的脚步。
当年的孩童已然长大,他的手中握紧弯刀,玄铁的幽光没变,却不知当年那个笑着打趣他的男人是否依然面目全非。
元阳想拦住山城,但伸出的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他发出一声喟叹,认命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出骑猎场。
人何尝有执,何必有执,又何苦相执!执生怨,怨生恨,恨成痴,痴迷不悟便成魔。
黑饼子少年攥紧手中的弯刀,抬头紧盯住眼前苍白了不少的男人,“你是跟定了这头猫尸吗,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出山吗?”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死!”黑饼子瞪大眼睛,眼中渗出血丝,“你还没有把弯刀拿回去,还...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死,那...那当初那具尸体到底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骑猎场到底是为了什么!”少年被心中的焦急呛得语无伦次,“你别走!”
山城被这一声喝喊住,转过身子,空洞的眼落在少年的身上,逐渐有了些许的意识,“骑猎场...山庄收成好,又难得有灾害,人口只能不断地增多,但山就这么大...山神地骑猎场也不过是控制人口一个幌子罢了。”
“那...那你不是自杀了么...”少年拽住想继续往前走的男人,手劲大得惊人,“前几日的圆脸仆人,也是如此...”他口齿不清,只想再拖延些时间。
男人的眼神,让他感到害怕,已经没有半点火星再其中燃烧...仿若...仿若早就盘算好这场落局。
“你说小圆脸...”男人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血色,“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太过于相信山神...过于相信父亲...那天,父亲让他见到了我,那可怜的孩子本已经打击得面无血色,而后父亲又趁火打劫般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黑饼子屏住呼吸。
“他不是一只猫啊,等我死后他就该接任成为下一任山神...可惜...不,还是说幸运呢。”男人豁然转身,眼中映照满山的滚烫火海,眼中升腾起类似喜悦的情感,“有时候我真的弄不清楚,到底是坐在帘子后面的假山神更加可悲,还是把这份虚假信奉成终身追求的父亲更加可悲。”
男人的叹息,就这样消失在呼啸的风中。
黑饼子少年不敢放手,他害怕自己一放手,这男人便会像三年前一般陨落在自己的面前。
三年前...
“三年前死的到底是谁!”嘶哑的叫声突然冲破少年的喉咙。
男人没有回应,因为他的对面缓缓走来一个满身狼藉的男子,摇摇晃晃。
男子的手中拿着一罐油,他边走边将手中的油洒到地上,一路上蜿蜒弯弯扭扭的细流,在草垛树叶中闪发晶亮的光。他踉跄着来到众人面前,停住步子后将手中洒空的油罐儿抛到身后。
“啪嗒啪嗒”油罐子在地面滚动,颠簸上、颠簸下,直到磕碰到山石后才停下。
“当年死的,是我的弟弟啊。”苍白男子在喉咙深处发出一段尖锐的笑声。“我和母亲等了他三年,他没有回来,母亲也死了...我只剩下他了,我就找过来了。你们杀了他...是你们杀了他...你们该死!”他像喝醉了一般,又用手摇晃着指向自己,“他本应该死在无尽的河海之中,但如今他的尸骨已经变成粉末,我能做的,只是为他造一场火海罢了...”
猫尸从山坡上翻滚而下,突然发狂,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冲向火海。
山城看在眼中,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他转过身子将自己的衣袍角一点一点从少年的手心中抽出。
“黑饼子...对不起。”
他缓缓转过头,深深地与苍白男子对视。两人没有说话,却好像有种无声的默契。
两人开始踉跄步子,挪动着疲惫的身躯,一点一点往山坡下走。
一步,两步,三步......
“我只剩下他了。”
“到底是我,还是父亲,更为可悲?”
山石滚动,铜铃轻响。
山猫竭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吼叫。
元阳捂住少年的眼睛,手心渐渐被湿润的泪水浸润。
风依旧在呼啸,天空的黑烟袭卷云层,鹰隼踏过云层发出绝望的啼叫,翻动的红幡,嘶哑作响的铜铃...
那一猫二人,逐渐成为三个单薄的黑影,被无尽的滚烫火海吞噬。
远处的风声呜咽——似乎是猫在哭。
从此世上...再无碧落山庄。
第三卷 ·铁秋千
第32章 逍遥剑宗
“你们有没有看到元阳仙君!”身穿绿纱的仙娥兴奋地摇晃上身,往仙娥堆里面一埋,朝她们大声喊叫。
“什么,司木仙君什么时候回来了!”
“木君不是领命下凡了么,怎么...他现在回来了!”
难得有个身穿白纱的小仙娥,嗫嚅了一句,“那...那个带面纱的妖君也跟着回来了么?”
绿纱仙娥轻皱眉头,用自己的手指撑住下巴,“唔...这我倒是不大清楚,回头我去问问扶原。”
“问什么问呢,我家师尊老早便又走了,你们这群女娥子想着什么怀心思了,我家师尊可是心里有人的好男人,你们别随便招惹他!”扶原手上提着司命老儿的酒缸,本准备往轮回境赶,正巧听闻有人谈论他的师尊,便赶来凑热闹。“再者说,我们家师尊早就改好了,不随便亲近女色,你们别做梦了!”
女娥子们瞪得愈凶狠,元阳便说得愈起劲儿,恨不得把自己的脸怼到人家姑娘脸上。
“那,扶原,你可知道仙君又去了哪处?”
“怎么,偷偷拿我师尊的画像还不够...”扶原一招老鹰捉小鸡飞扑过去,把绿纱仙娥手中的画像用力往外抽。“你们难不成还想偷偷下凡,去见我师尊,想得倒是美!也不拿脑袋想想我师尊是下凡干什么的!”
绿纱仙娥显然也不是个好惹的,气得拿脚踢他,头上直冒青筋。“死扶原,你管得真宽!”
“你们别争了,小心把手中的画像给撕坏了,这可只有一张啊!”围观的仙娥们直跳脚。
“你还给她!”
“别抢了,别抢了......欸,扶原你个...松手!”
仙娥子们如潮涌们挤上去,扶原手中攥紧画纸,喉咙滚动出句不明不白的公鸭叫,而后彻底溺死在胭脂粉中。
仙寰悠悠无烦恼,人间却是三山六川、说不尽的满山愁,苍莽一时分不清雾霭和云气,上下相合而混沌起,荡然天地间浩浩然正气。
在人间的黄昏坡角,云雾飘渺处通往仙境,深山老林中连接阿鼻地狱,瘴气密布、万里无人烟便成了魔欲的沼泽,这些地方大多隐蔽,悄悄然成为青山绿水中停顿的冷清。
而这万千冷清中,有那么一处巨石当道,柏树丛生之地——人生难得豪情,不求仙道求恣意,踏碎凌霄。待君归来,纵使亘古变,逍遥亦人间!
人间,逍遥剑宗也。
黄鹤踏过云霄,留下一声长啼,在雾霭中穿梭,又猛然像长剑般破空而出,袭卷起千层云浪。
“下一个预备弟子,邵逍。”
悠悠羌笛声,吹响满山幽静。
“邵逍,这人竟然叫作邵逍!”剑宗弟子指着册子上的名字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又什么,这儿还有个叫作平笙的呢!”
“这年头怪事儿真多,这两个名字还能一起出现!也不知道这家人怎么给孩子取得名字,偏偏取这两个......”
“你们小声点,千万不能让大师兄知道...他知道估计能把剑宗给掀了...”
元阳便在这窃窃私语中走上山头,抬起手,让呼啸的风从自己的手缝间穿过。
有些湿润。
他有些恍惚,仿若在某个他忘记的日子里,他也是这般伸出手——让风钻进自己的灵魂。
元阳抽出手中的剑,气流顿时炸出,周围的雾气往上冲散,地面飞起沙石,雾霭之间滚卷起千层波澜,浩荡的天地烫入他的心怀。
玄剑散发幽幽的暗光,缓缓飞到半空,元阳缓缓踏上剑端。
风慢慢上升。
泱泱朱袍被吹荡膨胀,在空中鼓荡“啪嗒啪嗒”的声响,额前的碎发被完全掀开,朱袍的锦带在空中摇曳,形成一道飘荡的弧线。
元阳的心中突然升腾一种不知名的喜悦,牢牢抓住那个本应该不断跳跃的地方。这种喜悦给了他一种云雾般的错觉......仿若自己的心就长在了这天地间浩浩汤汤的风中。
风吹过的地方,有鸟一般的自由。
元阳的浑身传来与风极致契合的舒适感,剑身反转,他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个圈,血液在体内兴奋地流动,骨髓中叫嚣更加猛烈的冲击。
红衣人像上瘾一般,在风中张开臂膀,嘴角升腾一抹开到极致的笑,竟染上三分嚣张。
元阳后仰,他的身子落入无尽的风中,衣袍最大程度地涨开,包裹住无处不在地恣意和云霄。黄鹤长啼,和他一起往下沉降...坠落,坠落...落入苍穹之下一勾山崖的潇洒...
他勾起手指,玄剑如同流星般瞬时又冲到他的身下,元阳在剑端踮起脚尖,缓缓向身后的众人望去。
露出一抹坏笑。
逍遥剑宗的弟子们早已被刚刚的情景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原生打趣的眼眸中渐渐上腾起真切的敬佩。
为首的青衣弟子抽出手中的铜牌,小心翼翼地放到元阳的手中,“新弟子...做得好,你配得上你的这个名字。”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元阳的肩。“逍遥剑宗——人生难得豪情,不求仙道求恣意...从今天起,愿你也能纵使亘古变,逍遥亦人间!”
元阳翘起唇角,颠了颠手中铜牌,而后恭敬地垂首行礼,“在下邵逍,谢过各位师兄。”
黄鹤长啼,日光透过雾霭,席卷起人间的浩荡。
远处断断续续的羌笛声,又近了些。
一声突兀打破短暂的宁静,由远及近。
“不好了,东边的山石崩塌了!”
“怎么了,这是!”
一个紫衣的弟子飞奔到山崖的聚集处,气喘吁吁,额前的乌丝乱晃。
“大师兄...大师兄他...他又和人家打起来了!”
“又是谁惹了他?”
“不知道,好像也是个来参加选拔的弟子。”
青衣弟子们纷纷跑向东边,元阳也跟了上去,为首那位给他铜牌的青衣师兄竖起手中的符纸,最终念念有词,元阳原以为在念什么新奇的法咒,便留心听了听。
“他娘的大师兄...又给我们惹麻烦...”
元阳收回耳朵。
“新来考核的弟子,又怎么能够惹到他?”
“谁知道呢...”紫衣男子跳到山崖的侧面继续奔跑,口中呛了口气,“谁知道他怎么想的,那新弟子看起来那么老实,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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