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人大眼瞪小眼瞪了那么一会儿,场面有些诡异的静谧。
为首的青年身姿挺拔,头戴红巾,似乎是觉得这么干瞪下去也实在没有益处,便犹犹豫豫着开口了:“上去坐坐?”
那语气,就跟自家山上开的是茶馆似的。
被客客气气请上了山,刚进寨子便听见一道明快的人声。
“轻点!轻点!当心弄疼人家了!松松地绑上一绑就是了。人家是客人,客人!懂不懂!哎呀真是蠢死了,我自己来!”
待进得八宝堂,远远便看见贾凉端坐了首座,威风凛凛,对面有人拿了绳子在他身上比划,琢磨着怎么绑比较合适。
回头见了红巾青年又领了这么一队人进来,尹恒板起脸孔便要教训人:“尹藏,告诉过你多少回,外客来了,要看茶啊!要赐座啊!愣着干什么?等我动手呢?”
尹恒本意是想使自己处处显出山寨头领的威严,却因声音轻快、容貌俊美而在威仪一事上大大地打了折扣。
莫说平日里下属们相处惯了并不畏惧他,便是头回来这八宝堂的一行人,看着他言行举止卯着劲地想要霸道跋扈,整个人却全然和顺谦恭的样子,也从心底里对他留下了一个温柔可亲的印象。
尹藏得了令,恭敬肃立:“是!老大!这就去!”
转身就是一溜小跑,又被尹恒叫回来:“慢着!要紧的事办好没有?”
尹藏有些不得要领:“啊?”
尹恒眼见是有些恼羞成怒了,手上拿着绳索就来不轻不重地抽他,抽一下就骂一句。
“猪脑子!猪脑子!猪脑子啊!向来请了客人在山上,所为何事?啊?所为何事?人呢!人!去请了没有!”
尹藏恍然大悟:“哦!老大你是说县——”
还未说完便又被尹恒抽了一下。
尹恒脸上尚带着三分可疑的红云,怒喝一声:“闭嘴!快去!”
尹藏于是乐颠颠地就下去了。
尹恒手上不停,三两下将贾凉松松地绑了,复又从地上拿出一捆粗粗的绳索,举到杨玉琳一行人跟前,犹犹豫豫地问:“你们也绑上?”
那神情语气,跟尹藏如出一辙,闹得他们哭笑不得,也不知到底唱的是哪出戏。
葫芦串儿似的将一行人绑完了,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去堂下坐了,这么一番神神叨叨的折腾下来,尹藏可算是回来了:“老大!来了来了!快快快!”
尹恒“噌”一下从椅上蹦起来:“快快快,准备!”
尹藏嘴上打了个呼哨,房檐上就倒挂下来八张面孔,乍看之下十分骇人。
下一刻,这八人便从房檐上飞身下来,站定。
尹恒吩咐:“开工!”
话音未落,这八人便一齐动作起来,散落到八宝堂各个角落。
赵一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磨石和一把锃亮的大刀。
钱二抠出墙角一处空心的方砖,从里面摸出来八张面具,人手分了一个。
孙三飞身上了房梁,从最粗的那根梁上取下来一罐药粉。
李四徒手搬出来一鼎巨大的青铜吊锅。
周五捡起地上没用完的绳索,开始数着人头往房梁上挂。
吴六左手一个铜鼓,右手一个铜锣,岿然不动。
郑七拖出一把大铜锤。
王八子从太师椅的椅子腿儿下抽出来一把二胡。
眼瞅着各就各位,尹藏高声唱了一句:“县太爷驾到!”
一个青年应声走了进来,身着白绣缎松菊贺岁锦袍,手上一管潇湘玉笛,长身玉立,风姿出尘,一见之下便教人忍不住赞叹。
景福临嘴角咧出一丝笑,好巧,这个人他认识。
当初阮山遥进京赴考,一骑绝尘,连中三元。景福临还没仔细寻思该给这个新晋的青年才俊安置个什么差事,他倒自己先跪下请命,说要去当县太爷。
此刻回想一番,当时仿佛确实说的是“八宝县”。
阮家老爷胡子都气歪了也没能把人拦住,既然他爹都管不了他,景福临也懒怠操这份儿闲心,他想去哪儿全由着他吧,倒是被姑姑很是惦记了一番。
阮山遥一进来,眼睛就定在了首座的尹恒身上。
数月未见,少年似是又长开了些,眉眼渐脱稚气,显出三分昳丽颜色,右眼角一颗泪痣,本该张扬妖艳的气质,却在乌黑明澈的瞳孔衬托下,无端收敛了三分,引得人怎么看都看不厌。
阮山遥抬脚向前走了两步,吴六配合着阮山遥的步子,一声声的鼓点应和上来。
阮山遥迈左脚,吴六就敲一声铜鼓,阮山遥迈右脚,吴六就敲一声铜锣,这么一来二去的,情形实在是有些滑稽。
杨玉琳没忍住笑出声,阮山遥偏头看过去,立马就认出了景福临。
再回首,整个八宝堂里,八个人带着牛头马面的鬼怪面具,有磨刀的,有悬绳的,有吊锅煮沸水的,有抡着大铜锤的,真是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夭寿了,熊崽子这次捅了马蜂窝了。心里这么想着,阮山遥仍是不动声色地落了座。
尹藏打了个三长两短的呼哨,这是“奏乐”的意思,提醒王八子要奏乐了。
论排行,王八子原本是要叫王八的,把他给气得。
最后还是尹恒想了办法,说你看孔子、老子、庄子,名字后面加个“子”,都是身份很尊贵的人,你也在名字后面加个“子”,虽然排行最末,但是地位最高啊!
王八子被说服了。
眼下,王八子有点不高兴。
因为回回都派了他拉二胡,他真的拉得很烦好不好!他也想敲锣打鼓啊!他也想磨刀霍霍啊!
正烦着呢,就听见尹藏又在那儿打唿哨,气得他抡起二胡就开始拉《麻姑贺寿》,尹藏急得连打呼哨,换一个!换一个!要悲壮!要悲壮!
好嘛,王八子翻了个白眼就开始拉《喜相逢》,眼看着尹恒脸上的表情就快绷不住了,尹藏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劈手将王八子手上的二胡夺了下来。
场面一时很尴尬。
尹恒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内心的狂躁,冷声冷气地说:“劳县太爷大驾了,寨子里近日逮到一批流犯,您看是怎么处理才好?”
尹恒铆足了劲绷出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的神态,浑然不觉自己这副尚显稚嫩的清冷嗓音听在阮山遥耳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阮山遥略微有些失神,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中的玉笛,片刻才温声开口:“下月你就满二十了吧。”
尹恒愣了愣,不知他此话因何而起,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他:“不错,下月初五。”
阮山遥呼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尹恒粲然一笑,笑得尹恒浑身寒毛都快竖起来了,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了:“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阮山遥只是笑,不说话。
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尹恒整肃了一番表情:“这些流犯无恶不作,我看还是直接在寨子里料理了,省得回衙门多走这一遭。”
说罢摆摆手,示意赵一动手。赵一撸起袖子拿起大刀就准备站起来。
阮山遥悠闲地说了一声:“慢着。”
尹恒心下一喜,不敢十分表现出来,但是眼睛里亮色却是掩不住。
阮山遥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尹恒眼睛里的神采似是稚猫的爪子挠在他心上一般,忍不住令他有些心颤。
“这些人还是由我带回衙门更妥当。山寨素日里对我们多有帮助,衙门已经领受过太多的恩情,阮某怕是偿还不清了。”
尹恒耳朵尖有点烧,心里嘀嘀咕咕的,就是要偿还不清才好……板着脸点点头:“嗯。”
尹恒可没忘记,上一个县令就是被自己欺负走的,胖得跟猪似的,不知是吞下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喂出这么一身膘,真是看着就糟心。
尹恒也不客气,带着人就把县太爷扔进河里了,反正天高皇帝远,杀人放火横竖没人管。
这么隔三差五地扔几回河,吊几回房顶,人家就受不住欺凌,自己告老还乡了。
这新来的县令,又是哪一路货色呢?横竖不过是些社稷蛀虫罢了。
新县令到任那一日,他领着人策马围了官轿,呼哨声响得嚣张恣肆,乍看这架势仿佛抢亲一般。
附近民众早作鸟兽散,四下里叫喊着:“强抢民女啦!山匪抢亲啦!”
轿夫并侍从是八宝县本地人,早被八宝山管治服帖,眨眼的功夫全跑没了影。
轿子里一声轻笑,一管玉笛掀开帘子,阮山遥拿手撑着半边脑袋,就那样坐在被弃置的轿子里,一错不错地看着尹恒笑。
尹恒被他的笑容晃了眼,一颗心砰砰跳着,从此打定主意想把人劫进寨子里做夫人。
那时候尹恒才十二岁。
七岁混成街头霸王,十岁混成八宝山当家,身边跟着的都是赵一、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子这些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和糙大叔。
好不容易有个尹藏跟自己年纪相仿,又是个实打实的愣头青,问他算是见了鬼。
可怜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除了每次见了人就跑以及隔三差五就寻个由头将人骗进寨子里见上一面之外,再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得偿所愿。
看着堂下这个温润佳公子,尹恒在心里问了自己第一万次,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好看呢?
尹藏咳嗽了一声,尹恒回了回神:“摆宴吧。”
第43章 夜斗
好酒好菜是早已备下的,热气腾腾摆上来。
阮山遥不尴不尬地看了景福临一眼,不尴不尬地又去问尹恒:“这些人横竖是要跟我回衙门的,眼下不如先解开绳索,让他们也吃顿饱饭,你看好不好?”
阮山遥说话轻柔和缓,似三月春风吹动一树桃杏婆娑,尹恒爱极了他这么说话,心里温软一片,面上却仍骄矜着,只略点点头“嗯”了一声。
尹恒原就拙手笨脚,一行人葫芦串儿似的绑了,绑的全是死结,现在疙瘩连疙瘩的,死活解不开,偏生元霸酒肉当前,急着要吃,就拿蛮力去挣,哪里就挣得开,眼见得疙瘩越结越紧。
可巧有一道绳索,本是松松地从傅达礼脖子上绕过背后去,被元霸这么一折腾,脖子都勒起了一层皮。
傅达礼还不待说什么,知书先就急了,中间隔着四五六七八个人呢,就挣着要站起来去拦元霸,一边喊着:“你给我住手!!”
本来就疙瘩连疙瘩,哪里还经得起他这么个大汉高高站起来,连带着就东倒西歪了好几个。
覃宛被绊得一头栽到地上,被一道绳子斜斜勒过左眼。云笺一眼瞧见了,赶紧把手从绳索缝里掏出来,拿了匕首去给覃宛割绳索。
偏偏知书又踉跄着乱动,云笺几次险些划伤覃宛的脸,急得他冲着知书也是一通吼:“你别动了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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