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人在我宫里晃来晃去,兴许还真没几个人认得你出来,你一画画,好嘛,大家一看,这不是那中主李从嘉么!怎么没死!不仅没死,怎么还跑到咱们宫里来了!
郭戎越想越气,偏头不去看他。
李从嘉又生气又难过,弱声弱气问他:“为什么嘛?是不是因为……我画得不好?”
郭戎被他话里的委屈劲儿弄得七上八下,自我搏斗了许久,终究松了口:“我在的时候,你可以画。”
李从嘉眼睛里星星亮起来,连连点头:“那我总是想你在的。”
郭戎心“咯噔”一跳,眼睛别开,慌得不行。
一路平顺。
归京后,郭戎连哄带骗让李从嘉同意国师大典,李从嘉刚刚画了个够,心情很好,笑得眉眼弯弯,问他:“为什么?你要我做国师吗?我不想。”
郭戎说:“当国师有什么不好?万民敬仰。”
李从嘉从从容容将画收好,递给郭戎,轻描淡写地问他:“国师……哪个国?你的国,还是我的国……”
郭戎:“……”
灭了人家的国,还腆着脸皮让人家当自己的国师,郭戎此刻细想一想,觉得自己还真挺混账的。
可是,不让李从嘉光明正大走出去,李从嘉就只能永远躲在偏殿里,作为亡国之奴,永远不见天日……
略一触及这个念头,郭戎就莫名觉得万箭穿心,痛不可遏,不,他必须让他走到太阳底下去,走到明亮的,宽广的,温柔的地方去。
郭戎狠了狠心,说了几个名字:“徐昌茂,李季明,钟达,孙簪序……”
李从嘉睁大了眼:“你想做什么?”
郭戎定了定神:“你当国师,我让他们平安终老。你不当,我……”
郭戎半截话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李从嘉的眼睛里升起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若是他跺跺脚咬咬牙很恨地骂一句“我讨厌你!”郭戎会甘之如饴。
可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戎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那种被命运彻底抛弃后透彻的哀伤,李从嘉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眼神甚至是他在被哥哥们下毒的时候都一次也没有过的。
李从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当。”
从这天开始,他再也不画画了。
第46章 孤竹负雪
画不再提笔,言语也越发少起来。
原本也是不肯进食的,被郭戎捏着下巴强喂了几回,自此安分乖巧,不再与郭戎为难。
每日只坐在窗前发呆,这么过了几个月,燕京的雪便下了起来。
不比江南,北方的雪势是铺天盖地的,李从嘉一早便觉得屋子亮堂得过分,难掩雀跃看起雪来。
郭戎进来的时候,李从嘉正倚在软榻上,屋子里暖和,身上便只穿了一件湖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金缎的褂子。
在湖色冰梅纹暗花缎地上织金柿和如意纹样,外镶石青万字织金缎边,褂内饰雪青色素纺丝绸里,缀了四个银镀金团龙纹币式扣,另有石青素缎盘花扣和铜鎏金錾花扣。
颜色明暗相映,褂子上的织金花纹仿佛置于冰雪之上,风姿皎然。
李从嘉手里拿着玉如意挑起帘子看雪。
这玉如意由整块青玉雕成,手柄制成竹节形状,李从嘉手指骨节修长纤瘦,越发衬得他白皙单薄起来。
身旁案几上一盆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白玉山石温润,青玉竹笋清秀,给冬日平添几分青翠生机。
郭戎看着李从嘉静谧安详的侧影,莫名觉得心里泛起熟悉的温软感触,仿佛他曾经就这样看过他很多很多回。
脑子里忆起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同样倚在窗边,回头对着他笑……
玉如意被搁在案上一声轻响,郭戎恍了恍神,发现李从嘉已转首冷冷瞧着自己,先时眼睛里的雀跃欣喜似乎只是郭戎的错觉。
心里长叹了一口气,郭戎温声问他:“出去走走,好不好?”
李从嘉垂眼不理他。郭戎就厚着脸皮继续劝。
“梅园的花儿今年倒是开得好,白石馆的竹子沐了雪也更显精神了,从前只在画上看的《江山行雪》卷轴,如今亲去瞧一瞧,想必况味到底是不同的……”
李从嘉听着听着,小脑袋就不安分地动起来,《江山行雪图》是他多年所钟爱的,每每看着图轴上雪沐天地的光景,他便心生艳羡,说不欢喜是假的。
郭戎看着他的小动作直觉得这个小小的人可爱至极。
掩了嘴角笑意,郭戎老老实实取了厚厚的狐裘,小心翼翼给李从嘉披上,雪白绒毛将人盖了个严实,这才试探着将人带出了屋子。
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一切一切都令李从嘉新鲜不已。
起初是看着白茫茫一整片洁净的雪下不去脚,郭戎也不催他,随着他痴看踟蹰。
后来终于落了脚,又听见雪花之间挤压摩擦的“嘎吱”“嘎吱”声响,他好奇得就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兔子,每踩一脚,眼睛里就露出一分惊奇。
郭戎立在一旁,细细瞧着他,李从嘉一举一动都合他心意,直瞧得他心窝子暖洋洋的,熨帖极了。
一想到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他心里就无比满足。
郭戎自然知道李从嘉心意的,首先就领人去了白石馆。
疏枝横斜,奇竹丛生,李从嘉顾盼流连,喜欢得不得了。
角落里一枝孤竹,被大雪压弯了腰。
郭戎记起初见李从嘉那一日,他便是在专心画着《孤竹负雪图》,忍不住微微一笑,抬脚走过去。
再转身的时候,几乎吓得心都要裂开了。
李从嘉为了看得更仔细,爬到了高高的山石上,厚厚的积雪下是生苔的山石,李从嘉一脚踩滑,直直滑下去。
郭戎想也不想,惊呼了一声“玉儿!”
急急赶过去,险险将人接在怀里,郭戎慌得不行,一叠声问他:“玉儿!有没有伤到?”
李从嘉眨了眨大眼睛,讷讷地摇头:“你怎会知道我的小名?除了母妃,许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叫我了。”
郭戎仔细查看,确定李从嘉并未伤到,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将人揽在怀里护好,替他拢好狐裘,也不答话,将人好生扶着,送了回去。
国师大典的那一日,李从嘉内着一件紫绸绣桃花团寿镶貂锦袍,湖色素纺丝绸里,缀盘花扣一枚,福字币式铜扣四枚,紫色的素缎面上彩绣折枝桃花,用金线勾边,花卉熠熠生辉,间饰团寿字。
立领口镶貂皮出锋,领、袖边镶饰貂皮,胸前镶饰貂皮缝制的团寿字如意云纹,缘内衬元青寿字织金缎边,看上去端庄典雅,和谐雅致。
郭戎担心他冻着,给他外面又拢了一件月白江绸白狐皮端罩,上半白狐皮,光辉熠熠,下半是上等貂皮,毛尖洁白似银针,内衬月白色暗花江绸里。
这架势,郭戎怕是恨不能将整个皇室的富庶荣耀全堆在李从嘉一个人身上才甘心。
漫天的雪花飘下来,沸腾飞扬,李从嘉整个人裹在雪白的衣料里,只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照人。
他就那么站在高高的礼台上,斜着眼觑着郭戎,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冷清,令郭戎一时恍惚起来,他眼前似有模糊景象,也是一样的高台上,有人用冷清如冰霜的眼神睥睨着自己……
郭戎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累着了。
可不是么,要堵住朝廷内外悠悠之口,自己可着实费了很大功夫的。
春去秋来,不知是北国的雪景慰藉人心,还是郭戎那一声“玉儿”令李从嘉觉得亲近,两人之间的隔阂也随着冰雪消融渐次消弭。
这一年的中秋家宴上,丝竹管弦,一片欢声笑语。
方博简走上前来,毕恭毕敬:“皇上,微臣府上女乐新编了一支歌舞,甚为曼妙,微臣斗胆请献于陛下。”
郭戎头也不抬,只淡淡说了声:“准。”
击掌三声,歌舞入阵。
方博简谨慎地说道:“皇上,薛姬自小养在府上,教习训导莫不尽心,皇上若是喜欢这支歌舞,恳请入宫常为皇上作演。”
郭戎脸上笑意浓重,偏了脑袋,看向李从嘉:“国师以为如何?”
李从嘉穿着月白色团荷花暗花绸衣,手上捏着一只孔雀绿釉酒杯,捏了半晌方冷冷回了声:“甚好。”
郭戎仍是笑着,这笑意却显得有些凉薄:“薛姬果然绝色,朕亦心动,一旦入宫,朕恐怕着意加宠,难以自持。”
李从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生气,不如说他也许还未意识到自己竟在生气,“啪”一声搁了酒杯,磕到桌沿上一声脆响,起身离席。
含笑看着李从嘉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夜色里再也看不见,郭戎忽然冷了神色:“薛姬,朕之所爱,但若因眷顾薛姬而延误朝政,朕该如何是好?”
方博简一身冷汗,惊惧得不能言语:“皇上,皇上圣明裁断,必,必以国事为先,薛姬技艺尤须精进,实在该回府多,多加锤炼。”
郭戎的话里带着三分戏谑,只是这戏谑此刻听来竟是彻骨的残酷:“不可,朕今日一见薛姬,断不能忘,舍不得她回去。”
方博简哆嗦着匍匐座下:“皇上的意思是?”
“只要薛姬活着,朕必定日思夜想不能忘怀,不如赐酒一杯,了却朕的念想。李常。”内侍应声上来。
群臣压低声音私议:“方博简为了讨好皇上,废了十三年的心血教养薛姬,今日一杯毒酒,前路尽断……咱们皇上好手段……”
薛姬凄惨的求饶声不断回响。
“皇上饶命!”
“方大人!方大人!”
郭戎摆摆手,李常着人将薛姬带下去。
郭戎扫了眼方才李从嘉的座位,空空的,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空了起来。
带着三分酒意回了碧洗宫,李从嘉坐在大殿门口赏月,脚边搁着一壶“一色秋”,香飘十里。
郭戎默默抬脚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不言不语,一同仰头看月,直看到银霜满地,月影西斜,郭戎撑不住酒意睡倒在地,整个人虾子一样缩在李从嘉脚边,看上去倒十分和睦。
第二天,毫不意外,两个人齐齐病倒了,风寒蕴结,涕泗交流。郭戎自己尚且病着呢,就跑前跑后照看着李从嘉,等李从嘉病愈,郭戎却救不回来了。
御医说是南征北战、西进东征,连年辛劳,沉疴已久,不着意疗养,反心力煎熬,此次风寒爆发引出旧疾,药石罔效。
李从嘉坐在床前,看着昏睡的郭戎发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夜里好歹醒了一回,瞧见李从嘉眼底的青影,郭戎的心就一阵阵疼起来,压住呛到嘴边的咳嗽,郭戎喘喘气,带着笑意说着:“你可知我平生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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