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嘉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轻轻摇头。
郭戎还是笑着:“十年开天下,十年安百姓,十年致太平,可惜了……我没有时间了……”
抬手拭去李从嘉脸上的清泪,他拿手指不停摩挲着他的脸颊:“但是最最可惜的是,从此以后,我的玉儿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从嘉双眼无神,木然呆立,只脸上的泪无声流下来,怎样拂也拂不尽,模糊的视线里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荡,只耳边悲声一片,越来越远……
“玉儿,玉儿……”呼声不停,杨玉琳挣扎着,应声睁开眼睛,恍惚了几息,视线终于清明起来。
三步外良辅拿着小手绢抹眼泪,“嘤嘤嘤”地哭诉:“国师大人得是有多喜欢咱们皇上啊,哭了一宿,喊了一宿皇上,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杨玉琳偏了头,身后是景福临的怀抱。
景福临脸上还带着三分紧张担心,抬手为他拭泪。
杨玉琳没来由心里一阵突突乱跳,抽痛得钻心。
景福临连忙揽了人在怀里,温声抚慰:“莫怕。只是梦罢了。”
杨玉琳心口痛得麻木,窝在景福临怀里,一丝一毫想记不起自己方才所梦为何。
第47章 烹鲫
良辅早缠着傅达礼将来龙去脉问了个一清二楚,这会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埋怨云影:“都怪小五,发什么急令啊,害得咱们皇上离了国师身边儿。”
云笺翻了个白眼:“人家都说了,那是记错了,你们四长一短三长二短的哨子声儿,磨磨唧唧的,一准儿记错。就该换个法子,急呢,就用哨子,不急呢,就用箫,不然琵琶啊鼓啊筝啊锣啊,不都挺好的么,好记。”
良辅气得跳脚:“哦,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不中用,弄得那么狼狈,小五能急得吹哨子么?还不是想叫人给你帮忙,早知道还不如我跟着去呢,没用的人就该留在家里。”
被云笺架在火上烤的旧账还没算,现在两个人一搭腔就开始掐架,好赖良辅都快大了云笺有一轮岁数了,真真是为老不尊。
这几人闹腾起来,简直沸反盈天,景福临一见杨玉琳皱了眉头,把扇子一收,冷声说了句:“出去。”
一室的冷寂,几个上蹿下跳的家伙全蹑手蹑脚做贼一样溜出去了,找正在外院劈柴的知书玩儿去了。
贾凉被云影救回来,眼下也安置妥当。
将养了几日,待杨玉琳恢复精神,一行人便上了路,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许是自出宫起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难得的宁静反而叫人忽然不习惯了。
入了湖广地界,江河湖泊一发多起来。
这一日,到得江边,眼见水色秀丽,风物宜人,良辅跃跃欲试,叫嚷着要泛舟湖上,赏一赏江上好景。
虽离着杨家甚远,但好说已进了湖广地界,杨玉琳少不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即便一向不识水性且又才沉过一回河底,到底还是弄来几个筏子,陪着他们三三两两坐了筏子到了江上,真有什么事,抓着景福临便是了。
不比花容和元霸走南闯北,良辅并傅达礼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随侍景福临身边,出来得少,自然见什么都是稀奇。
良辅一双眼睛猫子一样亮,探出脑袋贼兮兮地四下里张望,拿两个胳膊作桨,奋力划着,这般毫无章法,自然顾头不顾尾,没留神撞到另一个筏子上。
那青年的筏子被撞得东倒西歪,急忙忙拿手将一个陶罐护在胸前护好:“好险,好险。”
良辅这才看见自己撞了人,就去作揖赔罪。
那青年还不待还礼,水面冒出一个脑袋,一身黑衣,左手拎着的一个竹篓,轻手轻脚幽灵一般上了那个青年的竹筏。
躬身向青年见了礼,清冷的嗓音恭敬地喊了声:“老爷。”意思是“我回来了”。
那青年点点头,黑衣人便取了两个石筒,将石筒中的清水倒入筏子上准备好的锅里,拿枯叶烧了,再从竹篓里取出一尾一尾活蹦乱跳的江鲫来。
拿了一把细长的柳叶银刀,动作麻利地开膛破肚,就着江水清洗干净,扔进锅里,少时,水沸,黑衣人轻喊了声“老爷”,意思是“把东西给我”。
抱着陶罐的青年便将罐子递过去,黑衣人恭敬接过,开罐取了两滴,滴入锅中,锅内清水已熬成乳白,每一息翻滚间都将鲜鱼的香气滚开来,良辅闻得口水都要掉进江里了。
仔细看着火候,黑衣人取了一副碗筷,就着鱼汤,将鲜鱼捞起来,递到那青年手边,温声喊“老爷”,意思是“可以吃了”。
那青年接过碗筷,慢慢咽了一口鱼汤,良辅眼巴巴地看着,满脑子就是一个“鲜”字。
拿了筷拈起一块鱼肉,色白如玉,凝而不散,看上去就满口弹牙,青年咬了一口,良辅整个人都忧伤了,满心满眼都在呼唤“好鲜好鲜,看上去好好吃好好吃……”
青年细嚼慢咽吃完一碗鱼,心满意足,抬眼看见自己的筏子边围了一圈筏子,筏子上的人俱是眼巴巴瞅着自己,不免有些羞赧且讶然:“诸位这是……”
良辅直勾勾地盯着锅,青年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江里的鱼,可以捉的。”
黑衣人轻声喊了一句:“老爷。”青年应声看过去,随即回头对良辅他们解释说:“眠风说,虽然江里有鱼,但是你们捉不到……”
“哼!看我捉它个一百条!”元霸一跺脚,差点直接将自己的筏子跺进江里,连累得良辅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
“咕咚”一声,元霸已经下了水。
良辅眼巴巴地问:“此话怎讲?”
那青年为人和气,好言好语答他:“三月江鲫最盛的时候,满江鲜鱼活蹦乱跳,恨不得伸手出去就能捞到,可眼下已入了秋,仅剩的江鲫全潜进了深水,若非深谙水性且又对本地水域极为熟稔,急切是捉不到鱼的。”
说着又现出几分羞涩神情:“我嘛,是因为贪嘴,素日里最好吃鱼,就拖累眠风大冷天的下水给我捉鱼。”
杨玉琳惯常跟在陶丞身边,于吃食一事上多少更讲究些,看着那个陶罐问:“那陶罐里装的是什么?”
青年温声回他:“那是眠风酿的醋。”
青年只简单说了一句,背后却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心思和功夫。
新鲜采回来的葡萄,去梗、破皮,熬煮葡萄汁,放凉,然后装桶。
八个大小不一的木桶,按照从小到大编号,最小的是一号木桶,最大的是八号木桶,每个木桶只装大半满,留一部分空余,露天静置,水分蒸发掉,醋的味道就会变得香醇。
然后将二号木桶的醋倒进一号木桶,将一号木桶装满,再将三号木桶的醋倒进二号木桶,将二号木桶装满,依次处理剩余的木桶,等每个木桶再度蒸发掉水分后,再重复一次,如此循环往复。
十二年之后,就可以从一号木桶里取醋食用。
“我手上这一罐,是二十五年的老醋,比我的年纪还大呢。煮鱼用的水是眠风从山上汲的活泉,再取一滴老醋放在汤里,搭配现煮的江中活鱼,最是合宜。”
青年长养在江边,对鱼有天然的钟爱。
“每一季进给宫里的鱼,纵是再想法子保鲜,等到了御膳房,到底不剩下几分活气,哪比得上筏子里就地取材烹煮的新鲜呢。”
说着忍不住满足地叹息一声:“就为了这口鲜鱼汤,让我去宫里当皇上我都不愿意的。”
杨玉琳没忍住笑出了声,抬眼去看景福临。
景福临不以为忤,随即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淡淡问了一句:“你是谢子猷?”旋即又十分生疏地补了一句:“谢大人?”
那青年颇有些意外:“公子客气了,眼下不在衙署,叫我子猷就好。”
湖广总督谢子猷,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一位封疆大臣,他小小年纪身居如此高位,中间细说起来还有一桩故事。
三年前,湖广总督出缺,内阁拟定的人选里,景福临原是属意程闻道的,可程闻道上表陈情,称“日月既出,爝火当息”。
他自比爝火而推谢子猷为日月,恳请景福临收回成命,改任谢子猷。程闻道既然铁了心举贤,景福临也没有理由拒绝,自此存了心要仔细瞧瞧这个所谓的少年天才是如何非同凡响。
孰料随后几年,不论是进京述职亦或是定期朝会,谢子猷总能寻着由头躲过去,折子里倒是铁齿铜牙忠心耿耿,三年来却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所幸这三年里湖广也算是政通人和,政绩斐然,景福临也懒得计较,就听之任之了,现下回过味儿来,这谢子猷怕不是被江上的鱼迷了心窍……
良辅同傅达礼俱是知道根底的,跟景福临一般,今日才算是初见这鼎鼎大名的“少年天才谢子猷”,真是哭不得笑不得,难怪那黑衣人一口一个“老爷”的,竟是这么一号人物。
不等二人好生感慨一番,元霸已经一头撞到了筏子上,天生一股子蛮力也不知道收敛几分,良辅狠抓住筏子边才没被元霸一头撞到江里去,恼得他伸了爪子就去拍元霸的脑袋:“鱼呢!”
元霸显见是沮丧的,甚至有几分气闷了:“这鱼太滑!真是气死我!饿得我肚子咕咕叫!一条都逮不到!”
良辅气乐了:“行了行了,你个没用的,一会儿抓上来鱼,可没有你的份儿。”
元霸不乐意了,人泡在江里,手扒在筏子沿上就拿手去晃,边晃边撒娇:“不嘛不嘛,我要吃鱼,三哥,你帮我逮鱼嘛,三哥!”
傅达礼被他晃得没法子:“好了好了,停手,我给你捉鱼还不成么。”
傅达礼刚扎进水里,知书就紧紧在后面跟,生怕差错了一丁点。
不一会儿,两个人四手空空就上来了……
良辅:“……”
云笺看不下去了:“一群废物!”
利落地下了水,不消片刻,几乎是哭着上了筏子:“呜呜呜呜呜,这鱼太坏了,我都攥在手里了,攥在手里又跑掉了,呜呜呜呜……”莫名熟悉的挫败感,让云笺很是心塞。
谢子猷很有些不好意思:“眠风的竹篓里还有几条活鱼,你们若是不介意——”话音未落,良辅、元霸几人俱是齐齐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眠风一身黑衣,显出几分冷峻的神色,不打算动手,全程袖手旁观。
他们少不得自己动手,烹煮起这几尾小鱼来。
虽然粗制滥造了些,不比谢子猷吃得精细,但鱼肉实在鲜美,一口汤滚滚地吞下去,满肚子里都觉得有小鱼乱窜,鲜嫩得跳脚。
眼看着下水的几个人衣衫尽湿,到底天气不算暖和,谢子猷便提议去总督府安置,换身干净衣裳,他们原就想着要去总督府偷快船看灯,人都撞上门来了,岂有不去的道理?
第48章 千丝网
在总督府宽敞的客房里舒舒服服沐浴更衣,用罢丰盛的晚膳,差不多也该直奔主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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