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如此惴惴不安地去询问别人,带着可笑的侥幸和自欺欺人的镇定。
“……那种情况下他只能救一个。”莲巳敬人在叹息。
一向策无遗算的朔间零骤然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焚巢荡穴,上一次让他生出这种情绪的,还是大神晃牙孤身一人抱着信息素炸弹离开营地的时候。
他的弟弟会被摧毁。这是他第一时间生出的肯定想法。
零顾不得什么,撑着昏沉的身体下床,跌跌撞撞着问道:“凛月在哪儿?”
莲巳敬人赶紧扶住他并用医疗枪打了一针后说:“湖边,没有人敢靠近。”
零推开敬人的搀扶快步走出营帐,后者递给他一支腕间护盾让他避雨,可男人已经匆忙离去。
朔间零出了帐篷,一瞬间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
雨,冰冷的,将灵魂浸透成腐烂的雨,天色已晚,周遭昏暗不清,唯有隐隐光芒在远处发散。
他打开了护腕的手灯,血红双眸极力穿过冰冷的雨幕,寻找着他牵挂的人,就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他奔向湖边泥泞的浅滩,步速飞快,呼吸急促,终于,在他认定的那个方向,他看到了一圈朦胧的光晕。
一个个尚未关闭的工程箱开启能量场将雨水阻隔在外,光怪陆离之间,有一个身影从没有护盾的暗淡处缓缓站起。
零只消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凛……”他突然住了口,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走了过来……一步一步,踉跄着蹚过泥水,大雨之中,军靴拖沓溅起的水花声却格外清晰。
朔间零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胞弟靠近,凛月低着头,额前的发被雨水打湿垂下挡住了脸,纵使手中有了光源,他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也不由自主得抽紧。
他感受到了,有只怪物正将他弟弟的灵魂吞噬殆尽。
——“哗啦……”那双满是污泥军靴停了下来,朔间零僵立在原地竭力想要看清凛月的脸,奈何后者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
兄弟二人就这样在瓢泼大雨中相对而立。
莲巳敬人带着医疗兵急匆匆地跟来,却也在不远处停住脚步不敢贸然上前。
“……哥哥。”良久,一个微凉颤抖的声音穿透雨幕刺入零的耳中。
“……我把他弄丢了。”朔间凛月这样道,像个委屈的小孩,带着哭腔倾诉衷肠,却有着太多的痛苦悲怆。
凛月抬头,直面冰冷彻骨的雨水正视兄长的眼眸。
朔间零看见那与自己相似八份的血红双瞳坍塌成可怖的空洞,那之中所有的情感被绝望生吞活剥,他分不清凛月的脸上究竟是雨是泪。他的胞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却无能为力。
“我想让真君回来,可以吗?”凛月颤声向他的哥哥祈求着。
“我这次听他的话了,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就像以前一样……对不对?”
“你能让他回来么?”
“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他带着混乱无常的固执,痴问着自己的兄长,反复反复,一遍遍地问着。
然而,朔间零只能怔怔地面对着这些,他并非无所不能,此刻他失去语言能力不知如何回应。
在凛月所有的问题都得不到答案后,血眸深处,绝望余烬引燃疯狂与悲哀的烈焰。
“把他还给我啊!!”已然崩溃的青年向着兄长挥出拳头,男人终于反应过来——闪身!抬手扼住弟弟的腕骨向前一拉,空出的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劈上那惨白的后颈。
凛月的身子虚晃着坠入他的臂弯,「undead」的团长这才彻底回神喊了一句——“医疗兵。”
身后不远处忐忑等待许久的士兵们立刻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已经晕厥的朔间凛月。
“将他安置到最安全的地方,由阿多尼斯亲自看护。”沉声嘱托好一切后,朔间零对莲巳敬人道:“通讯器给我。”
将他纳入自己避雨护盾的敬人递上耳机,零顾不得身上的伤,调取频道联系所有的工程师下达命令——
“在场工程师听令,立刻派出现有的全部资源,从溶洞下水展开搜索,无论生还与否,必须要找到衣更真绪。”
“你冷静点!雨下这么大搜救原本就很困难,已经有人上报机器人能量告急或者损毁了。”通讯挂断,莲巳敬人扯过自己的通讯器出言劝告。
“那就修好!能量不够直接从其他机械部队那边调取!”零态度强硬,完全没有任何顾及。
“你弟弟疯了你也要跟着发疯么!?我们还要和桥头那边的敌人打仗。”敬人忍着悲痛艰难道:“衣更的事我很遗憾,但眼下应该……”
“「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你」要做的是服从命令。”血红双瞳一片冷冽肃杀。
“别用你的军职来压我!”莲巳敬人火了,却很快控制住情绪冷静道:“当务之急……”
“「我们」是在赎罪!莲巳敬人!”朔间零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低吼,“不要以为「我」对「你」在启明星行动时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被喝住的男人浑身一震,一瞬间失手关掉了护盾,滂沱大雨瞬间将二人淋透,他们站在这湿冷之间,一个无措恍然,一个冷漠阴沉。
“……你知道?”敬人怔怔问道,雨点拍上他的镜片让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红月」的药剂监测系统不会出现那么大的纰漏,如果不是「你」的疏忽亦或默许,「Trickstar」的那孩子不可能提前发情。”零挑明实事,眼神却是自嘲。
“……不。”敬人在发抖,他垂眸恍惚道,“我当初是认为……”
“认为什么?像吾辈和涉一样被最高议会欺骗觉得行动能够成功?还是觉得那样就能救下他们?睁眼看清自己的伪善吧,这就是吾等一手促成的悲剧。「我们」是一丘之貉,都难辞其咎。”他嗤笑着,眼神是却说不出的凄凉,随即转身拖拉着步子返回营地。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敬人追问道。
“不算太多,但也不少。是吾辈太过天真了,本以为能就此终了,谁知不过是一个开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俎上鱼肉,终有一亡。如果不能破除即将降临的灾祸,吾等全部会沦为被阴暗腐蚀的消耗品。”他拖着疲倦的身躯,眼神却是坚定。
雨还在下,黑发男人终于打开了他的护盾,步履沉重地穿过临时建立的营地,周遭除了雨滴落下的声音再无其他,冰冷雨夜中灯光昏暗,人们熙熙攘攘地在帐篷和设备前穿梭,所有人将护盾的能量调到最低,蜷缩在自己的力场里做好手头的工作。伤员在呻吟,残兵在叹息,机械装备运转得单调无趣,所有的一切都太过灰暗沉寂。
——“朔间前辈。”迎面赶来的紫发青年为他递上新的手环,金棕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心。
“辛苦了阿多尼斯君,晃牙在哪里?”
“……大神在关押主能室工程师的可移动基地车那里,就在桥头北面。”
“去把[BTP]拿来。”他拍拍青年的肩膀说得平静。
乙狩阿多尼斯怔住,脸上划过一丝犹豫。
“没事的,吾辈自有分寸。”他缓缓道,血红双瞳暗如极渊。
他穿过营地,打开手环迅速登录个人系统解开锁定,还好,在他赶往地下主能室就已经将所有的资料加密云备份至卫星,他需要的信息都在,将其一条条列好,慢慢清算。
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微弱的半球光壁上流下,魔王圈下这小小的圆形空间,在其中筹划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当所有的资料整理完毕,他也来到了那架破败的基地车前,就像一个破旧的铁皮箱子被放置在泥泞陡坡上接受着雨水的洗礼,零借着手腕灯光看到一个狼狈的身影伫立在门前,湖水潮起潮落在他脚边汹涌,他走近,只见得烟灰发色的青年全身暴露在雨幕中,耷拉着脑袋落寞消沉。
大神晃牙听到脚步声后抬头,二人都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模糊了苍白的面颊,在对上血色双眸的瞬间,晃牙眼中原本暗自汹涌的懊恼悲愤突然倾巢而出。
零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
两人终于湿漉漉的一同站在干燥的护盾之下。
他没法以拥抱温暖他的弟弟,但尚可温暖眼前人。
“我不是故意的。”一向狂傲盛气宛如孤狼的青年带着前所未有的歉疚,如迷路的幼犬,“我不知道衣更真绪也在下面。”
他伏在零的肩头上恼恨着自责,“可恶,我本来可以帮上忙的,是我让阿凛陷入那种境地的。”
“没事的,这不是你的错。”零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道。
“我真想进去杀了里面那几个废物畜生,幸好双子一开始拦住了我,他们都说自己是无辜的!我知道我不能冲动,如果我把人打死了,你醒来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紧紧搂住零的脖颈,无法克制周身因愤恨生出的颤抖。
“你做的很好啊,过去的大神准将发起怒来可是会将一切都撕咬成碎片的。”零低声笑着夸奖他。
“我真恶心我自己!”他咬着牙道,“可我控制不住不去庆幸被救出来的是你,如果阿凛不选择你……”
“……都已经过去了。”朔间零把人往怀里紧了紧,截住了晃牙接下来的所有话。
没有无偿获得的幸福,不幸至始至终与之相向而立,只不过有时候,代价惨烈到令人难以承受。
“……该怎么办啊?朔间前辈。”青年忍不住自己的哽咽,懊恼且迷惘。
“相信「我」。”他在他耳畔留下一声郑重低语,随即放开他牵起他伤痕累累的手。
“呵呵……小狗的爪子都刨烂了呢。”他浅浅笑着,眼神怜惜,却不敢碰那些已经接了血痂的伤口,只说了一句趣话。
“你当这是因为谁啊!臭老头!”晃牙吸了吸鼻子,凶巴巴地道。
——“朔间前辈……”随后赶来的阿多尼斯递上一个黑紫相间的匣子。
零放开青年的手接过盒子沉声吩咐道:“你们两个回去疗伤,一个小时后晃牙接替薰君驻守前沿阵地,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许逞能;阿多尼斯,如果工程师那边有了消息,马上集结两个军团的医疗力量竭尽全力,不能让那个孩子的身体再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了。”
“是,我们还有一台亚沉睡仓。”
“告诉莲巳,他没有任何权限阻挠「我」,整个阵地都没有人。”他说得强硬坚决,全然不容置喙。
“你能确定内鬼就在他们之中么?”离开前晃牙不放心地问道。
朔间零的唇边浮起冷笑,眼神暴虐且冰凉,“魔鬼早在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露出马脚,他原本想要杀死吾辈掩盖罪行,可惜天不遂愿,既然如此,是该清算一番了。”
他转身推开基地车破损的门,踏入其中。
狭窄且阴暗的铁皮空间中,惨白的灯光照着被束缚在椅子上坐成一排的四个男人;角落里,金橘发色的少年们正面无表情地监视着他们。
四位工程师在看到来者后均是一颤,接着其中一位颤抖着道:“朔、朔间团长,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他的眼中遍生惶恐,几分疑惑几分畏惧。
“朔间团长,我以我在后方的家人起誓!以我自「undead」成为军团起就入职的荣誉起誓,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其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喘着粗气郑重无比。
“您这样做有失公道,战时无故拘留我方士兵,这是犯法的。”坐在最左边的男人出声警告道。
“团长!今天主能室的总负责人是‘田中’和‘藤原’!我和向井君是无辜的!”第三个人叫嚷道。
“中村你这个含血喷人的小人!!”
“一、二、三……”零恍若未闻,眯起眼睛一一掠过四个男人,目光锁定在最左边方才正气凛然的那个……“汝刚才说?吾辈这样做有失公道?”
被盯住的男人一怔,挑了挑眉毛岿然不动。
“葵家兄弟,把这三位带出去吧,门口静候。”血红双瞳眼神明灭,情绪难测,零用眼神示意双子带人离开。
原本义正严词的男人眼神一颤,在双子将其余三人带走前,零淡淡对两位少年道:“给吾辈留一柄战术匕首。”
走在后面的葵日向抽出自己腿侧的利刃,少年翠绿色的眸子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神情悲愤。
最终,室内只留下零与那工程师一人。
“向井君……如果吾辈现在称汝一声前辈,汝能如实告知此番作为的原因么?”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男人,对方却毫无畏惧地与之对上。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地下主能室的主管为两人一组的轮值,汝与中村少校同属一组,操作记录显示是在两日前……”
零打开手环调取资料翻阅着,他侧身坐在了桌上,举手投足间仿佛颇为淡定。
“既然如此……团长您难道不应该问问那两个人么?他们才是今天当值的工程师。”那人出声道,眼神中生出几分讥讽之意。
“……真有趣,人类的自以为是成就他们演绎‘小丑’的角色,吾辈的那位挚友自诩‘小丑’却不过是暧昧自谦的俏皮。真正丑恶之人正是汝等这般,道貌岸然却不知演技拙劣到令人作呕。”血红双瞳微微眯起,其中暗流汹涌风暴酝酿。
男人似是被他的眼神镇住了,却很快回神咬牙道:“您这样侮辱下属最高议会知道么?”
“看来汝背后之人来自那里啊。”零轻轻一笑,匕首在手中转过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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