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眯起眸子,闭上眼睛,问道:“谁?”
净空长呼一口气,沉声道:“……呼延奕。”
不知何处的梅花香气顺着飘忽的北风传入了佛堂中,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依稀听得见门外的僧人在互相嘱咐着“要入夜了,点灯”,然而这深山古刹,茫茫天地,仅是这佛寺的几盏灯,又如何点的亮?
佛堂内静的有些诡异,恍惚间似乎那金刚佛像都有了呼吸声。
半晌之后,萧恒轻轻的笑了,只是那笑仿佛是从喉中一点点溢出的,甚至显得有些可怖。他轻声细语地道:“如此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大师虽已行将入土,一颗赤子之心却还未死,至今仍活在十年前的旧事里出不来呢。今日编排了这么一番话,是打算劝我向你们这些君子看齐吗?”
门外一白面小僧拎着一盏油灯进了佛堂,昏暗的夕阳笼罩之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净空对着他点了个头,伸出手来淡淡地招呼道:“点灯。”
灯火亮起,点点碎光倒映在萧恒的眸中。
他紧紧地盯着净空,目光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倔强,仿佛在说着:“任你接下来如何编,我都不会信的。”
净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拂了拂白色袈裟的衣袖,语气幽幽地道:“侯爷,我所言句句非虚。”
“当年先帝赐下公输玉鼎时,呼延奕担任少府寺一职,所有御赐之物都要经过他手勘验,审查。这玉鼎本为南疆匠人岳氏取上好的琉璃玉而制,奉入宫中进入呼延奕府中之前,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萧恒闻言虽是心中微动,渐渐坐直了身体,面上却还是哂笑道:“所以呢?”
一声惊雷之音乍然响起,这时分电闪雷鸣交加,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净空半侧苍老的脸庞被照亮,一条又一条深深的皱纹像是疤痕一样栖息在他的脸上,他缓缓地道:“侯爷可知道,这琉璃玉,是南疆养蛊的上好器皿……”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本破旧泛黄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萧恒盯着他缓慢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净空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蜷起手指,指着书上的几行文字,道:“当年呼延奕算准了得到御赐玉鼎的人必然视之珍重非常,说不定还会日日携带在身边,便将一种能使人畏寒无力,年少身死的蛊虫种入了玉鼎之中……这蛊虫,便是这一页上的玉髓蛊……”
萧恒接过那本旧书,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读了一读,只见那玉髓蛊的记载上写着:“染此蛊之人,每逢冬日,初时畏寒无力,四五年后便卧床难起,十年后即形销骨立……命不久矣。”
看着这蛊虫的描述,谢渊的呼吸不由得因为紧张而粗重了起来,他忙不迭地抢在萧恒前面问道:“那这蛊虫该怎么治?”
此时山寺里雨雪交加,净空闻言不答,一袭白衣在冷风中翩跹。
缓缓地,他吐出一口气,然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弯唇轻轻一笑,道:“侯爷这一生,本就如朝露一般,合该消逝。既大梦一场,又何曾秋凉?迟了……迟了……”
萧恒眯起了眼睛,扶住谢渊站了起来。
他身形微晃,眉目中隐隐有些不甘心的意味,儿时的记忆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随着故人的音容笑貌渐渐清晰,年少丧父丧母丧兄的切肤之痛又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此时的他活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脑海中不停地隆隆作响,顷刻间便出了满身的汗。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便抓住了净空的衣领,将他拉至了自己的面前,语气虚浮不稳,神色却近乎色厉内荏地道:“说……是谁告诉你的这些?”
然而,就在萧恒将净空拉过来的那一瞬间,他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丝血痕自净空的嘴角缓缓流下。
妙虚大惊,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焦急地喊道:“师父!”
那鲜红的血滴扎的萧恒眼睛生疼,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净空的头上,多出了一根像头发丝一样细的银针,恰好扎在穴位之上。
一丝恐惧浮上萧恒的心头,他大喘着气,猛地推开了净空,眼神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谢渊也慌了神,有些惶恐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瘫坐在蒲团上的净空扯出了一个悲凉而凄然的笑,道:“小施主不必讶异……老衲的命数已到,今日不怪任何人,本是我理当圆寂……”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耸动着肩头,转向了萧恒继续道:“侯爷……老衲已经将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若是侯爷真的想活下去……我可为侯爷指一条明路……徐继堂的嫡女前几日被掳去了九龙寨……若侯爷能救出她……便自然可以知道这玉髓蛊的解法……”
话音刚落,他突然又睁开缓缓闭上的无神的双眼,道:“侯爷……老衲其实知道……既知晓了这蛊虫的名字,月见谷便一定能为侯爷找到良方……只是,侯爷问问自己的心……这两条路,究竟选哪一条……才能心安……”
这最后一句话像是用完了净空的所有力气,他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轰”地倒在了地上。妙虚急忙冲过去扶住他,在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后,妙虚双手颤抖,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弥陀佛……师父……圆寂了。”
萧恒捂住剧痛的心口,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净空,转身便披上了自己的大氅,声音沙哑而又不容置疑地道:“阿渊,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既大梦一场,又何曾秋凉?
化用自:
苏轼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想你
夜已渐深,惨白的月色笼罩着深山古刹。苍松翠柏,飞檐翘角,此时全被掩映在茫茫大雪之下,远远望去,玉山蜿蜒而卧,偶有点点萤火在白雪中闪烁,却又顷刻被千里冰封所吞没。
清门寺中,萧恒正憋着满肚子的火,头也不回地从方才的佛堂中快步走了出来,路过正殿时,恰巧看见一尊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正对着他笑,萧恒忍不住过去狠狠踹了两脚,嘴里恨恨地道:“这净空真是吃饱了撑的,现在还想着算计我去管那些烂事,徐继堂的嫡女和我有几两银子的关系,亏得他好意思说出口。”
谢渊撑起一把伞,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萧恒护在了伞下。
随他们一同上山的小厮已经在门口候了好几个时辰,此时正站的腿酸脖子痛,甫一看见萧恒终于出来了,登时喜出望外,赶忙上前去迎。
他谄笑着刚想奉承两句顺便把萧恒赶快忽悠回去,却又冷不丁瞧见他那张脸铁青铁青的,赶忙不胜惶恐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说着,小厮还好死不死地拎起手中的宫灯照了一照,却被萧恒狠狠剜了一眼。
他忍不住心里暗暗叫苦,这八成是寺庙里这群算卦的和尚不怎么会说话,才把萧恒气成这个样子。
想到这,他赶忙瞪圆了眼睛,怒道:“定是这群妖僧又胡言乱语了!侯爷不必听他们瞎说,您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往后定能官运亨通,光宗耀祖。”
萧恒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看你说的,我那些宗啊祖啊的,要是知道我现在官运亨通,说不定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谢渊瞪了这纯属没眼色凑上来找茬的小厮一眼,闷声道:“少说两句,快备车,回府。”
话已出口,小厮便知道自己怕是要挨训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好在谢渊这一句令算是帮他解了围,他赶忙接下这免死金牌,顶着一脑门子的汗灰溜溜地去将停在清门寺外不远处的马车签过来。
恰在此时,一个雪白雪白又毛绒绒的球突然从清门寺里砸了出来,而且准头极高,径直往谢渊怀中砸。谢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那个球。他本以为这可能是寺里的小童贪玩砸歪的雪球,入手温软的触感却让他瞬间意识到,这大概……是个兔子吧?
果不其然,谢渊定睛一看,正是那只搞得妙虚焦头烂额的白兔。
不过,此时的它,显然十分会讨巧卖乖,正一脸享受地不停地往谢渊怀里蹭。
冷冷的西北风一吹,萧恒心中那些无处可撒的气就消了些许,而且那糟心的公输玉鼎现在也离萧恒远的不行,他体内那些该死的虫子也不敢再嚣张的闹腾,因此他身上那种冷热交加,憋闷乏力的感觉也渐渐消散了。
舒服了之后,萧恒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他硬着头皮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样子,然后生无可恋地觉得,完了,这次真玩完了,恐怕把谢渊吓着了。
好在补救得的机会看似就在眼前。萧恒看着谢渊怀中那只兔子,急忙乐颠颠地扯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然后自以为十分和善地摸了摸那兔子的头,顺口道:“你若是喜欢,城东街上有许多,下次给你买个乖顺些的,这一只就扔在这破庙里吧。”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拿回去我看见这小东西就想到那个老神棍,堵得慌。
谢渊看了看萧恒那表面笑得眉眼弯弯,实则一看就在暗地里咬牙切齿的样子,急忙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连带着那兔子也仿佛威胁一般地瞪了萧恒一眼。
谢渊有些委屈地道:“小白怎么不乖了,领回去,以后侯爷不在的时候,有它陪我也是好的。”
他说着说着,还微微撅了撅嘴,语气软糯中带着一丝甜,极像在撒娇。
谢渊一撒娇,萧恒便忍不住心软,瞬间便拿他没辙了。这一来二去的,他算是看出来了,谢渊恐怕是真的喜欢这只皮的要死的兔子,因此才肯撒娇来逼着他把这只兔子留下来。
他十分郁闷地心想,这小兔崽子真是太灵透了,平日看着静的让人发慌,像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样子,却每次一开口就能实实在在地拿住他的软肋,这要是以后长大了,指不定还得怎么翻天。
萧恒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郁闷地道:“好了好了,我输了,你带回去养着吧……”
谢渊弯起眼睛,眸中似有点点碎光亮起,俏皮地道:“那便多谢侯爷恩准了。”
而此时,那只被谢渊顺口起名叫小白的兔子,正颇为自得地躺在谢渊的怀中,眯起三角眼,扬着“下巴”看着萧恒,一脸绒毛里隐藏着的……似乎是一个胜利者蔑视败北者的表情。
萧恒简直要被气乐了,抬起手就想给它一个爆栗,谢渊眼疾手快地隔开了他的手,道:“侯爷手下留情,小白也会疼的。”
萧恒被这一句话塞了个半死,悻悻地收回了手,颇有一种自己在谢渊那的地位竟然还没有一只兔子高的挫败感。他苦闷地心想,这种看上去只想让人把它炖了的孽畜到底有啥好喜欢的?
“侯爷,小少爷,车来了。”小厮扬着马鞭高声吆喝道。
萧恒好容易才从那兔子的噩梦中回过神来,解下大氅放在小厮手中,领着谢渊踏进了马车。
马车内的融融暖意片刻间便让萧恒起死回生了,他自嘲地想着,恐怕以后都得靠些暖香,暖茶之类的吊着命了。
谢渊将那只白兔放在软垫之上,任由它懒懒地趴着,然后把萧恒的大氅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只是,他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也是忧心忡忡。
毕竟居安思危,周围越是暖,谢渊便越是担心,这样下去,萧恒是要一辈子都呆在暖房里吗?
他紧紧皱着眉,郑重其事地问道:“侯爷……你打算拿那玉髓蛊怎么办?”
萧恒瞪了瞪眼睛,仿佛对他问出这个问题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一般,失笑道:“还能怎么办,反正有月见谷在,想来暂时我是想死也死不成的。至于是再活个十年八年,还是再活个五六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了无赖一般敷衍的话,谢渊被气的忍不住呛他,道:“那依侯爷看,怎么才是有关系?难不成侯爷坐拥天下荣华富贵,觉得再无所求,就想着早死早超生了吗?”
末了,他又咬着牙补了一句:“可先说好,我不给你上香。”
萧恒一时被这句夹枪带棒的话呛得有些愣。毕竟一直以来,在他这里,谢渊从来就都是一副温良乖巧的模样,同人说话从来都挂着几分笑,就算是得知萧恒骗了他那么久以后,也并未说过什么重话,顶多是耍了一会小性子而已。
他一时想不出怎么应付,便有些心虚地扭过头,掩饰性地对车外小厮喊道:“车里冷了,点香。”
奈何萧恒这逃避的方式十分不入流,谢渊根本不肯认输,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仿佛他要是真不回答,谢渊就能把他盯个对穿一般。
过了片刻,萧恒终于有些被盯毛了,转过身来低着头,压低了声音,有些恍然地道:“阿渊,我早晚要回京城的,那里也没有你,十几年还是几十年,我过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重重地击在了谢渊的痛点上,撩拨的意味又太浓,谢渊顿时感觉心中一紧,仿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萧恒低低的嗓音仿佛仍然回荡在谢渊的耳边,他的脸上不由得火烧一片,手也不自觉地攥了起来。
谢渊赶忙有些狼狈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侯爷乱说些什么呢。”
萧恒先前说出那番话,其实半是真心,半是讨好,本没想到谢渊会窘迫成这样。这一来,他看着谢渊的样子,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般,感觉十分好玩。
谢渊这有点可爱的反应让他忍不住有些心痒痒,继续不怕死地低笑着道:“害羞什么,我说的可是真话。我问你,这么多年,你难道就不想我吗?”
谢渊歪着头看了看萧恒,带着些傻气,十分真诚地答道:“想。”
萧恒闻言愣了一下,他头一回知道,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招架不住一个孩子有些黏腻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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