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如果他们真的高声欢呼起来,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呢。” 给自己打气的同时,吉尔菲艾斯不禁佩服起莱茵哈特在千万人高呼“皇帝万岁”时仍能保持那份优雅风度的镇定来。
舷梯下,亚列克斯·卡介伦代表自治领临时管理委员会前来迎接。中等身材的卡介伦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是具有利落实干风格的组织者和实干型人才。费沙公告发布后,脱下军服的卡介伦并不理会种种议论,毅然在纷乱的时局中出任委员会总务部长,承担着人力安排与物资调度的事务。其顾及大局的人品令吉尔菲艾斯在私底下对卡介伦颇具好感,也十分乐意与之相识,但这种好感却并不能阻断吉尔菲艾斯因为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杨威利及先寇布、尤利安等人的失望和惊讶。
“杨元帅近来可好?”礼节性的寒暄后,吉尔菲艾斯彬彬有礼地问道,“他应该已经退伍了?”
“杨?现在正为了安抚越来越大的失望情绪而焦头烂额呢。他大概后悔当委员会副主席了。”
“希望您所提到的情绪并不包含杨元帅本人对退休金的抱怨,否则大家就难得悠闲了。”吉尔菲艾斯不露锋芒地使话题不至向危险的方向发展。
——五天五夜的旅程,吉尔菲艾斯用了其中的大部分了解自己将要去到的地方,并从大量咨讯中得出结论:自治领的形势不容乐观。曾经理所当然支配着半个宇宙的财富资源如今不再理所当然,地位改变了的巴拉特像风光不再的名角一样并不能马上适应这种失落,在很多方面挥霍无度,因而在物资调配上渐渐显出捉襟见肘的颓势。在崇尚民主自由的思维定势下,许多人,其中不乏精英,展开自由的翅膀飞去了邻近星系——现在属于帝国“新星省”的管辖——给予海尼森的打击不仅表现在有形领域,更存在于精神范畴。身为“海尼森公民”的骄傲,洋溢在民主国度(即使是表面上的)乐观精神,因为一次败仗、一纸公告和一个人的野心而风化溃散,让信念坚定的人都暗生疑窦:相较于所承载的民主共和的火种,仅仅拥有三颗主要行星的巴拉特星系是否过于狭小了。
卡介伦发出某种含糊的喉音,算是应对了吉尔菲艾斯的发言,同时阴晴不定地望了望对方。
地上车内的空间并不宽裕,足够暴露自己的思想,所以吉尔菲艾斯略略避开对方的眼神,用透明的微笑和沉默隔绝了自己。
——稍微熟识的人都觉得他是和蔼而亲切的人,似乎天生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的,然而吉尔菲艾斯很明白,在人际关系上,他并没有刻意结交别人并给人留下好感的义务或者意愿,他的亲切是某种形式的面具,因为绝大多数人对他而言并不是可以流露情绪的对象,他发自内心的温柔只留给少数人,也许,只留给一个人而已。
在沉默的尴尬达到临界点之前,吉尔菲艾斯等人到达了为驻自治领全权代表准备的馆舍。自治领方面本来提议将海尼森中央机关区的冬之蔷薇园作为大公的住所,却被吉尔菲艾斯婉言谢绝了。理由,除了吉尔菲艾斯惯有的谦恭与低调,更在于那个地方有他所不能面对的东西。
“那么,就此告辞了,我会安排您尽早和委员会会面。”卡介伦的身影消失在下午浑浊的光线里。
接下来的两天,快捷而高效地处理了内部事务之后,吉尔菲艾斯开始马不停蹄地以全权代表的身份开始与自治领各个层面、领域、阶层人士的会见,这当中自然也包括29日下午与杨威利等旧识的重叙。
会面是私人拜访的性质,所以地点安排在杨威利的寓所。
“我是在帝国的土地上见朋友,不会有问题的。” 到达目的地后的吉尔菲艾斯微笑着要求随行的副官贝根格伦中将和司机回去。
在门厅迎候的杨威利,正如卡介伦所言,带着一脸睡眠不足的倦容,满头黑发也迎合着主人的精神状况而显得凌乱;一旁的菲列特莉加·G·杨——这是吉尔菲艾斯第一次见到这位“原同盟军的美女”——满头棕发大方地盘在脑后,灵动的绿色眼眸充满智慧与活力,让吉尔菲艾斯不禁联想起远在费沙的另一位女性。
“很高兴再见到你,杨元帅。”发自肺腑的问候开始了当日的谈话,“ 杨夫人,幸会。”
“啊,那个,我确实已经退役了。这一点请代表先生务必确信。”杨习惯性地挠头笑道。
“一时还改不了口……而且,‘元帅’是最适合你的称呼,陛下和我一直这么认为,杨元帅。”吉尔菲艾斯注视着对方,以最为庄重的姿态向杨行了军礼。
深知这一举动所蕴含的意义,杨威利同样回以军人的致敬。身着便服的两人,在这个时候,用仅属于军人的语言传递了无限的信息。
“大公殿下快请进来,红茶凉掉就不好喝了呀。”菲特列加动用主妇的特权,将两位大人物赶离狭小的门厅。
客厅里——
“哟,好久不见,大公!”“您好,大公殿下。”
“先寇布中将。尤里安也在!”
两人边上是一对十分般配的中年夫妇。
“卡介伦先生和——夫人,你们好。这位是——亚典波罗中将?”
“殿下预读的人事资料里我也能榜上有名,真是荣幸哪。”被一脸雀斑有效降低了外表年龄的达斯提·亚典波罗做了个鬼脸。
一群人嬉笑着进入客厅。
“没想到是个聚会呢,杨——可以这么称呼你么?”吉尔菲艾斯转过脸问。
“啊呀,你上次来访引起了轰动,所以,以卡介伦夫人为首,无论如何要来看看。”
杨威利如实的回答反倒引起吉尔菲艾斯的小小尴尬,幸好亚典波罗给他打了圆场。“什么啊,杨,应该是你怕晚饭应付不了,才请卡介伦夫人过来的。”
“那么,诸位到这里又有何贵干呢?不如过来厨房帮忙吧?”一旁的卡介伦夫人对着一群哑口无言的男人甜甜笑道,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将闲杂人等带离了客厅。
吉尔菲艾斯坐在对窗的沙发里观赏这幕生活喜剧,一边细细品味红茶,茶叶的甘甜与柠檬的酸涩组合成奇妙的味道,引发他悠长的记忆。“杨的红茶我仰慕已久了,果然是这里特有的。”
“但是悠闲品茶的时间却是这里所没有的。”杨放下杯盏,也放下了笑容。
“有做得到的事,有做不到的事……么?”吉尔菲艾斯扭头望向窗外,那一抹欲说还羞的夕阳。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吉尔菲艾斯就意识到自己和杨威利之间存在某些共通之处,不只是温和的性格与外表,而还包括精神构造和人生经历方面的东西。杨作为具备深邃战略眼光的卓越战术家,却始终缺乏最终决断的魄力和领导者的霸气,正如在巴米利恩,杨的决定固然是遵循其人生理念的结果,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他低头了。百年以后,人们把杨威利视作灵魂导师,奉为民主精神的灯塔,但在现实生活里,他却是叛离时代中心的旁观者,正是这样,才能以他的冷静思考为后人铺垫通往未来的道路。反观吉尔菲艾斯,他没有杨威利那种广阔的视野,世界观和人生准则也是单纯而感性的,但他是完美的执行者和管理者,他一路追随莱茵哈特的步伐,如今到达了世界的顶点,并且还将在未来的舞台上继续驰骋,然而,他同样不具备魄力和决断力,尤其在涉及他的莱茵哈特大人的事上。两年前,他就曾想默默淡出莱茵哈特的世界,却终于没有,因为还是惊叹于他直堪飞越九天的巨大羽翼,还是沉醉于他纯真无邪的笑脸,还是沉溺于他无意识中对自己的依赖和撒娇。确实有两三次,帝国大公在朝会上走了神,悄悄望向那绝美的侧脸,觉得帝国啊,权力啊,责任啊都不如每天能有半个小时和他安安静静地共进晚餐来的重要。后来,在经历了许多事以后,在决定了要厮守一生的时候,分别不期而至。那个夜晚,莱茵哈特严词地、坚定地、深情地、缠绵地要求自己离开,吉尔菲艾斯原可以拒绝、应该拒绝,但是,他做不到。在莱茵哈特强大的意志面前,吉尔菲艾斯一如两年前违背了初衷决定留下一般低头了。8月22日,大公启程。皇帝纡尊降贵地为他的臣子送行,据说是出于“对自治领的高度重视”。分离的时候,长风如刀,残阳胜血,怵目惊心的鲜红地毯伸展到世界尽头,巴巴罗萨发动机组的轰鸣在他们身后低沉咆哮,遮盖了对方内心崩裂的声音。程序化的礼仪过后,吉尔菲艾斯默然抽身离去,没有回头,因为大大的落日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
“……咦?大公——”
杨威利的惊叹把吉尔菲艾斯拖回到现实世界。
“啊,还是叫我齐格飞好了。”
Ⅱ
晚间,吉尔菲艾斯欣然留下,在杨威利家的餐厅享用卡介伦夫人的厨艺和海尼森式的油腔滑调。
一开始的气氛不免有些冷,毕竟曾经是敌对的双方,并且在目前还并不能算是处在同一阵营,大家也很小心的不在饭桌上谈及时局政事这样无助消化的话题。然后,在职业习惯的促使下,某个好事之徒提议聊聊“在舰船上做过的不规矩的事”,就此打开了魔盒。最先出来的关于“奇迹的魔术师杨”的逸事,比如本世纪最伟大的求婚演说,还有关于蔷薇骑士连长和“击坠王”在女兵卧室门口频繁的邂逅。当被盛情邀请介绍一些“那边的情况”时,即使吉尔菲艾斯没有爆出伯伦希尔司令官休息室内的猛料,只是淡淡讲述了若干年前“哈梅隆”二号上两人的反叛经历,也足以令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真是乱来呐,你们。如果士兵们没有响应,怎么办?”亚典波罗一脸余悸地问。
“没想过——不会有那种‘如果’,因为,陛下始终是和他的士兵在一起的。”吉尔菲艾斯很肯定地答道,“或者,大家都比较希望他们没有响应?”
云淡风清的玩笑口吻让在场的众人依稀明白,温和的牧羊犬和狡猾的红狐在外表上原来是有些相似的。
九点二十分,用完饭后红茶的吉尔菲斯在众人依依不舍的夹道欢送中起身告辞。
“我离职的时候希望诸位也有现在的心情。”
大公用就职演说的口吻道出他的告别,转身投入海尼森的夜色温柔。
海尼森波利斯的夜,曾经拥有十二个月亮光耀于一天的眩目,如今只留下撩人的银白薄雾和日见寥落的霓虹魅影,幸好天气已消了白天的闷热,所以当地上车驶过市中心的时候,吉尔菲斯突然要求停车。
“想去走一下。”
“可是,大公殿下!”贝根格伦第一次觉得上司的笑容具有致人胃痉挛的可怕杀伤力。
“正好检验一下自治领的治安情况。机会难得啊!”
目送远去的高大背影,贝根格伦开始为自己没穿便服因而无法暗中保护上司而追悔莫及。
“原来偶尔为之的任性还是会给人造成困扰的。”快步离去的吉尔菲艾斯在用眼角瞥见副官为难的脸色后暗自想道,“但是,为什么自己对莱茵哈特习惯性的任性就甘之若饴呢?”
不恰当的类比令吉尔菲艾斯的笑容更加透明起来,他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深吸了一口气,迈入在面前无限延展开去的未知晚间。
了解一个城市的最好最有效率的方法,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研读汗牛充栋的资料,而是到她那里去,在街头咖啡馆坐坐,和出租车司机聊聊,去逛逛旧货市场和菜市,或者像吉尔菲艾斯现在所做的,在很普通的酒吧来上几杯啤酒。
吉尔菲艾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安顿下来,晦涩的光线加之半挡住面部的报纸,让他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目,偶尔过来搭讪的陌生女士不计在内的话。
偷听不是好习惯,但在并不嘈杂的环境里,你的邻座恰巧是三五个有了些醉意的胡子拉碴的大嗓门儿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年青人,他们的声波偶尔敲打耳膜,这种行为便不再属于“偷听”的范畴了。
“……后来?合好了?”
“半个月。半个月之内再,再找不到工作就拜拜。”
“最后通牒啊!该不会……她已经有人了?”
“说不定是帝国军官哦,哈哈!”
“喂,你们适可而止一点!”
……
“唉,已经联系不上了。早知道就跟着去费沙……”
“你少来,后悔药没的买!”
“听说伊鲁尔那里有船能去……”
“去了那里能干什么?”
“……可是,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干啊!”
……
“听说了,听说了?他们吵架了,所以才被调到这儿。”
“不太可靠吧,怎么说那也是皇帝的……”
“那种皇帝会相信人?”
“……可能是圈套,像上次一样的,弄出点事来好借口重新打……”
……
得到了不得了的情报了,吉尔菲艾斯将面前的微苦液体一饮而尽,只留了些残沫儿在杯底苟延残喘。
回到住所已近午夜时分,所以吉尔菲艾斯在被告知皇帝陛下曾联络自己之后并没有回电费沙:“知道了。不过,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休息了,还是不打扰了。”
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吧,至多是爱人间的思念罢了,这么确信着,甜蜜的因子于是充斥了心头,并且成功进入他的思维——
那个晚上,吉尔菲艾斯梦到了莱茵哈特。
Ⅲ
8月30日一早,确切的说是海尼森时间早上7点15分,皇帝陛下再次从费沙来电联络大公。晨练刚完甚至来不及更衣的吉尔菲艾斯在讶异之余,虚荣心不免得到小小的满足
——这么急找我,难道是想调我回费沙,莱茵哈特大人。
步入通讯室的吉尔菲艾斯确实是这么确信着,直到看见屏幕那边莱茵哈特不太真切的脸,他的自信才开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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