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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近代现代)——朝安

时间:2019-08-26 16:06:04  作者:朝安
  车门边倚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左手插兜,右手在滑手机,从侧面看上去有些无所事事。
  章弘来了。
  他来做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吗?
  林南的脚步像被胶水黏在原地一样顿住片刻,电话那头喊他“林南,林南?”
  他这才回过神,拔起脚往前走,对着手机说:“今天先聊到这里吧。”
  车就停在6号楼门口,自己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林南深吸一口气,又慢慢从肺中吐出,随后越过车尾,走到来人的身边,轻轻拍拍对方的肩:“章弘?”
  章弘显然全副身心注视着手里的屏幕,被他一拍,浑身微微一震。他带着几分诧异转过头,左手食指将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一推,盯着眼前戴口罩的人看了两秒,随后才说:“林南?”
  他手中的手机还在小声播放着儿童在小区的路上骑平衡车的视频,时不时传来两声清脆的甜笑。
  林南没出声,将口罩往下拉了一截。
  章弘的背部从车身上直立,右手迅速将手机锁屏装进了口袋。
  自从与祁遇白分开以后林南几乎没有再见过章弘,此时一见,不免尴尬。他顿了顿,挂上一个微笑问:“视频里是你儿子吗?好可爱。”
  章弘却不肯多说,轻微点了两下头没有作声。
  身旁这辆车是祁遇白的座驾,林南认识。同样是劳斯莱斯,这辆车身明显比自己常坐的那辆更长一些,乍眼一看便知是谈公事专用,想必车上的人是从公司直接过来。
  只是他在原地等了数秒,身后也并没有人推门下车。
  柳枝低垂,月光匝地,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样的安静对林南来说一种折磨,仿佛头上悬着一把利刃,总担心它下一秒就掉落下来,又担心它其实不存在。
  他犹豫半晌,终于轻声问章弘:“你是来找我的吗?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章弘神情淡漠,面部表情也吝于给予,仿佛又回到了跟林南最初认识的时候。他将头往后偏了偏:“我自然是陪祁总来的。”
  祁遇白果然是在的。
  林南想象后排有一道熟悉的深邃眼神正看着自己,登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左手拽了一下右手的卫衣袖子,拘谨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没动。
  他不知道这时自己应该怎么办,转头就走还是留在这里,心跟身体似乎是分离的。
  章弘扫了他一眼,用极低的音量说:“你不用紧张,他睡着了。”
  睡着了?
  林南怔忡在原地,脸上全是意外的神情。他好像从没见过祁遇白在车上睡着的模样,那个人在他面前永远是强大淡然,除了上一次那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脆弱。
  他身体不由自主地侧了过去,五根手指将袖子握在掌心,眼睛隔着玻璃往后排看。
  距离不近,车里黑漆漆一团,隐约有一个轮廓。
  “他……他来做什么?”林南的声音也更轻了。
  距离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又是一个月过去,祁遇白没有再联系过他,也没有再见过他。他以为这一回两人终于在相互折磨之后走到了终点,如同一场马拉松,赛段再多,总有跑完的一天。
  “听说你杀青了,来给你送束花,送完就走。”章弘淡漠地说。
  林南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心里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垂着眼睫不知说什么好。
  “你可以现在叫醒他,或者直接离开,我会跟他说。”章弘说完这句,面无表情地背过了身。
  以祁遇白的性格,如果自己现在选择上楼,他醒来后也不会再行纠缠。至于花,大约会出现在某一个垃圾桶中。
  林南心中煎熬片刻,最终却慢慢弯下腰去,脸跟车窗离得很近,这才看清了车内的情形。
  车内的人此刻正闭着眼睛,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身上仍然是工作时的装束。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往中间蹙。
  才一个月没见,这个人似乎又清减许多,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此刻更加线条清晰,眼眶也有些深陷。
  会不会有一点可能,他也并不好过?
  视线下移,只见他搭在中央扶手箱上的左手手腕处缠着一段明显的绷带,从手掌中央一直缠到手腕上两寸。
  林南一怔,直起腰来转身问章弘:“他的手怎么了?”
  章弘回身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他的关切之情是真的,随后才道:“去旁边说吧。”
  林南懵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走到离车尾三米远的一处树下,先是沉默了两分钟。偶有来往的路人也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两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过。
  林南垂着眼眸盯着自己模糊的影子,等不及了,又问了遍:“祁总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章弘的答案出乎意料,“用绷带包起来是为了让别人以为他的手受了伤。”
  故意让别人以为他的手受了伤。林南更加疑惑不解,微张着唇转过头:“这……这是为什么?”
  “他最近在吃的一种药有些副作用。”章弘平静地说,“左手会抖。用受伤的借口,免得别人深究。”
  林南的眼中渐渐聚满惊讶,语气带了点着急:“吃药?什么药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治疗心理障碍的药。”
  章弘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完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林南却觉得这个词陌生极了,心脏倏地一跳,小心地问:“心理障碍?”
  “嗯。”章弘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不远处的车尾,“应激障碍,有几年了。具体的我不方便讲,你自己问他吧。不过没什么不得了的,就像感冒了要吃感冒灵,咳嗽了要喝止咳糖浆一样,这个药没有其他特别的。”
  同床共枕半载,却连他病了都不知道。林南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祁遇白,如果不是今天恰巧撞上他睡着,也许自己仍然一无所知。
  他面色微凝,心中疑团更盛,再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关心,急切道:“应激障碍……是一种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吗?”
  “我说了我不方便讲。”章弘眉头一皱,“你感兴趣可以查,或者直接问他。他愿意告诉你,自然就会告诉你。”
  “愿意告诉我……”林南重复一遍,望了眼车尾,又低下头喃喃道,“他为什么之前不愿意告诉我?”
  话一出口,林南突然记起那晚祁遇白所说的那句,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好起来。
  “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章弘反问。
  “可我不是别人,我们……”林南嗫喏道,“我们是最亲近的人……”
  “越是亲近的人越难开口。”章弘的语气冷如寒冰,似乎腹中早已有无数句话,积压不住终于出口,“你不懂别人的难处,就不要指摘对方为什么不说。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生活得不容易?人活在这世上,谁没有一点为难和苦衷,你在扛,他更在扛。如果不是有他,光段染和谢绅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哪有现在的一路顺遂?”
  林南如遭雷击,被章弘强硬的言辞问得下不来台,指尖紧握在手心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以为……我知道祁、祁总帮过我很多,我心里是感——”
  “不用多说。”章弘手掌一挥,“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们今晚有机会谈话,请你不要再度刺激他,他的病不算重,并且正在好转。因为你的缘故他肯去看病,我作为他的朋友和下属很感谢,但你不是心理医生,不要打乱他治疗的节奏。”
  “我……”林南神思钝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右手松开袖子,用食指慢慢指着自己,“我刺激他?”
  他正要接着问,章弘忽然间转过身体往车的方向走去。林南转头一看,祁遇白正开门下车。
  两人四目相对,均是微微怔神。
  祁遇白看了眼林南,很快朝章弘说了句话。只见章弘钻进驾驶座后两秒,车的后备厢就缓缓打开。祁遇白背对着林南弯腰拿出一个半人高的黑色礼盒,揭开盖子后用右手手臂托住整个盒身,慢慢走到了林南跟前。
  “送你的,祝贺你顺利杀青。”
  饱满淡雅的香槟玫瑰在鲜嫩滴翠的栀子叶中层层叠叠,前后错落有致,黄英与白色满天星衬底,外面用棕格纸与咖色丝带松松一系,即美妙又动人。
  此刻林南却无心欣赏。他满心满脑都是章弘刚刚说的话,觉得冤枉,又觉得混乱。昏暗之中林南神情有几分迷惘地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辨认不清。
  祁遇白见他并不伸手来接,低声问他:“不喜欢?”
  林南的心脏像被一根发丝一样细的绳穿过,两头握在一个人的手里,摇晃,颤动。
  等了片刻,祁遇白转头四顾,手里的花盒已经收回:“这里虽然僻静,难保就没有人拍。既然你不肯收下,那就上楼去吧。”
  他语气洒脱,怎么听也不像得病的人。
  “你怎么不用左手拿它?”林南看着他。
  接着便无人说话,唯有微风、虫鸣和两道不甚明晰的呼吸。
  片刻功夫后,祁遇白无可奈何地举起左手冲他笑了一下,“左手受了点伤,用起来不太方便。”
  “什么伤?”林南追问。
  男人显然没料到林南会如此不依不饶,问他:“关心我?”
  林南鼻子蓦地一酸:“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吗?”
  他会错了章弘的意,对应激障碍又全无了解,一知半解之下以为是自己刺激得祁遇白心病发作,吃了药变成这样。
  祁遇白一顿:“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南固执地望着他:“是不是我跟你吵架刺激的你……”
  祁遇白眉头微拧,转头望了一眼已经坐进车内的章弘,又回过头来望着林南,“你又在乱想什么?”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
  林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直视过祁遇白,此刻看着他的脸,眼眸渐渐潮湿起来。对方曾要求他们彼此坦诚,机会却一再错失。
  也许是他们之前的气氛太奇怪,两米外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条大型犬路过,颇为好奇地望了他们一眼。
  祁遇白余光看见,下一秒便移动了一下位置,用身体将林南挡在里侧,命令他:“口罩戴好。”
  林南却像没听见似的,口罩仍旧半挂在下巴上,五官全都露在外面。祁遇白无法可施,干脆亲自动手替他往上拉了拉,微一用力左手的动作便有些别扭。
  “这件事我找时间再跟你说。”祁遇白的身影挡住了路灯大半的光,眉眼重新变得模糊不清,“你今天先上去。”
  他深深看了林南一眼,正要转身离开,左手手腕却被人隔着绷带一把握住。
  “我今晚就想知道。”隔了两秒,林南又添了一句:“行吗?”
  祁遇白拗不过他,顿了片刻慢慢道:“好吧,我们去车上说。”
 
 
第66章 
  车外,章弘已经识趣地走开,站在楼门口像个把风的禁欲男。
  车内,久未相处的祁遇白跟林南颇有些无所适从地坐在劳斯莱斯后排,的确想着要说开,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空调冷不冷?”祁遇白问。
  “不冷。”林南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眸去。
  祁遇白像是有些不放心,伸手往出风口一探,顿了两秒道:“没开。”
  “喔喔。”林南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忽然又反应过来,“需要我去开么?”
  “你觉得温度还行就不用开。”
  “嗯……”林南又点点头,“还行……”
  车内安静半晌,祁遇白问:“是你问我我回答还是我讲给你听?”
  “我问!”林南立刻答,说完又心虚地瞥祁遇白一眼,“我提问题,行吗?你不想答可以不答……千万不要勉强……”
  祁遇白被他的态度弄得好笑,看着他说:“你怎么了?怎么又好像很怕我?”
  不是怕他,是怕刺激到他……
  “没有。”林南轻声否认,“怎么会,我不怕的。”
  祁遇白点点头:“想问什么就问吧。”
  为免有人偷拍,祁遇白先抬手合上了电动窗帘,车里顿时一片黑暗,简直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思索片刻,又转身打开了天窗,下一秒便有一股清新的春日草香飘入车内,与前座的花盒香气混合在一起,使人顿感心旷神怡。从天窗垂直漏下的皎白月光柔和静谧,洒在车内雾如薄纱,既朦胧又清丽,烘托得这一刻价值千金。
  林南在这样的好气氛中安静想了想,伸手碰了一碰祁遇白的左手。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严重吗?”
  祁遇白竖起左手,手指紧握成拳又很快松开,明显能发现有一点哆嗦。
  “这个不算病,一旦停药症状就会消失。至于你说的病,是我的心理问题。”
  从章弘嘴里听说是一回事,从祁遇白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林南两眼紧紧盯着他手上动作,又看向他的脸,盼着他尽快告诉自己实情。
  沉默了片刻,祁遇白慢慢开口。
  “两年多以前,我母亲目睹我跟男人接吻以后去世了。”
  他言简意赅,说出来的话却实在震撼。林南心跳猛得一停,随后开始剧烈鼓噪,消化了好几秒才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祁遇白没有逃避林南的眼神:“就在柏海,就在客厅。那是她第一次发现我喜欢男的,也是她最后一天活在这个世界上。”
  空气顿时凝滞,林南全身像过电一样打了个寒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们生活过上百个日夜的柏海,竟然藏着祁遇白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可怖的一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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