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家宴嘛?你跟大王不沾亲带故的,为何要去?”
方羿理了理平整的衣领,对今日的玄色衣袍十分满意, 道:“我是容国唯一的异姓侯, 大王想着,已经请了其他三位侯爷,独独不叫我,会落人口舌。”
安戈若有所思地摸下巴,表示非常同意,“嗯!我也觉得有道理, 所以你尽快进宫, 别让大王担心了哈!”
说完便脚底抹油,一个健步就往外跑, 却被某人拎小鸡一样拎了回来。
“哎哟!”
方羿嫌恶地瞥了眼他松松垮垮的睡袍,道:“去换正装, 不然......本侯也不介意亲自帮你换。”
安戈在空中乱踢乱蹬的两条腿骤然停住,下意识捂紧胸前的大馒头,戒备地剜了方羿一眼:
“换什么换?你你你可是大侯爷,说话干事能不能注意点儿?”
“正因为我是侯爷,你是侯夫人,我们之间才不该有疏远的礼数,对么?”
“对你个头!礼数在你们嘴里一会儿一个样,又说吃饭不许说话,过会儿又说吃饭可以说话,没个准头!”
“是么......那你觉得‘周公之礼’,是个怎样的礼数呢?”
安戈活脱脱一愣,“周,周公之礼?”
方羿十分和善地提醒:“若本侯帮你换正装,指不定一个没忍住,与你轻解罗裳,品尝一番云雨滋味,今儿的中秋宴,便也可不去。”
安戈立即乖巧地一动不动,咽唾沫仿佛吞石头一般,“那什么,谁说不换了?我要自己换,放我下来!”
方羿这才惬意地收手,“本侯等你一炷香。”
安戈仍旧捂着大馒头,如临大敌道:“你先出去。”
方羿耸了耸肩,表示对他的身体无甚兴趣,干净利落地跨出房门,留某个小夜叉在屋内张牙舞爪地泄愤。
安戈最不喜穿的便是正装。因为容国的贵妇人服饰为了突出细腰如柳枝的美感,会将胸以下,臀以上都收得很紧,勒得他喘不过气,连饭也不能好好吃。
何况,他向来跟“王宫”这两字犯冲,在旁人眼中,那里是天子出入的金殿堂,在他那儿,便是火海刀山,修罗地狱。
“瞧你这样子,此行不像去王宫赴宴,倒是去法场赴死。”
马车行到宫门口,方羿似笑非笑着看他。
安戈心里仿佛扎了个带刺儿的毛团,动一下便浑身不舒坦,他砸了咂嘴,道:
“对那儿的印象不怎么好。”
在未国王宫,有一个整日找茬的未王后,在容国王宫,又有个手段狠毒的管瑶。好不容易见到个恍若天人的国师,都还是被安如意伤透了心的痴情汉。真是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不管是哪儿的王宫,没别的,就是跟他犯冲。
车夫掀开帘子,恭敬着等候二人。
方羿并未着急,维持着端坐的姿态,道:“印象不好,是因为你每每都遇到不好之事。”
安戈不屑,“我有预感,这次跟之前差不了多少。”
“是么?”方羿眉梢一挑,又道,“本侯的预感,却与你截然相反。”
安戈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环胸,“先说好啊,要是这回有人惹我,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罚我跪我就跪,叫我不跑我就不跑。”
方羿冷静如常,仿佛一簇翠竹俨然在胸,道:“放心,王后一干人吃了亏,不会再刁难你。”
“吃亏?吃什么亏?”
安戈一头雾水。
方羿的眼神不自然了一瞬,空拳放在唇边咳了咳,没说什么,转而下了车。
安戈直觉这人肯定有什么事瞒着他,难道这猴子替他教训了王后等人?
怎么可能?
他再大也只是个侯爷,怎可能对王后做什么?
稍微想想便被自己可怕的脑洞憋了回去,然后匪夷所思地探头出去,“你还没说呢,她们到底吃了什么亏啊?”
方羿看了眼面前巍峨的宫门,对努着嘴的安戈摊出右手,警告道:“王宫到了,说话还是留扇门的好。”
得,又一次问到一半被堵回去,这让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某人很是不爽。
方羿见他迟迟不动,摊开的手勾了勾指头,道:
“下来罢,夫人?”
安戈瞟了眼陆续驶来的马车,人委实渐渐多了起来,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搭过去,顺着那力道跨下马车,装出一副与方羿举案齐眉的假象来。
可恶的猴子!
王宫的青石砖路很长,除了端着盆盏的忙碌的宫人,还会碰到赴宴的各种侯爷,方羿一一与他们打招呼,而后将安戈介绍给他们,便真的宛如家人。
期间有位侯爷打趣:“往年方侯形单影只,入宫赴宴皆是独来独往,如今成了亲,有佳人相伴,倒让这宫宴上,又多了一双璧人。”
这话说完,安戈潜意识偷看了一眼方羿,瞧见他唇边,竟有一丝融化了往日冰冷的笑意。
他来侯府这么久,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家人,连提都没有提过。平日往来的都是官场上的朝官,应酬谈说自然不能真心,一句话背后的意思还得互相猜忌。偌大的一座府邸,能够谈两句心的唯有云舒君和江仲远,不过方羿平日总是端着脾气,自然也不肯将这脆弱之处示与旁人。
安戈想,这人大概也在渴望家人罢。
都是可怜人,那便互相照应一下罢~~~
“猴哥,这桃子好吃,多吃点多吃点。”
席间,他与方羿坐了同一张矮桌,为了照顾他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兄弟,安戈不断地给他拿吃的。
但是方羿却不怎么领情:“水果是饭后吃的。”
安戈早习惯了他这不给情面的样子,也不生气,喂食的竹签子一转,不由分说塞自己嘴里,转而又给他夹菜。
“那就吃点儿牛肉,我还没尝,不过宫里的东西味道肯定不错。”
方羿的眉毛跳了跳,善意提醒:“这是牛鞭,你觉得我需要吃么?”
安戈一顿,讪笑着转移到自己碗里,“那,那我吃,我需要嘿嘿......”
天地良心,他是真需要!
他的小安戈,已经一个月没有站起来过了!
方羿假装不知道他男扮女装,故意发问道:“这是给男子吃的,你需要什么?”
安戈火速朝周遭的桌案看了一圈,发现果然只在男子面前有一盘,女眷那一侧放的都是汤羹,于是讪讪一笑,道:
“那个,你不是不想吃嘛?你放心,以后你不喜欢吃的东西,尽管交给我,我不挑食,嘿嘿......”
这句无心之言,好似让方羿的心情变好了许多。只见这高高在上的大侯爷,破天荒帮他把一整盘切好的桃子都挪了过来。
“吃这个。”
安戈愣了愣,“你不是说,水果要饭后吃吗?”
方羿的声音依旧很平淡,眉目却较之前温和了不少,道:“你喜欢吃,何时都可以。”
方才这小夜叉一直盯着,两眼发亮,整个人都要贴上去了。
安戈窃喜,觉得这猴子冷是冷淡了点儿,心眼还是挺好的,于是美滋滋地搓手,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挑/逗道:
“在大王眼皮子底下不规矩,你就不怕人家笑话你?”
方羿淡淡提醒:“笑也是笑你。”
哗——
安戈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本来上扬的嘴角止不住地痉挛,就差一个冲动,将菜盘子掀对方脸上。
心眼好?
哼!这仨字可一辈子都飞不到这臭猴子头上!
然则,在旁人眼中,他们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偷笑的举动,委实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容王卫临寰本来还在顾忌方羿脾性冷淡,会怠慢这位未国长公主,僵化两国邦交。结果看来,小两口感情还颇为甜蜜,于是也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继而吃菜去了。
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安戈心满意足地抓了抓耳朵,却发现,垂在耳朵上方的那支步摇不见了踪影!
他心中一凉,隐约预见到自己的小金库被陡然掏空,强忍着头脑胀痛的不适,牵强一笑:
“猴哥,你今儿早上送过来的那些首饰,是......真的金子做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安·乖巧不过三分钟·戈
第48章 放手(二)
“猴哥, 你今儿早上送过来的那些首饰, 是......真的金子做的吗?”
“不是。”
安戈长舒了一口气。
然则下一刻, 方羿的话就让他的这口气生生中断。
“是和田玉做的,比金子贵。”
“啥!”安戈一愕,随即仓皇收敛表情, 谨慎地缩着脖子,“那假如,我是说假如, 我不小心弄丢了一支,要找我赔的话,我得赔多少钱啊?”
方羿侧首看他,“你丢了东西?”
安戈欲哭无泪, “我都说了是假如!”
“少则五百两, 多则......”方羿细细在脑中回想了一番,又转而问道,“你弄丢了什么?”
安戈崩溃,“都说了是假如,假如!”
方羿大致估了一个价,道:“均算下来, 约莫八百两罢。”
安戈一口老血迸射, 强行扯了个我啥事儿没有的笑,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个, 我,我要如厕。就, 就先不吃了哈......”安戈如坐针毡,狠狠啃了一块鸡腿就要开溜。
方羿看清他心里的小九九,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找,便道:
“我随你一同去罢。”
安戈一听,如临大敌,“可别!”
“为何?”
“我......我,我一个女人家如厕,你跟着干什么!”
拿女人的身份作挡箭牌,安戈百试不爽。
方羿想了想,给他身后的茯苓递了个眼色,让她把人很紧,道:“也罢,你快去快回。”
安戈提起衣摆就跑,“妥!”
方羿瞧着那鬼鬼祟祟的背影消失在偏门,嘴角不自知地勾了一抹弧度。
这一幕,恰好被对面的镇北侯看到,他惊悚地戳了戳自家夫人一下,“方,方侯刚刚笑了,你瞧见了么?”
镇北侯夫人朝方羿望去,唇边的弧度却已消失不见,于是埋怨地拍了他一记,“哪有的事?方侯从来不笑,你是今日才知晓么?”
镇北侯揉了揉眼睛,恍然道:“是是,夫人说的是,我竟看花眼了。”
御花园中,一对主仆健步如飞。
茯苓小跑着跟上安戈的速度,焦虑着问:“主子,王宫这么大,咱们要如何找啊?”
安戈兜着冗长的衣摆跑得飞快,“先去上午去过的地方统统找一遍,再不然就去那些养莲花的池子里捞,就算把地皮翻过来也得找到,要是这八百两的宝贝长翅膀飞了,我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他们从宫门处开始,沿着上午的路途一步一步去寻,绕了御花园、思贤亭、天池,还有好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均一无所获。
正当他焦头烂额,思忖着要不然就回去跟方羿招供之际,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如意,在找这个么?”
安戈愕然回首,只见绿竹幽幽的丛林之间,走出一个身形颀长的蓝衣人。
“国师?”
安戈惊讶不已,方才在宫宴上他仔细看了,压根不见封若书,却为何会在这小桥曲水处,又“恰好”碰到此人?
封若书浅笑着从衣襟里掏出一物,正是安戈寻找多时的步摇。
“方才见到人影闪过,觉着与你有几分相似,便抬脚跟了过来,不料,果真是你。”
“为何在你这里?”他接过东西,胡乱往头上一插。
封若书的眼神略微不自然,四两拨千斤道:“无意间拾到的。”
他这一趟的目的本不是送步摇,只是为了趁这个机遇,与身前之人说说话。
他的眼睛一直打量着安戈,道:“这段时日......你,还好么?”
安戈十分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道:“还不错。”
“侯爷待你如何?”
安戈平心而论,“也挺不错的。”
“不错便好。”
封若书笑得越发凄凉,似是看破了尘世,笑世人,也笑自己:“前些日子,你遭了劫持,侯爷心急如焚,甚至不惜触犯城禁去寻你,我瞧着他的样子,便看出,他对你也有几分真心。”
他骨节分明的手搭上桥头的青石,分明没什么举动,却生了那样一副谦谦君子的风骨。
自古多情之士,皆是伤心之人。
安戈瞧着他凄清的眉目,心中也不很是滋味,道:
“我现在没有忧愁,自然过得好。但是我瞧你不好,心里便也不舒服。”
“你如何得知我不好?”封若书浅浅笑着,望着桥下的滟滟湖水出神,“我身为国师,最大的期盼便是国泰民安,如今容国日渐强盛,我便也安心。”
自从云舒君告知他,那日他怀揣着庆幸,错以为眼前之人逃脱囹圄,实则却是被歹徒挟持,那之后,他便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屋中,赎罪式地将古典古籍翻出来,列了《治国四十二册》,交与容王。容王对此十分满意,却也担心他的身子,见他气色欠佳,便准了他二十日的假,让他回去休息。他却马不停蹄跑到边塞微服视察,二十日后折回,有呈上了一张玩忽职守的边将名单。
这几月他一直如此,辛劳不断,病痛也不断,皮骨逐日消瘦下去,眼神却凌厉渐盛。
他想了许久,端着一杯凉茶,从白天坐到晚上,再从晚上坐到白天,终于想通一些事情,打算今日趁着宫宴,将这番话说与“安如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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