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中说着睡,谢璋没来由的便也来了困意,于是拥着谢澄冰凉的身体,枕着牢狱中的寒气,缓缓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谢璋敏锐地听见耳边有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他皱起眉头微眯着眼看去,正好看见景行在狱卒点头哈腰的背景下推门走来。
夜已过半,月色透过高而窄的窗倾泻到了景行的发尾。
谢璋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浑身似乎有些发冷,头晕脑胀,连思绪都慢了几分。
视线里只看得见景行脸色铁青,随后便是不断放大的面孔与贴到额头上的触感一起闯入谢璋的感官之中。
景行的手比月光都凉上几分,却烫得谢璋一个哆嗦。
他目光逐渐清明,便见景行一面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暖乎乎的汤婆子塞了过来,一面脱下自己肩上的大裘,将谢璋裹入其中。
景行淡淡的声音在谢璋耳边响起:“你发烧了。”
思绪滞涩片刻,谢璋方才恍惚想起,自己淋过雨,又将御寒的衣物给了谢澄,在这个寒意彻骨的深秋,不伤寒便是奇迹。
牢狱在一旁守着,谢璋又烧得有些糊涂,景行不得不将谢璋搂在怀中,装作给系大裘衣绳的模样,一面附在他耳边说道:“照顾好自己,我还需要你。”
谢璋迷迷糊糊地拿脸在景行的颈间蹭了蹭,换来景行整个人一顿。
那边狱卒含含糊糊着催促着景行,被后者一个眼神吓得倒退了几步。
直到景行将谢璋父子安顿妥当,方才走了出去。
谢璋一觉睡醒的时候,仿佛觉得昨日做了一场大梦,唯有身上厚重的大裘提醒着梦的真实性。
兴许是保暖衣物与汤婆子的作用,谢璋已不觉如昨日那般头重脚轻,回想记忆片段的时候,依稀记得景行威胁狱卒要照顾好他们二人的话。
不免不合时宜地轻笑出声。
谢澄早已醒来,额间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过,见谢璋那边传来笑声,没忍住投去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璋儿?”
清晨时谢璋体温仍然偏高,谢澄刚刚找狱卒要了点姜汤给他喂了下去。结果扭头就听见了谢璋蓦然的笑声。
他怕自家的宝贝儿子烧坏了神智。
谢璋回过神,眼中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谢澄身体经过昨日的悉心照料,到底已无大碍。只是心头压着事,脸色便不太好看。
“我已托朋友去调查此事了,相信不久水落石出后,皇上便会放我们出去。”
谢璋沉默不言。
其实他知道,谢澄也知道,慕容燕或许对此事信了只有五分,剩余的五分都是由自己内心怀疑的种子催生而成。
静默良久,谢璋还是忍不住问道:“爹,若我真的有做这件事呢?”
谢澄闻言摇摇头,笃定地说:“不会的,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
他其实自己也没有万分把握确定。
谢璋静静地想。
可谢澄就是这样一个人——认定之后任由风霜摧刮都不会改变最初的想法。就如他对慕容燕的誓死忠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生出反抗之意。
于是谢璋问道:“皇上这样对你,你还对他抱有期望吗?”
果然,谢澄只是神情微顿,而后答道:“君君臣臣,千百年来兴旺不衰。我既生而为臣,便要做一个臣子应做之事。”
但慕容燕为君十载,却也逐渐淡忘了他最初的意愿。
他亲手将谢澄父子送入牢狱,等待自己亲自审问,却并放心多少。原因在于已回西北一段时间的夏履又传回胜仗的消息。
可兰州并未有战事。
慕容燕奇怪之余,心底的忌惮与疑虑便又深了一层。于是暂且放下了谢澄私吞赈灾款项之时,派人前去查明西北的战事因何而起。
探查之下方才知,是那夏履明目张胆地在慕容燕未下达皇令之时,私自前去攻打柔然,将柔然的版图又向西北狠狠赶去了数千里。
慕容燕胆战心惊,却在几日之后收到了夏履亲笔写下的请愿书,大意便是攻打柔然的时机已成熟,来不及求得圣旨,便自作主张先斩后奏。
当真是无法无天。
可民间不知其内情,待夏履将柔然赶出黄河北以外地界的消息传到临安之时,纷纷赞道:“有护国大将军,大渝可百年安平。”
慕容燕当即就将姗姗来迟的请愿书撕了个粉碎。
然而此事距谢澄父子入狱已过十余天,景行在一日外出回家时,一进府就遇见了浑身是血的陆舟,以及在一边蹙着眉几欲落泪的宋徽。
陆舟身上的血液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但历经长途跋涉,早已干涸,大约是事态紧急,才来不及处理。
未等景行走进,陆舟已踉跄着几步走上前,手掌微张,只见一枚染血的虎符,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景行神情复杂,一面接过一面凝重地问道:“你怎么样?”
哪知陆舟浑身是伤,此时却还不忘邀功:“没事,虎符是我和宋大人一齐取得的,本来他想直接上奏给老皇帝,硬生生被我劝服了。”
宋徽闻言淡淡地看了陆舟一眼,随即转过头去。
取虎符之凶险,宋徽不愿多赘述,陆舟一身的伤便足以证明。功劳几乎全是他陆舟一人的,可他偏偏还要将虎符送至宋徽身前,询问他的意愿。
一个小小的虎符,还不足以撼动夏履。但若是用在刀刃上,说不定能出奇效。宋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不愿与那些权臣走一些曲折离奇的旁门左道,只愿刚刚正正,做一个清廉为民的忠臣。
直到辗转回京,却陡然得知曾经救了自己一命的谢璋入了狱且危在旦夕。
宋徽此时的内心,说是煎熬也不为过。
景行一眼看穿宋徽心中所想,一面毫不留情地将虎符收入囊中,一面道:“宋大人,景某劝你一句话,你若是真要想直呈虎符,不仅谢璋依旧得蹲牢狱,而且你还极有可能步你老师的后尘。”
宋徽终是妥协。
陆舟假模假样地埋怨景行语气太过凶狠,转眼就唉声叹气地栽倒在宋徽身上再没起来。
景行没兴趣看陆舟耍苦肉计,唤来下人将陆舟抬了下去。
袖中的虎符犹带温度,景行负手望向大理寺的方向沉默良久。
身后有树叶轻轻摩擦的声音。景行转过脸,淡淡道:“十一。”
唤作十一的近侍悄无声息地靠近,屈膝道:“大人恕罪,属下在押送夏夫人与其独女之时,一时不慎,教夏夫人自戕成功,请大人责罚。”
景行微微皱眉道:“死了?”
“是。”十一道,“夏夫人不愿作夏履的负累,一头撞死在了长柱上。”
“死了便死了吧。”景行冷冷地说道,“死了作用更大。”
十一:“那……夏履的独女……”
“杀了。”景行不愿在此事上作多纠缠,一面拂袖拾阶而上,一面背对着十一道,“我又不是慕容燕。”
似乎只是一瞬,秋雨便又如恼人的思绪,缠缠绵绵地从天边而来。景行垂眸间想到了谢璋那双笑意盈眶的桃花眼,脚步一顿。
“把她送到一个富贵人家吧,让她好好长大。”
秋雨将盛,淋湿了最后残留的一点夏意。
夏履此举也算逼得景行提前下了狠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十七章 东风
夏履从马上翻身而下,立刻有人前来忙前忙后,抱佩剑的,牵马的,甚至有弯着腰给其引路的。
但夏履一概不过眼。
不久前柔然有几个零碎的小喽啰又来到兰州,被他发现,索性就一并将它们打回了黄河以北,顺便占领了那处仍是柔然领地的几座城池。
柔然王室此时也是内乱无比,顾不上与夏履纠缠,忍痛将那几座城池抛了出去。和平协议被双方撕碎,柔然对夏履乃至大渝王朝的恨意便又添了几分。
彼时大胜而归的夏履捎了份书信向慕容燕禀报了此事,而后便回了兰州城中,预备去见见那些已被笼络致身边的大臣们。
但夏履还不知道,自己汇报的书信被人在半途截了胡,以另一种姿态呈到了皇帝的面前。更是不知道,自己在民间的声势,在有心人的催动下,已到达了至高点。
兰州是大渝至关重要的关隘城池,慕容燕为表看重,破例将兰州州府的官衔升到了三品,也算是前无古人。
但这个州府是个明白人,仗着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优势,对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一概不听,在旁人左右摇摆之时硬挺挺地站在中间。
前些时日夏履好不容易将此人说动了三分,眼下再回兰州,免不了想再趁热打铁一回。
早已有人前去州府内通报,夏履站在廊下良久,不多时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大人恕罪,州府大人原是不在府中的,是小的弄错了。”
夏履闻言眉心一拧,沉声道:“他去了何处?”
“这……小的不知。”
常年多疑的性子令夏履几乎是在一瞬间察觉到了州府对自己抗拒的态度,然而他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堂堂一品镇国大将军,在一个小小州府面前吃了个闭门羹,脸上自然是过不去。但他忍了忍,到底是没有发作。
只是冷着脸说了句“你们大人面子倒挺大”后便打道回府了。
夏履在西北,理论上有一半是他可以调动的兵力,但他大部分能够主动掌控的,却仍是在江州以及其周边的兵力。多年来与慕容燕的势力割据,倒也是如今他无法无天的资本。
夏履一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踱着步子就回到了军营中。
眼下战事稍息,老兵们十分熟练地继续为下一次战争做准备,但包括彭河在内的一批新兵,都是第一次下战场,见证了同伴的死亡与战争的可怖,皆是一副游魂丧胆的模样。
夏履看了眼随即便冷漠地移开了视线,而后脚步还未迈开,就有一个人像没生眼睛似的朝他撞了上来。
一只通身洁白的畜生“咻”地一声从夏履脚底旁跑了过去,他定眼一看,竟是一只狸。
猫的主人见撞到人,一面连声道歉,一面将那猫抱了起来,缓声道:“对不住,老身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吧?”
撞到夏履的老妇大约是眼神真的不太好使,竟把夏履这个年岁的男人唤成了小兄弟。
夏履顿时脸色一冷:“你不知道我是谁?”
老妇一愣,干巴巴地应道:“我应该知道么……”
“夏将军!”
好在孟鸣争恰时出现,一声高呼掐断了夏履即将喷薄而生的怒气。他几步走上前,将还跌坐在地半晌爬不起来的老妇搀扶起来,而后对着夏履歉然一笑:“这是我们营地新来的厨娘,叫云姨。虽说年纪大了,但将士们喜爱她的手艺,我便将她留了下来。望将军不要责怪。”
孟鸣争都如此说了,夏履自然不好再多说。而后前者笑着在前,引夏履往主室中走。
在夏履眼中,孟鸣争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人,但眼下情况特殊,不能再如之前一般对待他。于是夏履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在他不在西北的这段时间里,军营里的情况。
但几句问出,不见回应。夏履狐疑着看向孟鸣争,只见他眼神躲闪,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心中疑窦顿生,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孟鸣争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将军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夏履阴着脸盯着主室的那扇门,手已搭上了腰间的佩剑,似以为里面有危险在候着他送上门。
孟鸣争见夏履误会,连连摆手:“不是,将军,您误会了,我并没有什么反心……”
夏履却没放松警惕:“那你这幅表情是何用意?”
只见孟鸣争叹了口气,而后缓慢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副明黄色的手幅。
夏履瞳孔一缩。
这是慕容燕的手谕。
没注意到夏履陡然绷紧的神情,孟鸣争将慕容燕的手谕抖三抖,然而展开,清了清嗓:“夏履启——”
夏履原地站了瞬息,缓缓跪**。
“北军偌大,思及镇国大将军一人力短,今分封左右两军,晋孟鸣争为左军统帅,夏履为右军统帅,咸使闻知。”
慕容燕这幅手谕,经过一路的颠簸,终于是辗转送到了西北。
在这之前,深受夏履威胁的慕容燕,多次权衡利弊,却始终权衡不出个上下高低。
他站在未央宫的正门前,直到老太监出声提醒,慕容燕才再次迈着步伐走入其中。
不多时,有人伏身而来,长声道:“启禀皇上,前户部侍郎宋徽求见。”
此时距离宋徽卸甲归田不久,慕容燕奇道:“是谁带他进宫的?”
宋徽既卸了官职,便只能随朝廷官员一齐进宫,不得私自行事。那传话之人长长一叩,复而答道:“回皇上,是御史大人。”
慕容燕皱着眉,挥挥手准了。
宋徽与景行两人一左一右地走进了未央宫,平日里慕容燕休憩在未央宫,鲜少在此处理政务,除非是要紧事。是故慕容燕待他们走近,才淡淡地问道:“怎么,南浔想要复职第一个想到的人原来是你景怀信么?”
慕容燕语气平淡,却明显带有不满。
一个夏履一个谢璋,早就将慕容燕世界中仅剩的信任磨的一滴不剩。
景行却不忙不忙地答道:“回禀皇上,宋大人是有要紧事禀报,又入宫无门,便想着来求助臣。臣见宋大人神情慌张,便私自将他带入了宫,望皇上恕罪。”
慕容燕这才缓和了神情,将视线落在了宋徽的身上:“你有何事?”
他原本想着,大约是这多日卸甲归田的生活无聊了些,宋徽想要复职归京。怎奈这个年轻人当下便狠狠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南浔今日事出有三——”
“此一为,臣查出已故恩师沈愈之死是何人所为;此二为,臣愿回京为皇上呕心沥血,惩除邪佞;此三为,臣查到江州此处有十万私兵,随时听候差遣,威胁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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