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抱着谢璋走了两步,不忘回过头浅浅地看了两人一眼。侍卫连忙拉着还在神游天外的小太监,转身就溜。
宫外的马车已候了多时,车夫见谢璋是景行抱着走出来的,竟也什么都没说,只为其掀开了帘。
车帘遮下,封闭空间外的所有纷扰一应被遮挡在外面。景行低头看谢璋的脸,不久前在战场上留下的血污还在,但遮不住眼底的青黑,看似是许久不曾休息。
凝视了半晌,景行才移开视线,为谢璋脱下满是血污的外甲,行动间头顶的冠被撞落,谢璋一头乌黑的发瞬间落了景行满身。
景行将谢璋平放在马车一旁的软塌上,又起身将沾好热水的布巾拧干,为谢璋擦拭。这些琐碎的活儿他嫌少亲力亲为,可做起来倒也异常温柔细心。
这么折腾一番,谢璋也回过了劲,一睁眼就视线里就全是景行近在咫尺的脸。
“……”谢璋顿了顿,轻声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景行仿若寻常,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神智稍醒,谢璋撑着身子坐起来。在观察了马车一圈后,视线又落回景行的身上。
两人都未再开口。
可谢璋看着看着,竟也慢慢回过味来。
方才虽说当众昏倒,但谢璋也并非无感全无。多年来警惕的行事,即便是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谢璋仍能对外界有着微弱的感知。
记忆回笼的谢璋:“……”
谢璋背靠着舒软的马车,觉得胸中某一处忽然开始激烈地跳动起来,这让人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的情绪,逐渐化为实体,偷偷染红了谢璋的耳根。
谁知景行一转头,打破了寂静:“你是故意的?”
谢璋:“……”
他当然知道景行问的是什么。
可每当谢璋觉得他与景行间的关系能更进一步的时候,景行总是能找到最恰当的方式打断。
谢璋看了景行波澜不惊的神情许久,终是摇摇头。他用马车上的长箸随意挽了个发,而后单手托着脸,说:“对,我是故意的。”
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既能骗的朝臣的松懈,也能省去朝堂上那些无谓的寒暄。若运气好些,兴许还能换来点慕容燕的恻隐。
景行点点头。
在谢璋以为这个心思莫测的人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景行突然画音一转,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谢璋不明所以,连回答都开始卡壳,“二,二十。”
景行轻轻“哦”了一声,而后看向了谢璋的眼睛:“为何大理寺卿还不为你择选良妻?”
谢璋:“……”
在谢璋的心被这个问题问得七上八下的时候,谢府到了。
罪魁祸首却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养好身体”便翩然离去。
谢府已被重新解了封,谢璋头晕目眩地推开门,在角落里的黄坚强便“嗷”地一声将谢璋撞得连退几步才站稳。
谢璋心头熨帖,一面抚摸着黄坚强的头,一面环视着已然冷清的谢府,笑容便淡了下去。
谢澄遭受污蔑,谢璋自己倒是出来了,可谢澄一大把年纪,还在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谢璋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妥帖的办法。
可御史大人是什么人,行一步能看清路途后方千里的路。夏履被慕容燕一声令下诛杀九族,顺带抄了他镇国大将军的家。
抄家那日,由慕容燕亲手挥毫写下的匾额被拆下,落地即裂。
有人还在夏府搜出了许多夏履与柔然有来往的书信,以及多次故意挑起大渝与柔然争端的书卷。其中还夹杂着对大理寺卿谢澄的诬陷,以及施计害死慕容之华与沈愈的证据。
一桩桩一件件,夏履居高台之下踩着的尸体终于得以安息。
不管在夏府搜出的那些东西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对慕容燕来说,都不重要了。
一朝荣华与权力尽赴,身边俱是见风使舵的人,没有人质疑夏履如此快的倒台背后的原因,也没有人管他的死活。唯与夏履有亲缘关系的太子慕容熙以及皇后,还曾为其求过情,但被慕容燕轰出了太和宫。
不论夏履罪名如何,谋反已成定局。
慕容燕将夏履的刑期定在了重阳节的前三天。
昭告天下,百姓震动。
行刑当日,谢澄已被送回谢府,谢璋趁着谢澄没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秋日久违的日光照得谢璋头昏脑涨,索性找了个僻静的阴凉处静候时辰。可没等他坐下来,身边突然走近了一个人影。谢璋抬头看去,没忍住笑出来:“尚书大人有何贵干?”
原来竟是当初害谢澄两人入狱的吏部尚书钟悦。
钟悦平日里总冷着一张脸,现下被日光照得泛了红晕,竟也多了几分艳色。他来到谢璋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十分冷静地盯着谢璋。
谢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语气便也多了一分冷意:“钟大人来所为何事?”
钟悦皱着眉:“那日之事,是我信了小人的蒙蔽之言,错怪了你,抱歉。”
谢璋意外地挑眉,这才发现钟悦神情抑郁,十分懊恼。
之前与景行谈论起此事时,两人的想法都偏向于钟悦被夏履当了杀人的刀,眼下见其真情实感的流露,利用之实便可坐实。
谢璋一面打量钟悦,一面在心里叹道,此人神思敏捷,敢作敢为,想必也是想要做一个贤臣的。
可普天之下的臣子,最开始谁不是想匡扶天下的?
谢璋了觉无味,轻轻“哦”了一声,道:“无事。”
那边钟悦得了谅解,眼底一下便放了晴,笑道:“谢将军倒是个爽利人。”
谢璋目光放远,已看见了随着人流朝这边走来的景行,嘴边便敷衍地“嗯”了一声。
钟悦随着谢璋的视线看过去,正巧撞进景行那双沉沉的目光中。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钟悦还在其中看到了几分敌意。
于是钟悦回过头,对谢璋道:“你与景大人的关系很好?”
这一问便有些唐突了,可没等谢璋回答,钟悦紧接着便道:“景大人在朝中声望很大,可眼下瞧着他的神情怎么像个护食的狼似的。谢将军,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
谢璋:“……”
钟悦心直口快,谢璋听在心里却不上不下,哽得人郁结于心。
说话间景行已来到谢璋身边。收到两人直勾勾的视线,景行不动如山,仿佛刚才那副吃人的架势是旁边人露出的似的。
“看我作什么,看台上。”
谢璋轻“咳”一声,将注意力落到行刑台之上。
在场的百姓们,情绪倒不高昂,或许是即将上断头台的,是护了大渝边境多年的将军,不在仇恨之列,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时辰到来。
慕容燕随着判官一齐坐在另一个高台上,刑台中央空空如也,但早准备好了刑具。
谢璋看了半晌,忽而凑到景行耳边,道:“我昨夜去看夏履了。”
景行:“我知道。”
“……”谢璋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正色道:“他问我,他的妻儿葬在何处。”
景行神色一顿,不答反问:“你告诉他了?”
“没有。”谢璋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寒意,“就算是为了之华,我也不可能让他死得痛快。”
当初景行将视线转移到夏履的妻儿身上之前,并没有对她们能影响夏履的决策作太大期望,可到头来,这一点,竟真的成了夏履落败的重要原因。
唏嘘没有,只觉可笑。
牵挂太多,就成了牵绊。
譬如谢璋。
但此时谢璋丝毫没有注意到景行,他的目光落在匆匆赶来的侍卫身上,那个侍卫几步来到慕容燕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见慕容燕的脸色瞬间一变。
而后便是纷乱嘈杂之声,行刑台上没等来受刑人,反倒是几位在高台上等待的判官们前前后后地离开了。
谢璋皱眉道:“发生什么了?”
景行闻言一偏头,唤道:“十一。”
十一翩然而去,不多时,稳稳一跪,道:“大人,夏履在行进途中,吞刀片而亡。”
第四十章 吻我
谢璋与景行并肩走在一条僻静的林间小道上。
秋日的风匆忙穿过竹叶阵阵,惊起一圈南去的飞鸟。景行像是不畏惧透骨的凉意,衣衫单薄拾级而上,谢璋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两人半晌没有言语来往。
自夏履自尽后,朝中势力分锯两庭的境况已远去,可谢璋却不急着替代夏履在边关的势力,而是整日在谢府中逗鸟遛狗,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阵快乐无忧的岁月。
夏履一死,被牵连进暗涌中的诸多无辜之人,也算是得以安息。可谢璋却并未觉得轻松,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见慕容之华一面。
前方艰难险阻,越过一道山,却只觉荆棘账障目,难以远望。
他把这些无人言说的担忧吞进肚中,直到景行破天荒的走进了谢府的门。
那是一个天气尚好的晌午,谢璋正躺在庭院前沐浴日光,然后便觉得一道阴影自上而下,遮住了大半日光。
谢璋抬眼看去,正撞进景行深邃的目光中。
“起来,跟我出去走走。”
谢璋张了张嘴:“去哪?”
“九月九,重阳登高,忘了?”景行淡淡道,“况且之前你答应过我,陪我去见一个人。”
“倒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
可景行并不打算给谢璋拒绝的机会,便不由分说地将目的地兀自确认完毕。
然后谢璋就不知怎么跟着景行来到了这片幽静的山中寺庙里。
可是秋日未尽,夏日残留的竹叶葱茏,倒奇迹般地安抚了谢璋不定的心。他状似一步一步地跟在景行身后,可脑中早已波涛翻涌,不得平静。
面对景行时心底某处微小的悸动作不了假,可谢璋活到了弱冠之年,至今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当初随口编的一个回京的谎言,到如今兜兜转转似乎就要成了真。
仇恨与身份带来的诸多桎梏已经将他贫瘠的生命塞得满满当当,他觉得自己大概已无力迈出那一步。
况且,景行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内心又是如何思虑的,谢璋也无从得知。
在谢璋思前想后的时候,行走在前方的景行蓦然停住脚步:“到了。”
谢璋收回飘散的思绪,抬头看去,景行站着的正前方,正伫立着一座精小的庙宇。
由外观看起来,庙宇的规模并不是很大。它坐落在蜿蜒山路的尽头,想来平日里来往的香客也并非很多。谢璋翘首看去,一眼竟没看见庙宇的匾额,直到跨过大门,进到内院,才在院内一旁的大石块上知道了这个庙宇的名字:寒山寺。
他恍惚想起,很久前他刚回临安的时候,殷如是便是在寒山寺待了些时日才回到一枝春的。
景行负手缓慢地走过了庭院,一面道:“寒山寺是山间野寺,方丈法号无一,平日里无事的时候回去附近的村落讲佛法。”
谢璋笑道:“我不信道,也不悟佛,我修我自己。”
景行意外地看了谢璋一眼,而后也淡淡笑了:“我今日不是让你来见他的。”
前院不大,几个瞬息就已穿过,而后走入更深的庭院中。这个庭院内由西到东分别分布了四个厢房,景行带着谢璋走进西面第二间,轻轻敲了三下门。
耳边禅声阵阵,却无人开门。
景行皱眉道:“不在?”
厢房前的一棵树无声地落了几片叶,谢璋张了张嘴,正打算劝他改日再来,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叫:“信儿?!”
谢璋闻声看去,一个年迈的妇人拿着长笤,喜形于色地朝景行飞速走来。景行在听到第一声的时候,脸上奇迹般地露出真实而又温和的笑意来。
妇人眷恋地看看景行,视线又忍不住飘到谢璋的身上,局促地笑道:“信儿性子不大好,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带朋友来见我。”
谢璋虽不知妇人的身份,却也十分礼貌地给予的回应。景行自妇人手中接过长笤,道:“这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谢璋,谢承湛。”
妇人连声说了几个好,然后像是恍然想起什么,匆忙交代了景行几句,一阵小跑进了西厢房。
景行不紧不慢地将长笤倚靠在墙角,才转身对一头雾水的谢璋解释道:“她是当初从西北带我来到临安谋生的奶娘,你叫她蓁姨就好。”
谢璋敏锐地从景行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品出了点不寻常的意味,可还不等他开口,蓁姨便手提着一袋东西,走了出来。她熟稔地拉起谢璋的手臂,带到厢房旁露天的石椅之上,朝谢璋轻轻点头,示意他伸出手腕。
谢璋下意识地朝景行看去,见后者微微颔首,便放心地展开手掌。
蓁姨把上谢璋的脉,片刻过后,皱着眉颇为严肃地说道:“你的体质比信儿都虚。”
谢璋一愣:“啊?”
大约是来到了信任的人身边,景行整个人状态十分放松,仿佛与朝堂之上的御史大人并非同一人。他将身体后靠在一旁的长柱上,上扬的语调带着些许的揶揄:“他还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呢。”
“气血两虚,思虑至心。”蓁姨充分发挥了身为医者的絮叨本领,“之前听信儿说你还晕倒过?睡眠不好不知道用药理治疗吗?睁着眼到天亮是指望着谁心疼?”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谢璋有些茫然,只怔愣着看向景行。
可景行像个事外之人,望天望地就是不直视谢璋求助的眼神。
哪知蓁姨目光一瞥,嘴里无声的火苗就燎到了景行:“信儿之前也是,后来不是听了我的话,夜里抱着布偶作伴,便睡得香甜。”
景行:“……”
谢璋:“布偶?”
被揭了老底的景行轻咳一声,起身催促着蓁姨道:“您之前不是说酿了些桂花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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