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寒山寺回府之后,终于对那夜发生的事回过味来。忽略掉心中那点不自知的甜意,心中既忐忑又烦闷。
谢璋还未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便只听得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自假山后传来:“伤口疼?有多疼?”
谢璋:“……”
宋徽不明所以,转过身看向来人,却在那人身侧看见了目光正炯炯的陆舟。
宋徽:“……”
而后四人在院内一方圆桌前坐下,面面相觑,两两无言。
陆舟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意味深长地停在宋徽身上,而后者明显既抗拒又无奈,只将酒樽紧紧地捏在手中,骨节都瞅得分明。
而景行的注意力更多的是在院内精巧的布置与一折又一折的叠景之上,对谢璋故意的避而不见闭口不谈。再观谢璋,既被识破,便索性一齐跟着装聋作哑。
唯有不知在哪里撒欢够了了黄坚强,摇着尾巴迈着欢快的步伐,“噌”的一声跳上了景行的双膝之上。
谢璋暗自腹诽:……死狗,你是吃谁家饭长大的?
景行被吸引回注意力,兀自摸上黄坚强的皮毛,起了话头:“承湛,近日谢大人仍在大理寺操劳?”
谢璋一愣:“对。”
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反是涉及政务的案子,统统呈至大理寺卿的案前,以至于近日谢璋已经很久没有和谢澄共桌吃过一次饭了。
可景行问这个做什么?
在谢璋疑惑时,景行一面双指捻着黄坚强的耳朵,一面淡淡道:“我近日得知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位于大渝东南方向的邺城,是一个农耕发达的城市,百姓们虽说不是多富裕,但在其州府的治理下,倒也活得自在。可大约三年前,当时在位的州府悄然卸任,后有另一个姓杜的人接任。
这个姓杜的新州府,在刚上任时还勤勤恳恳,可时日一长,本性便逐渐暴露出来。邺城民风淳朴,杜州府便借着官职的便利,以利断案,两家的官司,哪一方的银两出的多,哪一方就是正义。也不知是否身后有人,三年来判了无数的冤假错案,竟一次也没被查处。
便是偶有纰漏,也很快被天衣无缝地敷衍过去。
百姓们最初百般容忍,可那杜州府却日益猖狂,逐步发展成一个奸邪的贪官,靠着剥削平民,赚得盆钵满盈。
终于有一日,一个叫王舒的年轻人,写了一封举报杜州府的信,费尽千辛万苦,在近日递到了新任的吏部尚书钟悦的手上。
照钟悦那个刚正不阿的性子,怕是早就雷霆震怒,报予慕容燕了。
陆舟:“我近日也听见了些风声,皇上大约也是知道的,可他为何秘而不宣?”
景行淡淡瞥了陆舟一眼,后者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夏履死后,朝中势力分锯更散。一来慕容燕可以趁此机会,揪出那些暗涌中的谋私者;二来,也可以重整自己手中握着的势力。况且,无论怎样,地方官员被百姓举报,也是一件丑闻。
谢璋皱眉问道:“王舒怎么可能将那举报函送到钟悦手上的?”
民与官之前的距离犹如天堑,若没有金钱交易,王舒能见朝廷命官一面简直是难如登天。
景行说:“没可能。因为王舒见到的并非是钟悦,而是吏部的一个文将这封举报函递到钟悦手上的。”
“那关我爹何事?”
宋徽听罢,却陡然想到什么,浑身一怔。
只听得景行波澜不惊的声音说道:“因为钟悦本欲见王舒一面,可还没见着,王舒就暴毙在临安街头,陈尸众人的眼皮之下。”
那就是了,莫名死于天子脚下,定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大理寺迫于压力,也会将此命案归收。
可谢璋对此事竟全然不知,谢澄也并未在他面前提过只言片语。
只听得陆舟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叹道:“只是那王舒实在可怜,背井为乡,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第四十四章 蹊跷
待景行二人离开,谢璋左思右想,还是去了大理寺一趟。
谢澄掌着一方小小的大理寺,在谢璋于西北参军的几年里,几乎都不曾落脚在谢府,一料理起案子来,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浴血奋战的将士。
慕容燕用“忠”字压在他身上的担子,他竟也甘之如饴。
谢璋一面无奈地想着,一面走进了大理寺。
谢璋并不愿在这个严律的地方久留,上次来此,他还是几岁的毛头小子,尽挑些顽劣的事干,没少挨谢澄的揍。时隔多年来此,他站在那方长长的匾额下,嘴里终是漏了句唏嘘。
大理寺的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各司其职。谢璋看了一眼,没在其中见到谢澄。
许是近日王舒的案子惹得慕容燕大为不快,这些人想尽快了结此案,都没多给谢璋一个眼神。谢璋也乐得自在,捂着伤口就进了大理寺的里屋。
果不其然,谢澄正埋在一堆文书中,皱着眉写着什么,凝神之际连谢璋悄悄地近了身都未曾察觉。
谢璋默不作声,乜着眼凑近,一眼就看到了谢谢澄的字:“仵作验:王舒死因窒息,但后遭人割喉放血,自临安城下晾晒数日。”
透过文字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看得谢璋眼皮一跳,谢澄后知后觉发现了谢璋,回身瞪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谢璋一弯腰:“不忍父亲日夜操劳,特前来相助。”
谢澄忍俊不禁,连眉间的褶皱都舒展了开。闻言欲伸手敲打后者的头,却又在瞥见谢璋胸前的绷带后作罢,而后半开玩笑般地说道:“大理寺的卷宗都收好了,想烧?没门。”
谢璋喊冤:“爹,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挂在嘴上。”
笑完了,谢澄回身握了握手中的笔,叹了口气。
谢璋将厚重的大衣解下,随手搭在一旁,抬眸问道:“很难解决?”
谢澄摇摇头:“不是什么大的案子,只是蹊跷的很。”
谢璋说:“王舒之死,应该与邺城的杜州府脱不了干系。”
这个年轻人带着无数相亲父老的期望,终于来到了天子脚下,本以为能平反民怨,彻查狗官,到头来却触了霉头,葬送了自己的命。
可即便是杜州府身后之人想要掩盖杜州府的罪行杀人灭口,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便罢了,又为何割喉放血闹得人心惶惶人尽皆知?
所以蹊跷就在于,王舒先是死于窒息,在确定死亡之后,又被人割了喉。前后两相看来,应该不是同一伙人所为。
至于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的那伙人的目的,便是极其耐人寻味了。
谢璋想了想,问:“有查到杜州府身后之人的踪迹吗?”
谢澄摇头道:“没有,那人藏得太过隐蔽。”
也是,能纵容杜州府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的,想来也不是多么蠢笨的人。
……不对,若那人真的如此精明,又为何会眼睁睁看着王舒手中的举报函递到钟悦手上?谢璋站起身,极力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蓦然问道:“将举报函递到钟悦手中的那个吏部文书呢?”
来不及等谢澄的反应,谢璋只将自己随手携带的大衣留在了大理寺,并叮嘱了谢澄几句,就匆匆赶往吏部。
朝中六部里,一般都会有一个闲散的文职,平日的事务便是撰抄资料,标注事项,名曰文书。是故对此职位的要求并不严苛,只要考过秀才的人皆可担任,因此,免不了某些心怀鬼胎的人浑水摸鱼。
现在想来,哪会有这么凑巧的事。王舒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临安,没到多久就遇到了掌管天下官职调度的吏部之人,然后顺利地揭发杜州府的所作所为?
谢璋急匆匆地来到吏部,却陡然想起自己除了顶着一个小将军的名声外,再无官职,就这么明晃晃地闯入吏部实属不妥。他停在吏部门口,逡巡了片刻,一面想着是否先打道回府,一面视线就瞥到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那一身黑色的劲装身影,分明就是常跟在景行身边的暗卫十一。
未等谢璋吱声,十一几步便来到他的身边,只微微低下头,道:“景大人让十一来此,听候小将军差遣。”
谢璋一愣,随即轻笑出声。
笑声中染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他微微摆手,道:“景大人未卜先知,谢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十一沉默不言,谢璋却不再看他,一改先前的踌躇,慢吞吞迈上了吏部大门的台阶,而后气沉丹田,高声道:“钟悦——”
十一:“……”
他谢璋想要进哪里,还需要偷偷摸摸地进么?十几年临安第一纨绔的名头,可没有随着风呼啦飞走。
一声未息,一声又至:“上次你答应请我喝酒的事到底算不算数了——”
未多时,吏部尚书钟悦硬着头皮走了出来,顺手赶走了翘首看戏的吏部众人,看起来面色不虞。他看向谢璋,蹙眉道:“小将军喝酒的兴致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钟悦一直对自己让谢璋父子二人误入牢狱一事心怀愧疚,三日前他找到谢璋,本想以酒解怨,却被谢璋一句“兴致不高”为由拒绝。
哪知这三日还未过完,谢璋这个活祖宗就又变了卦。
谢璋不置可否,见钟悦出现,便收敛了玩笑的意味,正色道:“钟大人,你的文书现在何处?”
钟悦一愣,缓缓道:“我不知,应该是在院内吧。”
一面说着,一面唤人去寻他。
大约是谢璋这幅正正经经的模样是在少见,钟悦没忍住多看了一眼,问道:“小将军找文书所为何事?”
谢璋只泛泛道因王舒一案起,便再不多说。
也不知怎的,钟悦因谢璋的态度,心中一堵,好在没来得及回味,方才去唤文书之人就匆匆赶来:“钟大人,薛文书昨日告假,说是高烧不退,欲休整几日。”
果然。
谢璋心如明镜,见那姓薛的文书果真想要脱离此事,当下便朝钟悦拱手告别。
他走得急,自然没看见钟悦眼中的欲言又止。而落在后面的十一却将钟悦的眼神看了个分明。
他冷冷地瞥了钟悦一眼,随后掠身跟着谢璋扬长而去。
谢璋对身后的事一概不知,他一面飞速行进,一面思索着薛文书可能躲的地方。
这人此时应该还在临安,至于在哪里,谢璋却是真的毫无头绪。若说王舒之死可大可小,就看慕容燕如何看待。
当权人对那些贪官佞臣的态度,取决于他是否能令江山稳固。对其适当放任,一来可以巩固朝臣们的忠诚度,二来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丢掉这些棋子,换取民心。
现在就看杜州府这个人,或者说,杜州府身后这个人,有没有触到慕容燕的逆鳞。
谢璋脑中千回百转,视线却飘到了沉默不语的十一身上。
看了半晌,谢璋冷不丁地说道:“十一,帮我个忙。”
“将军请讲。”
谢璋默然凝眸,现下能够迅速搜查出薛文书下落的,只有一人。
……
一枝春。
初冬的风着实刺骨,连一枝春雅间外那株四季竹都没了往日的挺立。谢璋坐在室内,怀抱着一枝春管事递来的汤婆子,一面搓着手,一面将嘴里的白雾哈出。
管事离开了片刻,回来时带着歉意的笑:“小将军,实在是抱歉,我们掌柜离开临安多时了。”
谢璋一愣,因诧异不自觉地扬起了音调:“什么?”
殷如是与他相交多年,一直都在一枝春里为他搜集重要的消息,就算是有要事离京,也会提前告知。
谢璋蹙眉,将瘫在长椅上的身体拔出来,问道:“你们掌柜有没有告诉你她去了哪?”
管事轻轻看了十一一眼。
谢璋:“无事,自己人。”
管事这才清了清嗓,答道:“殷掌柜告知小的,她有要事前往江州,一时半会不会回一枝春,让小的切记打点好一切。”
谢璋在心中默默重复了“江州”二字,复而抬眸,片刻后淡淡笑道:“她还说了什么?”
管事便也笑开:“她还说,若小将军有事前来,只需等待,便可如愿。”
谢璋闻言,便真的坐在雅间里不知目的地等待了起来。
时辰漫长,谢璋百无聊奈地逗弄起了十一。后者规规矩矩地坐在离谢璋几丈远的地方,忍受着谢璋的絮絮叨叨,默默的在心中想念起了自家惜字如珍的主子。
谢璋一会儿问起十一名字的来由,一会儿又问他为什么跟在景行身边,十一都一一回答。到了最后,谢璋甚至还起了把十一撬到自己身边的心思。
而十一沉默地听着,只是他座下的木凳已经挪得离谢璋愈来愈远了。
几个时辰的光景,而十一却觉得如同过了三个春秋。直到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才终于让十一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谢璋想起方才管事话中有话的模样,便扔下了汤婆子,亲自去开雅间的门。
铜雕的木门被缓缓打开。
门外的人看见谢璋的面孔,先是一愣,而后转身拔腿就跑。
第四十五章 追逃
因冬日将临,一枝春迎来宾客最旺的季节。一楼大堂、二楼的诸多雅间,都被各种附庸风雅的庸人坐得满满当当。厅内阵阵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有些宾客按捺不住,便循着楼梯想要进入二楼的雅间,以观赏布置得琳琅满目的内景。
祝康是临安都城的知府,早上朝会时因王舒之死被慕容燕骂得狗血淋头,好不容易等到朝会散了,心急火燎地赶去大理寺,又被大理寺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明嘲暗讽了一顿,心里不甚痛快。好在眼下来了一枝春,一肚子的火气都被这满面的烟火气息驱了个没影儿。
他随着下属扶着楼梯拾级而上,正思忖着是否与一枝春的老板殷如是见上一面,便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黑影就直直地冲他撞了过来。
下属地扶了祝康一把,但还是没止住他坠落之势,瘦津津的皮肉被来人狠狠地撞到了楼梯上,顿时自胸腔发出一阵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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