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队员握手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手掌与手掌之间的接触不过交睫,眨眼后,眼前的人早已换了一轮。
他坐在长长一条桌子的最末,眼前是星海般闪烁着的镜头。
韩文清点评着战队的发挥,之后又由张新杰分析了一番战况。一如往日例行公事的流程,可是记者似乎能嗅到什么气味一般,旁敲侧击地揣度起了他们的心情。
在张新杰一番滴水不漏的回答后,终于有老记者绷不住了,开门见山道:“几位对未来又有什么打算呢?”
问句落在耳朵里,让张佳乐的心停跳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一瞬间变得沉重滞涩的呼吸。
韩文清表示他还会继续战斗下去,张新杰附和着韩文清的发言,于是话茬转瞬挪来了他的方向。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将有一个人,从这里离开了。
短暂的沉默后,张佳乐握了握拳,没等身旁的人发言,径直接过话筒,着那个带着探询眼光看向台上的记者:“我也不会放弃。”
他不敢看林敬言,纵使他早就知道他将在本赛季的赛程结束之后选择退役,可他依旧不愿意去被逼着直面又一个同行的旅伴就这样自此与他告别。
他与林敬言同为第二赛季出道的选手,而今林敬言退役,那一批最早进入这一片天地的人,放眼望去,也是越来越少了。
没有等他继续牵扯记者的注意力,沉默了许久的林敬言终于在众人惊异却带着意料之内的眼光中开口,说起了退役时该说的话。这些话张佳乐从不少选手的口中听到过类似的,甚至在第八赛季即将开始的时候,他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那一字一句,却依旧如芒刺一般,一根一根戳进他的心里。
张佳乐看了看身旁的林敬言。
林敬言很平静,脸上还带着一个温和的笑。
不知为何,在此时张佳乐突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
林敬言说了不少的话,偏着头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遗漏的,便站了起来,向着台下鞠了个躬,准备离开。似乎感受到了张佳乐的目光,他略略转过头,安慰似的冲他扯起了嘴角。
“再见啦。”像是以前结束训练回屋休息时的道别一般,他轻轻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转身离开了媒体招待厅。
身旁的座椅空了下来。
似乎大厅里的冷气开得太足了一些,从四面八方吹来,失去了躯体的遮挡,在他的手臂上激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几段零碎的后续入不了耳朵,他的第十赛季,林敬言的职业生涯,便连同霸图的赛后记者会一并结束了。满场的记者没有离席,他们在期待着与获胜者的会面。
张佳乐垂着头向选手通道走去。纵然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他自己一时也说不出,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停下。就算行至周围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一个,他也依旧会背负着过往的一切,带着一路上所有遇见过的人的期许,坚定地走下去。
“嘿。”
眼前有人挡住了他的路。
他抬头,孙哲平正斜斜靠在出口侧的墙壁上,向他挥了挥手。
通道里,灯光熄了,落入走廊的月光是柔和暧昧的颜色,落在他左手外的绷带上,泛出的不再是刺眼的白。
见到眼前这个人的那一刹,不知为何,积压在心底的难过似是找到了排泄的出口一般,一股脑地从张佳乐胸口里向外涌。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走到孙哲平的面前,伸手环住了他。
将脸埋在孙哲平的肩膀上,他想,如果那一年,是孙哲平自己在在自己的身边,说出退役的决定,他的心里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要这样一个倔强而好胜的人,无奈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自己职业生涯被迫终止;要这个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人亲口承认自己屈服于命运,是不是似乎,有些太过残忍了呢?
他轻轻开口:“大孙,我有点难过。”
孙哲平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那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了他的后脑上。
他有些难过,却无能为力。有人欢喜前来,自然也就有人黯然离开。他无比明白这个道理,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的惆怅。
可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你怎么来了?”他松开怀抱,借着月光端详着他的脸,又忍不住牵了他的手,将五指一根一根与他紧扣起来。
孙哲平任由他摆弄,半晌笑道:“为了支持霸图战队,顺便时刻欣赏百花缭乱的英姿。”
张佳乐一阵好笑:“你这个义斩的叛徒。”
“又不只是我,俱乐部里的其他人也到了。”孙哲平耸了耸肩,“所以接下来,是不是可以一起去看比赛?”
“说不好……”张佳乐叹了口气,“不知道队里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哎呀你干什么?”
孙哲平拉着张佳乐向出口头也不回地走:“你宿舍在哪啊?借我留宿一阵子没问题的对吧。”
“啥?留宿?一阵子?”张佳乐一个激灵,“不行不行,那可是我们队伍的宿舍,外来人员严禁入内……”
“家属也不行?”
“家……孙哲平你再说一次?”
“那做张佳乐选手的专职陪练总可以了吧?”
“陪练?!”
“还是你们霸图觉得……”孙哲平突然停住了脚步,挂着张佳乐曾经最熟悉的、那明明看着一本正经,却让人无端心生几分不详预感的笑转过身来:“我这个水平,连做你的陪练的资格都没有啦?”
“哟,单间,条件不错啊。”
将行李包随手扔到了墙角,孙哲平大剌剌坐在了一把圈椅上,伸了伸手脚,坏笑着看张佳乐:“晚上怎么睡?”
“平时视频聊天的时候早都见过了,装什么。”张佳乐小声咕哝着,将那行李包从墙角的灰尘里刨了出来,拎到窗外仔仔细细拍了拍,挂到了衣架上:“就是张单人床,我还没有多余的垫被,你自己看着办啊。”
“以前又不是没在一张单人床上挤过。”正说着话,孙哲平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将张佳乐拦腰一抱,二人双双倒在床上。
张佳乐大叫一声,正想挣扎,旋即被那张急速靠近的脸激起了一脸红潮,最终只轻轻推了他一把:“压到我头发了。”
孙哲平咧嘴一笑:“熟悉吗?”
“啊?”
“第三赛季那年的春节。”明明背着光,可孙哲平的眼睛依旧发着亮:“我去你家,你本来打算打地铺,但最后还是跟我睡的一张单人床。”
张佳乐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呀。”
“怎么可能忘。那天晚上我差点被你掐死在床上。”孙哲平轻轻咬了咬张佳乐的鼻尖,“还好后来阿姨来……”
一句“阿姨”出口,二人却同时沉默了下来。
他们都还记得第四赛季的那一晚,当他们的关系暴露在张佳乐母亲眼前时,那闪烁在一个母亲眼里的、陌生的绝望与愤怒。
过了许久,孙哲平干笑一声:“这些年,阿姨怎么样?你们之间……”
“她很好。”张佳乐平静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五赛季,决赛之前,我说要给你个惊喜。”他抬头,看了孙哲平许久,方犹豫着什么般,缓缓开口:“其实那天,她给我打了电话,叫我比完赛以后,带你去家里坐坐。”
孙哲平愣了。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干哑滞涩得自己都不敢认:“我当年……是不是错过了很多。”
“孙哲平呀……”张佳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望向孙哲平的眼里是百感交杂的光:“说实话,你刚走的那一年里,走在大马路上,我看谁都像是你。”
他叹了口气,像是缅怀着什么,又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一开始,我猜你说不定只是害怕被人看到难堪的一面躲起来了,就想着,如果你能回来,我就不生气了。但那天晚上……”孙哲平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生怕自己跑掉一般。张佳乐垂着眼,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再望向孙哲平时,他眼里满满交织着的,只有无奈的笑意了:“要说恨,那真的是恨得不得了。其实自那天以后,队里人连你名字都不敢提,一提我就翻脸。只是到了最后……”
他闭了眼,认命般笑道:“我只想知道你的消息。知道你还过得好好的,哪怕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着跟我无关的日子……”似乎想要极力地抑制住什么一般,此时连他的呼吸也不免颤抖起来。他咬着下唇,将脸埋入孙哲平胸膛,半晌,才低声开口:“只要你过的好,我就……满足了。”
他闭着眼,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在他的眼廓洒出两弯微微颤抖着的黛色阴影来。看着这样的他,孙哲平心底一片柔软中,掺杂着丝丝拉拉的疼。
“那时候,我追不上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以最镇定的语气开口:“可是如果让你停下来等我……”
“不用说,我都懂。”
张佳乐没有让他将话说完。
向着那一片温暖搏动的来源,他又忍不住凑得更紧了一些。沉稳的心跳声顺着耳朵一直流淌到心房,扑通扑通,一声声与他自己的连在了一起。
无论过往如何,他却终究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可以一起向着无限长远的未来走下去。
“都过去啦。”他释然一笑,从床上爬了起来,侧坐着,捏了捏孙哲平的鼻尖:“所以,等看完比赛,你有没有兴趣……”
“去我家,把欠你的那顿饭吃了?”
第八十二章
盛夏的天空蓝得像是一块玻璃。
B市里,难得能看见这样好的天气。
灰蓝色柏油道路上,一辆白色路虎夹在无尽车流中,随着一字长龙一寸一寸向前挪着,缓缓爬行过街侧行道树落下的苍翠阴影。
张佳乐窝在后座,眯着眼,左右蹭着身后灰白色的皮靠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孙哲平自后视镜中瞥了后面闲不住开始打滚的张佳乐一眼:“坐不住了?”
张佳乐滚了一会儿自觉无趣,索性大剌剌将自己摊平在后座上,捂着肚子有气无力道:“今天就早上在酒店吃了点东西,我是可饿到现在啦!”
孙哲平笑:“飞机上也不是没有东西吃,你自己嫌难吃拒绝了的。”
闻言,张佳乐“腾”地坐了起来,两条胳膊自靠背后搭上了孙哲平的肩膀:“要不是你改了机票生拉硬拽把我拉来B市,这会儿咱们在K市早都该吃上饭了,哪还能堵在这儿半天才走五十米。”
孙哲平摇头笑了笑:“嗯嗯嗯,都是我。”
第十赛季总决赛已然在昨夜落幕。在那与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的晚上,兴欣战胜了轮回,叶修再一次带领着他的队伍登上了位于荣耀之巅的领奖台。
叶修在众人搀扶下捧起奖杯的时候,孙哲平正站在台下,视线略一偏移,便是张佳乐的侧脸。
那张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清隽的脸孔上,显而易见地写着艳羡。可在即将溢出的激动与钦羡之后,却也总还是带了那么一丝落寞。
孙哲平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指尖。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张佳乐反手抓紧了孙哲平的手掌,倏地抬头,对着孙哲平笑了起来:
“明年我也会站在那儿的。”
那双笑眼弯弯的,在场馆骤然亮起的灯光里一闪一闪。
孙哲平只得别过头去,但愿离场人群的喧闹声能遮盖住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一晚,酒店中,枕着张佳乐细细的呼吸声,孙哲平不知为何却难以入眠。
荣耀赛事暂告一段落,他本来应当趁此时将他当年所遗漏下的缺憾一一补全。
可是当此青空白月,从前那些被他所强压下的心绪,倒像是乘着黄浦江潮,自江心淤泥中重新被冲刷上岸。
五年前的决赛之夜,他离开的时候,本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回来。
他是当真决然离开,自然不会去想,在分别了五年之后,他的心会再一次如同曾经那样,被眼前的这个人全然握在手中。
只仿佛当年的那种种难以尽叙的情愫,并没有被他在那一夜连根拔除,反而静静地蛰伏在血肉最深处,只等着重新破土萌蘖的那一天。
那天在霸图宿舍,张佳乐吞到肚里的话的内容,其实他再明白不过。这许多年来,他们之间横亘了多少重沟壑,他不敢去数,只怕自己数不清。
床下张佳乐兜里那两张去往K市的机票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他在害怕什么犹豫什么,孙哲平自然也清楚,可话语兜兜转转到了嘴边,却只怕将张佳乐那一片苦心打破。
这些年来,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张佳乐究竟经历过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又向他隐瞒过多少自己所受的委屈?
他伸出手指,沿着张佳乐的脸颊滑向下颔,目光同窗外月光交织在一处,端的是无边温柔。
孙哲平,你完了。
他略略蹙眉,暗暗地想,嘴角倒噙着笑,满脑子都是一片昏沉的甜。
你欠他的,这辈子还怎么能还得清。
他自枕头下摸出手机,轻轻点了几下,又忍不住看了看张佳乐露在被子外的那小半张脸,叹了口气,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怎么办?一点一点还,一辈子还不完,那……
还能怎么办呢?
也就只有下辈子接着还了。
放下手机,又看了一眼身侧的人,孙哲平伸手握住他的指尖,放任自己沉入黑甜之中。
“说起来我还没跟你好好算算呢,晚上趁我睡着了改机票,拉我来B市到底想干嘛?”孙哲平的白色路虎堵在车流之中,车外阳光灿烂,把玻璃晒得滚烫。幸而车内冷气呼呼地吹着,终于还是将张佳乐满肚子的火气压下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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