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像是被车碾过一般,带着一阵让人懈怠的懒倦的疼。
张佳乐揉了揉自己的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可被子刚被他掀开一角,他的手腕却被他身后那个本应依旧陷在沉眠之中的人捉住了。
孙哲平睁开眼,眼里还带着的那一丝睡意也渐渐在阳光中散得一点不剩。他蹙着眉,手上动作温柔却坚定:“你要去哪。”
“回霸图。”
“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了么。”
“孙先生,请你搞清楚。”张佳乐像是听了个笑话,眉尖不自禁挑了起来:“昨天晚上是你说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不过看来你都用肢体语言说完了?”
这句话落在孙哲平的耳朵里,蛰得他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张佳乐见状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孙哲平却加了力气,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
活像个受着莫大委屈却用力憋着的小孩。
张佳乐无奈地笑起来,静静坐着,任孙哲平拉着他的手腕,眼光飘向窗外的海。
半晌,等到孙哲平也小心翼翼地收了力气,张佳乐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足尖,低声开口:“孙哲平,放我走吧。”
“反正……”他不敢回头,静默着喘息,像是这样能够给自己几近不堪重荷的心脏多一些平复的空间一般:“五年前,你欠我一个说法,现在也算是给我了。那我们……”他闭上眼,强忍住胸腔那即将爆裂也似的疼:“我们,这就算两清了吧。”
“什么叫‘两清’?”孙哲平的呼吸急促起来,握着张佳乐手腕的手又轻颤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
微凉的海风从窗户的缝隙间潜入房间,在二人光裸的皮肤上蹭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张佳乐强扯着嘴角,转过身去,深深望进孙哲平的眼:
“我们……分手吧。”
看着孙哲平骤然变色的脸,张佳乐尴尬地笑了笑:“不过也是,大概在你这儿,可能这句话晚了一些?”
“张佳乐!你在说什么胡话!”孙哲平摇着头,眉头间深深的川字让张佳乐不自禁想要伸出手去将它们一一抹平:“我知道,你还喜欢我。”
“那又怎样?”张佳乐惨笑,“我喜欢你,可我不需要你施舍我。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以后我也一样可以好好过下去。”
“可我也……我什么时候要施舍你了?”孙哲平莫名其妙,一时只想将张佳乐按进怀里好好揉搓一顿,顺手敲开他的脑壳,看看其中装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最终,对着张佳乐眼里浓郁得几乎要向外溢出的水意,他还是深深呼出一口气,扳着他的肩膀,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看来误会不少。”
“误会么?”张佳乐别开了眼,“最后一个知道你要走的,是我。”
“不光是你。”孙哲平扶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当时为了战队成绩和队员士气考虑,除了经理,我谁都没说。”
张佳乐对着孙哲平那张写着认真二字的脸静静看了半晌。经历了一连串的起落之后,此时此刻他的心底竟是一片平静。
他侧着头,带着些淡淡的笑,目光似乎越过了孙哲平,不知看向哪里。
“孙哲平,你不该再来骗我。”逆着光线,他唇边缥缈的笑落在孙哲平眼中却带着一路刺刺的疼:“眼神不会骗人。那一天,你走之前,最后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张佳乐,你这个人啊……”孙哲平摇着头苦笑起来,“我但凡回头多看你一眼,那我还走得掉吗?”
眼里一直以来氤氲着的雾气终于在此时凝聚成形。随着身体的颤抖,几滴滚烫的泪洒在了张佳乐的手背上。他低下头去,想要将那些碍事而软弱的液体尽快排出体外,可不如他意,那些咸咸涩涩的泪水只越流越多,将他身前的床单晕出一片浅淡的灰色。
“所以……”
张佳乐强压着喉头的哽咽,逼着自己将那些破碎的话语串作句子,断断续续地随着呼吸低低流出来:
“所以你必须要走吗?”
“所以是有什么人拿枪逼着你走吗?”
“所以我就这么让你没有信心吗?”
“所以你就不愿意,哪怕再跟我多打一个赛季了吗?”
“所以……”他猛地抬起头,再顾不得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几乎咆哮着问向眼前那人:“所以你回答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必须要走啊!不是只是腱鞘炎么?不是可以养好的么?我们不是还可以继续……还可以继续一起……我们不是说好的……”
到了最后,他哽咽得已然再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胡乱抓着孙哲平,在自己昨夜留下许多痕迹的那一面胸膛上,又一次不甘地留下了许多抓痕。
可是身前的那个人,却比他颤抖得更为剧烈。
一番声嘶力竭,张佳乐脑中热潮已经退了个干净。他正想向孙哲平为自己那些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的、有些伤人的话而道歉,抬头却见孙哲平的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惨笑。
孙哲平深深地望着他,不再掩饰眼中的疼痛。他抬起那只包裹满绷带的手,在张佳乐的面前晃了晃。
“看清楚。”
他盯着张佳乐的脸,右手略带些粗暴地撕扯着他始终没有在人前解开过的绷带。
“我为什么要走。”
绷带一圈一圈地垂落到床上,那只骨骼明晰、干净有力的手,终于在张佳乐的眼前重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麦色的皮肤,线条流畅而有力的关节,和——
一条蜈蚣般蜿蜒着盘踞在他腕关节上的、狰狞可怖的伤疤。
“我这样的手,不走还能怎么样?”
孙哲平觉得自己简直他妈的疯了。
他从未想过要主动将这条伤疤暴露给任何人看,甚至他曾经动过要在这条伤疤上纹一个图案略略遮掩一些的念头。
但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也用起了他曾最为不齿的苦肉计。
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他便已有些后悔。但他的心脏在抽痛,似乎只有将这股疼痛借着话语才能尽数排泄出来一般,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震得自己双耳嗡嗡地叫:
“你要我在队伍里做一个替补么?不过那时候怕是我连做替补的资格都没了吧。或者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做一个陪练?”
“你要我从始至终都坐在观众席上,看着你们是怎么在赛场上冲锋陷阵的,再回头告诉我自己,我已经是个废物了?”
“还是你要我继续去编谎话骗你,给你虚假的希望,直到最后你发现真相然后来埋怨我、或是为我难过埋怨自己?”
听着他的话,张佳乐安静了下来。孙哲平心知不妙,想要将手收回去,张佳乐却已然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回事?”
眼泪啪哒啪哒落在他的伤疤上。张佳乐红着眼,狠狠地瞪着他,不知是怒是悲。见他没有回应,张佳乐咬着牙,低吼起来:
“我他妈的问你是怎么回事!腱鞘炎会这么严重的吗!”
孙哲平沉默了许久,挪开了目光,低低开口:“当初查的时候,我骗了你。不是腱鞘炎。”他似乎下定了莫大的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是月骨坏死。Ⅲ期。”
张佳乐一脸不可置信,抬头看着孙哲平低敛着的眉眼,又看了看被他握在手里的那条胳膊上、正向他狰狞怪笑着的伤疤,沉默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孙哲平看了他半晌,在他的直视下,又别开了眼:“我怕看你难过。”
“难道你觉得,现在这样,我就不难过吗?”张佳乐的声音微微地抖了起来。没等他酝酿出更多反驳的词句,下一刹,他已然被一道力量揽回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孙哲平将下巴埋在他的颈窝,落在他发顶的手是颤抖着的。
他想说对不起。
可那三个字在他喉间盘桓许久,最终要出口时,不知为何,竟成了一声呜咽。
他急忙将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的软弱声音咽回肚子里,可那一声开头早已被张佳乐听了个十成十。在他仍斟酌着该如何安抚怀中这个倾尽了他一辈子软弱的人时,那人的眼泪虽然还滴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可贴着他的那片胸膛却震颤了起来。
“要等你这个傻逼先开口说些中听的话真是困难。”
张佳乐伏在他怀里,那含混着哽咽和笑意的话轻轻拂过他的耳朵:
“我再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要不要。”
孙哲平愣了。
他想回头,看看张佳乐此时的表情,张佳乐却死死地扣着他的后脑,不让他回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痛快点。你就告诉我,要,还是不要。”
孙哲平摇头。
或许是窗外的阳光太过刺眼,竟然有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们从没结束过,为什么是重新开始。”
张佳乐松开了攀着孙哲平的手臂,从他的怀中挣脱,跪坐在床上,眯着眼睛对他笑起来。
“过关。”
逆着光线,金灿灿的阳光在张佳乐的皮肤上洒下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孙哲平也跟着他笑起来:“谢谢乐哥高抬贵手。”
“贫!”张佳乐的眼睛还肿着,笑得却仿佛当年小楼中的那个少年。他伸出手猛地刮了刮孙哲平的鼻子,翻身下床:“我去洗澡。要说你啊,昨天晚上干完了也不知道给我洗洗……哎呦!”
看着一个腿软在地上滚作一团的张佳乐,孙哲平把他扶了起来,脑海中却又出现了那个在夜里、那个拉着自己的手,念着“不要走”的人。
心脏隐隐作痛,孙哲平却将又上喉头的哽咽咽回腹中,拍了拍张佳乐的屁股:“这不是怕,给你洗着洗着又忍不住来一次。”
“你要弄死我啊!”张佳乐回头瞪了他一眼,捂着屁股,一瘸一拐逃进了浴室,留着孙哲平坐在床上,对着他昨日扔下床的那条裤子发呆。
在阳光之下,被他昨日动作甩出裤子口袋的一个手机在反着光。
孙哲平倾身捡起手机,发现那手机已然老旧到、所有的烤漆都被人磨去了颜色。
那是他许多年前,送给张佳乐的生日礼物。
眼眶中似乎又要有什么刹不住车。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屏幕上的繁花血景随之一并亮了起来,直直刺进孙哲平眼里。他对着屏幕怔了好一会儿,直到不短的铃声开始响第二遍,他才收了自己那一丝多余的伤感,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林敬言听到孙哲平的声音时,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孙哲平?”
“嗯。”
“他呢?”
“洗澡。有事?”
“下午三点开战术总结会,你叫他早点回来。顺便告诉他,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的缺席也不用急,我都给他请好假了。”
“好,谢谢你。”
林敬言顿了顿,似乎叹了口气:“你……他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孙哲平低低笑了起来:“以后不会了。”
挂了电话,孙哲平站起身来,拉开窗帘。
远处的海面上,有阳光在跳跃。
手中的手机的确已经老旧得不成样子,仅仅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已然开始有些烫手起来。
张佳乐,你这个傻子。
但从今起,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对着蔚蓝海面上的点点白帆,孙哲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按亮手机屏幕,低头看了一眼。
第八十章
水面上浮着一只黄色的橡胶鸭子,梗着脖子,瞪着那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慢悠悠漂到张佳乐面前。
张佳乐将半张脸埋在水里,咕嘟嘟吐出一串气泡将鸭子顶远。正玩得不亦乐乎,浴缸前的白色隔水帘被人“唰”一声拉了开来。
还未抬头,只斜斜一瞥,一扎眼便是孙哲平赤裸的身体。张佳乐钻出水面,恰瞥见静静蛰伏在他胯间那沉甸甸的一团,一时不免也有些面红耳热。仿佛为了遮掩自己那一刹的羞窘,他径直伸手捉了漂在不远处的塑胶鸭子,反手扔向孙哲平:“你干嘛?遛鸟啊?”
“看你进来这么久还没好,怕你洗个澡被洗化了。”孙哲平一把接住冲着他的脸直挺挺飞来的鸭子,轻轻一挤,鸭子发出一声怪叫。他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将鸭子丢回了浴缸中:“看不出你还挺有童趣。”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这东西可是在你的洗漱台找到的。”
孙哲平不置可否,只扶着浴缸边缘,抬起一条腿来:“来,让个位置。”
“干什么你?”张佳乐两手扒着孙哲平的小腿向外推,抬头看孙哲平,那人倒是一脸的正经:“洗澡。”
“不能等我先洗完啊?”
“这不都等你半个钟头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灼人的温度自张佳乐泡在半凉水中的身体后传来。
张佳乐一阵气结,反手想给身后一肘。不料刚抬起胳膊,只堪堪碰到了身后人的上腹,还及他未用力,便听到隐约一声闷哼。
这一声,却似乎挟着昨夜他挥出的那一拳,重新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你……”他回头瞥了孙哲平一眼,却又像是在死扛着什么不肯低头般,将脸别向了另一边:“昨天那一拳是不是很疼啊。”
身后的人发出一声闷笑,旋即一双臂膀便从身后将张佳乐箍了个严实。孙哲平将下巴搁在张佳乐肩窝里,凑近了他耳朵,坏心眼地吹了口气:“心疼啦?后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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