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在枝头的墨鸦面上再无表情,看着从四面八方慢慢围拢过来的昔日同僚,心再一次沉下去。
他记得这个人一闲下来就会和他念叨韩都各大酒馆的特色佳酿;
这个人曾和他一起任务,在暴雨中相互支持守了半夜;
这个人每次排任务都会死皮赖脸的和他磨,求他多派个帮手;
这个人……
那绞动着他四肢的杀人锁链再一次活动运转,咯吱吱的摩擦声刺的人头疼。无数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哭的,笑的,恐惧的,死去的人在指责他是魔鬼……他止不住的冷笑,嗜血欲望在这一瞬间空前强烈。他突然觉得自己想的太多,想那么多干嘛,他是刺客,刺客不该存有任何仁慈与同情!
这一刻他冷静的过分,冷静的近乎疯狂。他那地狱使者一样阴冷的神情让所有人犹豫不决。
黑夜的死神终于抬起手臂,掌侧羽刃再一次亮出微弱弧茫。他要杀掉所有人,活,下,去!
五十八
似曾相识的场景是每一个从训练营里出来的孩子都经历过的,只有杀掉对方才能让自己活下去。那个亲身经历的场景对于如今的白凤来说已经过去了接近一年,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他本以为墨鸦不在的三个月,自己的进步已经足可以让少年惊讶且满意,毕竟现在他也可以飞檐走壁,将对打的对手掀翻在地,却没想到在这种场面下仍无能为力,简略一看便知他的功夫连拖住一名刺客都难。
如果,如果他能再强大一点……他咬紧了牙,后悔自己在这三月期间为数不多的偷懒。要是自己一直刻苦……可说什么都晚了,现在的他只能悄悄蹲在树上,尽全力收敛自己的气息,透过层层稀疏的枝条窥看这一场战斗。自从被墨鸦带出来,他还没有杀过人,而看墨鸦杀人也仅有很久之前那一次表演般的比武。如今这场厮杀比那次更为凶险,也更加憾人。墨衣少年的动作快到他几乎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个残影周旋在数名刺客之间,而这些刺客中也有极快的,他们放佛形成了默契,一旦这名刺客牵制住墨鸦的速度,其他人便齐齐夹击。而远处的侍卫统领与第一刺客红鸾,刀剑相向一时胜负难分。两边各自胶着,似是无解之局。
如果这样下去,少年早晚会被耗跨。
白凤手指捏在树干上,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扶着树干缓缓起身,蓝紫色短发下的湛蓝双眸紧紧盯着远处的战局,追随着墨色的熟悉身影。冷汗顺着脸颊滑落进脖颈,他的右手指尖突兀的多了一根白色羽毛。
这根羽毛是那只小白凤凰掉在悬崖边的。
白凤深吸一口气,用他全部的精神来回忆墨鸦教他的动作,模拟着少年常用的姿势向柔软的羽毛中灌入他还不算精纯的内力。他知道他能做的只有这一击,一击之后是生是死,取决于他能模仿的程度与天意。
脚下轻点,他腾身跳向另一段树枝,而在他出发之际,一道快若流星的白线悄无声息划破空气,直逼那名缠住墨鸦的刺客。
刺客惊觉背后袭来的杀气与面前少年如出一辙,震惊之下他以为面前的少年竟会分身之术。就是这一瞬间的恍惚,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而墨鸦自是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欺身连击将他逼入死境,众人回护已晚。
白羽力尽落地,柔软而不起眼,眨眼便被众人脚下飞溅的泥土遮掩,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躲在另一棵树上的白凤自己知道。
墨鸦知道么?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眼前只剩下那些五花八门的武器路线和各有特色威力的招式,脑海里只剩下毫无差别的杀戮。
时间漫长的如同星辰变化,再过上千万年也像没什么改变。
……
当面前只剩下一名刺客时,墨鸦站在那里硬生生挺直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前阵阵发黑,伤一定不少了,但是他不能去看,万一把自己吓死了呢?侍卫统领与红鸾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不知道他们打到哪去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那名刺客显然状态也不怎么好,脸颊上一道细长伤痕,显然是被黑羽割伤,气喘吁吁的端着自己的武器护在身前。
他在害怕,为什么这一个人就能将他的同伴一个个送入黄泉?他们明明都是将军府的刺客,差别竟如此之大。难怪红鸾大人会那么不放心他。眼前这个局面,他自觉一个人是无法打败墨衣少年的,所以他的目光在游移,寻找着脱身的路线。
只是他不知道,看上去精神尚佳的少年已是强弩之末。他已经奔波了太久,也战了太久。只要这名刺客不跑,没准一会少年就能自己躺下。
天意,有时候就是那么回事。
刺客转身遁入深林,墨鸦追出去,到林子外缘就再也追不动了。
他借着树干支撑,喘息之余突然察觉到另一个气息的存在,这时他才隐隐约约联想到刚才战斗时的不对劲。
林中还有人。
精神再次绷紧,黑羽对准远处一条树枝蓄势待发。一眨眼的事情,狼狈身影从树上摔下来,少年本能的提起羽刃向对方袭去。
“墨鸦!”
炸响在耳畔的声音惊慌中带着点委屈,生生的让少年在羽刃接近喉咙的那一刻住了手。半跪在地上压迫着对方的他使劲摇摇头,努力保持清醒去看面前跌坐在地上的身影。
眼前世界尽是昏昏沉沉,一片阴影中格外夺目的蓝紫短发,漂亮的湛蓝眼睛……无垢无暇,遥远的仿佛来自上一世的熟悉感让他分外无措。
而白凤一动也不敢动,沾满血渍的羽刃还带着温度,对方周身未褪的杀意浓重,显然少年的神智还没从杀戮中恢复过来。两人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脖子发僵的白凤才大着胆子又轻轻唤了一声。
“墨鸦?”
少年闷声不响,干涸涩然的头脑渐渐舒缓,眼中的杀气也慢慢淡去换了茫然的颜色。终于,他喃喃一声。
“白……凤?”
五十九
“白……凤?”
“是我。”男孩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握住墨鸦僵硬的手腕将自己的脖子从羽刃上挪开。
万籁俱寂,灰暗林间只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墨衣少年在短暂的呆滞后突然呼出了一口浊气,他收了手顺势向后跌坐在地上,周身杀气褪尽,嘴角的弧度渐渐自然。他以右手撑地,向对面尚且年幼的男孩张开自己毫无危险的左臂,白凤眨眨眼睛,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扑进他怀里,少年被撞的晃了一下才慢慢揽住他后背。
肩头小家伙的颤抖能轻易感受到,他不是白凤,所以他以为白凤是在害怕刚才他要杀他的事情,无奈轻笑。
“还在怕?”
“不是。”白凤用力摇摇头,抱的更加紧了。
他不可能不害怕,但是他相信墨鸦不会真的杀了他。
他不敢相信将军府里的任何人,除了少年。
每当想到少年或许哪日不在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无端恐惧让他不敢再向下想。
冲进鼻腔的满是腐朽的血腥和泥土味,墨衣上的血也染到了他自己身上。可他头一次不在乎这些东西,他只要抱着的少年是活的就好了。他从来不能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靠冷漠的面无表情来掩饰内心波动。现在他连这个都做不到了,眼中渐渐萦了水汽,直到见到墨鸦的这一刻 ,他才知道他有多想他。
背部有一下一下的触感,是墨鸦在静静的拍着他犹在颤抖的后背,生疏不连贯的动作也温暖的让他吸起鼻子,满足的扯出个难看的笑来。
“我梦见你去了个很黑的地方。”他和少年这样说着,声音像哭过后那种带着颤的平静,他的胳膊吊在对方脖子上不愿意下来。
墨鸦听闻愣了片刻,他抬头望向枝桠间的苍白天空,眼睛里空茫茫如笼罩了重重迷雾。他开口,声音也像缥缈的雾气。
“是,很黑。”
当那咯吱作响的锁链终于停下时,他仿佛已经在无穷无尽的夜中游荡了百年,寒枭喑哑,鬼火磷磷,流淌的粘稠血河总也望不到头,河中森森白骨向他伸出惨惨白爪。那些头骨张合着零落的牙齿,无声的邀请他加入这无限的沉沦,将他一点点吸引过去。
他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光,看不到黎明的希望。他将化为血河里的腐料,忘却自己的过往,沦为毫无人性的工具。
直到那一刻白凤喊出他名字,细小的星光穿破层层阻隔帮他看清脚下的路。他猛的刹住步伐。
白凤真的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吧。即便他这辈子恐怕再也逃不出永寂的黑夜,却不会被那些红血白骨惑了神智。他想伸出手去摸摸男孩柔顺的蓝紫短发,最终还是因为指尖沾满的鲜血泥污而把手垂了下去。
好在这个世上还有人这样全然的信赖着他,肯扑进他这魔鬼般人物的怀抱。
他嘴角不自觉的轻挑,眉宇间多了无奈。这小子知不知道,这样的毫无防备,他轻轻一动就能将他杀死。
算了,我又怎么可能杀你。
微风穿过枝桠,呜呜的似人低语。而遥远低窃的对话在风声中就几乎听不到了。
“你怎么走了那么久。”
“这一次远,看见海了。”
“海?什么样。”
“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
“嗯……你伤的重不重?”
“不知道。”
“啊?”
“麻了。”
白凤忙不跌的从他身上下来,他拉住对方正要仔细检查,谁想墨衣少年却在这时一言不发向后倒去,惊的他连声大呼。
“墨鸦!”
枕在残叶沙土上的少年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偏过头来让白凤知道他没死过去。
“让我歇一歇。”
白凤楞楞的呆了半晌,揉揉自己从见到他就一直发红的眼眶。
“好。”
六十
墨鸦阖目静静躺在那儿,白凤就在他身边默默坐着警惕四周的动静。
他不清楚那个逃跑的刺客会不会回转,也不知道那两个相拼的人谁会先出现。过了一阵他听到墨鸦对他说:
别担心。
他转头看向少年,墨鸦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接着对他轻轻说,他歇了这一会儿就能起来接着打。
白凤楞楞望着他失血疲惫的脸色,心中难过的波动也来不及想是为什么。他动手从他那里拿了一片羽毛,站起来坚定的对他说,我也能打。
你?墨鸦撑着地坐起来靠在树下,带着探究的目光扫过眼前的男孩。
“你好像,长高了点。”
白凤摸摸自己的头顶,说你都三个多月没见我,当然会长高,而且我将来肯定比你高。少年嗤笑出声。
“你以为我多老,难道我不会再长吗。”
他俩有一句没一句的低声说着,林中始终静静悄无声息,就连飞禽走兽也因为那场激战而不敢回来。
……
侍卫统领出现时,沉重踉跄的步伐第一时间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他从荒野那边来,经过刚才的战场,停下来数地上的尸体。墨鸦知道他在找他,可他也没力气去大声招呼他了。他遥遥看到侍卫统领手里提着个圆滚滚的物什,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那必定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统领寻着血迹找到他们时,表情瞬时变得轻松滑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笑。
“这么多血,我以为最后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墨鸦向他解释,那不是他一个人的血,还有逃兵的。
统领将手中的人头一丢,那头正好滚到白凤脚下,他不自觉的后退一步紧靠着站到了墨鸦身边。统领眯起眼睛打量他,开口却是对墨鸦说。
“这小子是谁,跟你这么好,难不成是你偷生的儿子?”
白凤被这奇怪的推测搞懵了,反而是墨鸦把他拽到前面来,满脸的揶揄。
“他是我徒弟,按辈分叫声爹也不过分。”
白凤被这一番调侃气的直想打人,但是俩伤残在这一坐,他对付谁也不是。索性一点脚上了树,不再看这两个不正经的家伙。
“不错。”侍卫统领仰头望着树上的小家伙,“有点你的样子,你的轻功,不能没个人接着。”
墨鸦微微笑着,心里埋的那点憧憬也止不住的翻滚出来,他压低了声音和对方打赌。
“他将来,飞的一定比我高。”
……
短暂的休憩中,统领突然重重叹了一声。
“这事之后,老子就不干这差事了。”
墨鸦靠着树休息不说话。
统领瞄着他的神情认真问:“你小子,想不想来侍卫队这边?”
少年慢吞吞的回着:“哪里都一样。”
“不一样。”侍卫统领急着向他介绍,“你在暗部天天跟自己人打来打去多窝囊。侍卫队这边,只用听将军的,手下人也都是兵,好管的多!”
“老子一走,接班的是谁?你小子除了太年轻之外什么都好,把兄弟们交给别人老子不放心。”
墨鸦摇摇头。“结果还不是将军定?”
“你以为将军没那个意思?”统领笑的有几分尴尬,他又叹了一声。
“我毕竟老了。
第七章
六十一
刺客赤鲤留下的两样东西中一样是他的身份信物,至于另一样,墨鸦在溪边交给了鸬鹚。
那是一只朴素的玉簪,鸬鹚接过去,脸上皮肉抽动不知是哭是笑。
鲤鱼说过这是拿给师娘的。
他小心翼翼把那只簪子收好,再说不出一句话。
白凤默默静立不知该如何面对鸬鹚,要他们这种从小被培养成杀手的人来做安慰人的事情实在强人所难,他只能深深垂下头来代表他的难过。
墨鸦仍记得赤鲤嘱托他的事情,于是他简单打量了眼前的孩子,身材细瘦,脸色病态,确实不似能在将军府熬久的样子。
“多大年纪?”
鸬鹚一直在沉默,白凤只好小声替他说,十四。
统领在一边皱起眉头欲言又休。依他看来,这赤鲤的徒弟资质未免太差。墨鸦却点点头,道这个年纪已可以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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