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疏长喻对他那字都写不清楚的破笔终于忍无可忍,从自己的书箱里胡乱掏出两支笔来,丢在他案头,便告辞离开。
景牧并未阻拦,送他到鹿鸣宫正殿门口。
那人一袭靛蓝官袍,挺拔修长,墨发如缎,踏着一地枯叶,在纷飞柳絮中越走越远。
一如当年。
景牧站在殿门口的石阶上,心想,这人,终究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了。
那么,自己前世为了招回他的魂魄,随着他一起重回前世,所倾尽的举国之力、生祭的数千活人,涂炭的万里江山,都没有白费。
他想,这一次,自己不会再任由这人把自己弄丢了。
第7章
惠贵妃这几日过得颇为舒心。
岭南的荔枝正到季节,教南边的官员用冰存着,运到了兆京来。惠贵妃向来最得乾宁帝宠爱,荔枝拨去后宫,一小半都进了她宫里。
惠贵妃不爱吃荔枝,尤其那物事吃多了上火,实在麻烦的紧。可这荔枝盛在白玉盘里,搁在桌上,光放着便令她开心,像个摆件一般。
这是荔枝吗?这不是,这是皇上的宠爱,满满当当地堆在宫里。
再加上前几天,她将那被皇后害死的芸贵人的儿子寻回了宫,顺带旧事重提,把当初皇后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闹去了皇上面前。虽说皇后将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都推给了奴才,杀了两个嬷嬷才将这事儿了了,但也伤筋动骨,让皇上皇后之间生了不小的嫌隙。
这么想着,惠贵妃觉得诸事顺遂,这日子过得真是愈发教人开心。
就在这时,接四皇子景匡下学的宫女领着景匡迈过门槛,领着他进了正殿。
惠贵妃看见景匡进来,面上登时笑开了花,抬手招呼道:“匡儿下学啦?上母妃这里来。”说着,她便抬手去拿桌上的荔枝。“父皇给母妃送荔枝啦,母妃剥给你吃。”
景匡便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走到惠贵妃手边,接她那荔枝来吃。
景匡如今方十岁,眉目之间已经隐约有了乾宁帝的影子。几个皇子中,唯独他和乾宁帝长得最像,几乎是个翻版。这便是惠贵妃最得意的地方,也因此对这个大儿子尤其上心。
“儿子今日学了《尚书》。”景匡吃了手里那颗荔枝,对惠贵妃说道。“儿子背给母妃听。”
“你给母妃背这个,母妃哪里听得懂。”惠贵妃颇不以为然,又从玉盘里拿出一颗来。“等下次你父皇来了呀,留着背给你父皇听。”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了七皇子的哭声。
惠贵妃听着这声音便觉得头痛,荔枝剥了一半,丢回盘中,一边拿绣帕擦着手,一边对景匡说:“去看看你弟弟怎么了?见日玩闹,一点都不如你小时候听话。”
景匡闻言,乖巧地应是,便出了门去。
惠贵妃瞥了那荔枝一眼,实在没什么吃的兴趣,便哼了一声,将玉盘往远推了推。窗外七皇子的哭声还断断续续的,惠贵妃便叫宫女来将窗子推开,看看外头是怎的了。
窗户方推开,还没见那两个孩子,便见她的贴身宫女绣枝行色匆匆地走进来。
“贵妃娘娘,好事情!”绣枝进了门,刚跪下磕了个头,便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笑道。
“同本宫卖什么关子,起来回话。”惠贵妃道。“怎么了?”
“皇后娘娘暗地里派了家里的人,跑去雁门关找疏将军了。”绣枝凑上前来,低声道。“许是因为疏三郎入了朝堂,要趁机拉拢疏家呢?”
惠贵妃闻言,一对柳眉蹙了起来。
“这妖妇,这会儿便坐不住了?”她冷哼道。
“结果人派去了,连疏将军的面都没见着。”绣枝笑道。“还听贾府里的线人说,疏将军的卫兵对那人讲,莫再来寻。他何时来寻,疏将军便何时没有功夫。”
惠贵妃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早就听闻这老匹夫油盐不进,烦人得紧。如今看来,这油盐不进也有油盐不进的好处。”她笑道。
接着,她问道:“皇后如今在何处?”
绣枝掩唇笑了起来:“奴婢方才来的时候,皇后娘娘正要去求见皇上呢!”
惠贵妃这下便笑得前仰后合:“这妖妇,果真是狗急跳墙了罢!”
——
皇后将自己亲手熬的燕窝莲子羹放在乾宁帝手边时,乾宁帝正看着书,眼都没抬。
“皇上为江山社稷日益操劳,也当为自己龙体考虑。”皇后温声道。“皇上若累了,便歇歇眼睛吧。”
乾宁帝嗯了一声。
皇后见他这幅神情,便知道他此时心情不佳。皇后心头一动,便猜得了些许。于是她试探着问道:“臣妾听闻,皇上给疏三郎封了个官做?”
果然,乾宁帝将目光移到她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悦,道:“昨日朕一时酒醉,便封他了个郎中。”
皇后心头一笑,便知道自己这话问对了。
这帝后虽不比寻常夫妻,但也讲究个知心。故而,后宫纵是有再多女人,皇后也并不以为然。毕竟若论这皇上的心思,再没人比她猜得更明白。
如今这皇上,定是后悔了前一夜的事情,故而纵然昨日没醉,也要假托酒醉表达对那决定的不满。
皇后一副没听出他话中玄机的模样,点头笑道:“这疏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文官。如今出了个疏长喻,想必在朝堂上,也终究有了依仗。”
这话又戳中了皇帝的心思。
是了,他今日醒来,便开始担心这一点。疏家本就功高震主,不过幸而只是满门武将,还是好拿捏的。可如今疏长喻进了朝堂,不仅高中状元,而且被封了郎中。不过十八的年纪,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若等个若干年,疏长喻权倾天下,疏家镇守北疆,那还了得?
故而今□□上,他心不在焉,反复打量着疏长喻。可疏长喻此时官职太低,位置靠后,被一群乌泱泱的官员挡在后面,看不清神色。
当时乾宁帝突然想,若过个十年八年,对方的位置能让自己足以看清他脸色的时候,不知那时的自己,会不会一言一行都得受他的脸色牵制?
越是这么想着,乾宁帝心中便越是不安。
见他这幅神情,皇后又道:“不过,臣妾也有些顾虑。疏三郎背后有一整个疏家。若这人心思奇巧,那必不可重用。先帝向来推崇中庸之道,若疏家势大,这平衡便保不住了。”
乾宁帝听到她这话,点了点头,接着便突然想起来——
就凭疏长喻那怯懦木讷,一心只想修河道的模样,哪里是心思奇巧,难以拿捏的人呢?
这么一想,乾宁帝心中的担忧便消散去了大半。
乾宁帝如今这想法,远在工部的疏长喻是不知道的。
钱汝斌知道他家世了得,颇有拉拢他的心思。他一来,钱汝斌便大方地将修官道的肥差全权交给他来调度。
疏长喻前世权倾天下,国库都是他的,哪里看得上这点小恩小惠。但他面上却是恭谨小心,谢过了钱汝斌,又半推半就地答应他晚上和几位同僚一起吃个便饭。
疏长喻从前世起便极讨厌这种你来我往的应酬,直到他当了丞相之后,才得以免除这煎熬。如今重新来过,便难免又要受此折磨。
待晚上宴席散去,疏长喻已喝得半醉。等出了尚书府大门,便被夜风冻得头晕。一直候在门口的空青连忙给他披上大氅,扶他上车。
车上晃晃悠悠,便将疏长喻的酒劲全都颠了上来。醉眼朦胧之间,前世今生的事情都往眼前窜。
他今日刻意忽略鹿鸣宫内的模样,却又没法将它从脑海中赶出去。前世也是今日这般,鹿鸣宫内茶壶里蓄的茶水都发凉,桌上的点心,不知在那儿搁了几天,冰凉坚硬,让人根本无法下口。
他虽然告诫自己,这是景牧自己人傻嘴笨,才被人欺负成这样的,是他咎由自取。可如今酒醉,他又替景牧抱不平起来——就算景牧是个傻子,可这世间有那么多傻子,为什么唯独景牧被这般欺负?
这么想着,他心中暗自委屈了起来。
前世疏长喻便每日偷偷在书箱中装些点心,今日海棠酥、明日云片糕的,带给那个孩子吃着玩。寻常官家孩子见多了、吃腻了的玩意,那少年却每次见着,都两眼发光。这小子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看着老成又木讷。唯独到了那个时候,才显出些少年该有的模样来。
这么想着他当时的样子,疏长喻之前的委屈都变成了愉悦,嘴角带着笑,脑袋靠在马车车厢上,一晃一晃地便睡着了。
他是被空青叫醒,下了马车,脚步虚浮地走回院子的。
他一坐下,便歪着脑袋又要睡。空青连忙扶住他,叫丫鬟们去端醒酒汤来。
疏长喻半梦半醒间,循着上辈子的习惯,纵是醉得要睡,也端坐着身子。故而空青一扶,他便触电一般端坐起来,甚至清了清嗓子,摆正了神色。
也就在这时,桌上搁着的那盘翠玉豆糕落进了他眼中。
景牧前世最喜欢吃的便是这样点心。疏长喻一看见他,便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神色不由得显得几分呆愣。
空青接过丫鬟递来的醒酒汤,便见自家少爷饿狼一般盯着那盘翠玉豆糕猛瞧。
“少爷饿了罢?”空青连忙上前,要拿一块给他吃。
“别动。”
接着,他便听见少爷冷冷地开口。那声音低沉又带点哑,沉稳中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空青吓得手一颤,连忙转过身来看他。
接着,他便见脸和脖梗皆一片酡红的少爷裹着大氅,坐得端正庄重,面色严肃地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包起来,装进我书箱里去。”
“……啊?”
“还不快去?”少爷冷哼一声,神情如刀。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喝酒前:竖子不足与谋!
疏长喻喝酒后: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家景牧喜欢,都给我装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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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日清晨,空青送疏长喻上马车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疏长喻只顾着醉得头痛,并未察觉到空青的异常。唯有在提起书箱时,觉得这箱子跟往日比起来,有些沉。
疏长喻心想,恐怕是昨日喝得有些多,故而手脚酸软,连箱子都觉得沉了。
他原本对自己的酒量是心中有数的。但是前世毕竟早就练出来了,寻常应酬自是不被他放在眼里。可他这一世的身体尚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少爷,故而不太受得住他这官场老油条的喝法。
这日早朝过后,他又去到景牧处授课。
“臣昨日带来的千字文和三字经对于二殿下来说,有些过于简单。”疏长喻这么说着,把书箱放在桌上,打开来道。“臣今日给殿下带来了一本《论语》,以后臣便从四书开始为殿下……”
他说着话,便看向书箱,接着便顿住,连嘴边的话都戛然而止。
景牧看过来,便见到疏长喻黑着脸,不情不愿地从书箱里拿出了一盘色泽翠绿、细腻精致的翠玉豆糕。
景牧一看见这盘豆糕,怔愣一瞬间,泪水便涌上了眼眶。他前世从疏长喻去世,再到自己孤身一人荡平四海、扭转时空,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看到疏长喻手中的豆糕……却如何都忍不住了。
前世疏长喻向他授课时,每日都会给他带些糕点来。许是疏长喻自己最喜欢翠玉豆糕,故而大半时间带来的都是它。景牧爱屋及乌,时日久了,也开始喜欢它。
景牧忌甜,每每吃到甜食都觉得胃内翻涌,几欲作呕。可每当他看到疏长喻递给他糕点时的温柔神情,便觉得只要他在面前,万般难以接受的食物都可以入喉。
可待那人遭受迫害,家破人亡,便再没有人像只脸颊内藏满吃食的小耗子一般,将吃食放在书箱里,偷偷带进宫来给他解馋了。
如今,这人不仅回来了,而且尚未遭受血海深仇的磋磨,恍惚之间,仍是从前的那个恣睢少年……真好。
疏长喻却皱紧了眉头。这盘不知道什么时候装进来的糕点霸道地横亘在他箱中的书本上,若要拿书,便只能先拿出它来。疏长喻清咳了两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那盘豆糕随手放在景牧面前。
他没看景牧,一边拿出底下压着的书本,拍去上面的糕点屑,一边冷着声音道:“昨日看殿下宫中糕点已不能入口了,正好微臣府中做了些豆糕,便拿来给殿下尝尝。”
说着,他把书递给景牧。
他一抬头,便见景牧正抿着嘴,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眼眶通红,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那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隐约可见一些隐忍的激动和失而复得。
疏长喻吓了一跳。
前世的景牧都还没如此反应,怎么到了这一世……这么馋这糕点了?
疏长喻前世就对他这模样最难抵挡,今生也未能幸免。他自认心硬得像石头,可一见到景牧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土崩瓦解。
他心想,这世间固然污浊可恨,可这跟景牧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世到今生,他都承受了太多他不该承受的磋磨和痛苦。自己与世间众人同样的肮脏可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唯独这景牧不同,却最受那万般折磨。
错的是世人,景牧何辜呢?
越是这么想,疏长喻的心头便越是软下来,甚至连冷脸都维持不住。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道:“二殿下不可耽于口腹之欲。且待今日课程完毕再用这糕点吧。”
景牧抿着嘴,没出声,只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疏长喻便重新打开书,给景牧授起课来。
同样的内容,景牧前世已是听过一遍。更何况他前世之后的二十多年,人世百态和群书典籍早已遍阅。
他如今便是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寻着机会去看疏长喻。前世朝堂上的龙椅太高了,疏长喻总是低着头,他便看不清对方的脸。到疏长喻被害死之后的那十来年,他孤身一人,靠着回忆之中的疏长喻过活。而他当时最常回忆起的,便是前世疏长喻为自己上课的模样。
当时他仍是少年,疏长喻也并没多大,同样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他当时怀着一颗济世之心,对世间万物、包括自己,都心怀温柔。故而眼神清明,谆谆教诲,每每目光交汇,都让景牧感觉如沐春风,心中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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