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你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接下来便是处罚时间,为师罚你抱着这些酒坛去梅花树下站两个时辰,打破一坛,就加多一个时辰。”
叶轻试图晓之以情:“师父,今天是我生辰!”
“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才从轻处罚,不然就不是罚站这么简单了。”沈梦舟道,“你早点去,回来还能赶上晚饭时间。”
叶轻眼睛睁圆,待要反抗些什么,张口半晌,又收起满腹心思,乖溜溜地领罚去了。
彼时外面冰寒彻骨,少年身形单薄,被冻得簌簌作抖,却仍是一动不动。
沈梦舟好整以暇地在旁徘徊,不住打量着他,语带审问:“说,为什么要偷师父的酒?”
叶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接话,沈梦舟便眯起眼,“嗯?”了一声,叶轻哼唧好半天,才嘟囔着交代实话:“我想快点长大,大到可以喝酒。”
“长大有什么好的,大人的烦恼很多,很复杂,”沈梦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表示无法理解,再多责备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最终只是无奈摇头,语气半是调侃半是无奈:“你说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着什么呢?”
他后来才懂,叶轻不是想喝酒,而是想成为和他喝酒的人。
“师父——”
背上的叶轻呢喃着唤他,现实与回忆,背上的青年与梅花树下的少年,一声“师父”仿佛历经时间长河,穿透漫长光阴,分毫不差重叠在一起。
后来呢,后来是怎么发展的,他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只记得最后叶轻没有站够两个时辰便被他领回去了,那几坛酒被重新束之高阁,叶轻一边牵着他,一边还十分煞有其事地跟他说悄悄话:“师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有一个小名,只有我家里人才知道的小名。”
……
凌涯子神识也开始恍惚了,他自觉这一生荒唐行事,早已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从未想过会有人想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而这人,竟还是他最疼爱的徒弟。
他的徒弟才十八岁啊,正是风华而立的少年郎,最多情的年纪里,却情愿将一生都系在他身上,他不能,也不愿辜负这份情意。
古人尝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现在体味到了,却不愿就这么死去。
“我错过了三年时光,现在赔你,还来得及吗?”
……
他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奔波,最后闭着眼睛进了其中一处洞口,身形趋于缓慢,双腿渐渐无力支撑。
纵会卜测占卦又如何,生死难测,他已经尽力了,一切都看天意了。
然而,上天却吝啬地连一线生机也不愿给他——后面传来野兽一般的叫声,那个醒了多时的疯子,竟然摆脱铁链的捆绑,疯癫癫追了上来。
凌涯子心中一片悲凉,头脑已经昏昏涨涨,想不出对策了,只剩下一点不愿屈服的意志力在坚持着做最后的挣扎,一双不由自主的脚,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奔去。
“阿雪,若有来生,换我来追你,好不好?我定不会让你这么苦了。”
或许是受到他的召唤,或许是回光返照,背上原本昏睡的青年竟然鬼使神差地醒了过来,他伏在凌涯子背上,声音被奔走的动作震得一阵一阵的,他问:“师父,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
是快到阳光大道,还是阴曹地府?
凌涯子柔声安慰:“还没呢,再等一会儿,你继续睡,等到了我再叫你。”
叶轻声音也是柔柔的:“本来觉得求生无望,这么死去我是很不愿意的,可现在我觉得此生能与师父死在一处,埋在一处,我也满足。”
“能够与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虽死无憾了。”
凌涯子几度哽咽,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悲痛凄凉,猛地大喝一声,既是在激励背上的青年,也是在给自己定下信念:“为师纵使身陨魂灭,也绝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他振奋精神,竟是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很快将身后疯狂追逐的疯子甩掉,山路反复蜿蜒,错综复杂,他慌不择路,待奔至一处小门内,陡然一亮,空气加速流转,迎面而来一股土地的微腥味。
“这里有亮光!”他大喜过望,果然是天不亡我!
他惊呼出声之下,手下失了力道,背上的人蓦地从他身上滑落!
“阿雪!”他惊骇开口,急忙回过头将半跪着的青年搂进怀里,心脏顿时一痛,四肢发抖,溃不成声,“阿雪阿雪你醒醒,我们快到了!你不是说好了要陪着为师走下去的吗?阿雪你醒醒!”
怀中的青年面色颓败苍白,面颊无力地凹下去,双眼紧闭,不复之前凌厉逼人的眉目。
他惊慌失措,连伸出手探知对方气息的勇气都没有,又忽而想到什么,手忙脚乱地拿起叶轻那把锋厉宝剑,在自己手腕背面轻轻一割,竟然因为双手抖得太厉害而没能割破,如此反复失败几次之后,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能,又收稳心神,眼疾手快地往左手手腕迅速割下去,温热鲜血霎时冲透表面薄皮,喷迸而出,汩汩而流!
他顾不得手上剧痛,将手腕置于昏睡的青年唇瓣上,调整角度好将自己的血送入叶轻口中,任由对方无意识地吞咽下去,叶轻唇上沾染胭脂似的鲜红,如最美丽嗜血的彼岸花。
叶轻昏昏沉沉,感到嘴里一股难闻的铁锈味,下意识地便想吐出来,却听到师父在耳边温声细语:“乖徒儿,好好喝下去,莫要任性。”他一贯听师父的话,这次也不例外。
凌涯子见叶轻姿势不对,唯恐他喝得不舒服,又自己半倚着石壁,把叶轻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一手扶着他腰身,一手凭空伸过来,像喂孩子一样,将足以维持生命力的鲜血源源不断喂给心爱的徒弟,等亲眼见到怀中人脸上恢复血色,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才慢慢消散。
以命相承,只为换他一线生机。
双腿,手腕,肚子,喉咙,无一不痛,无一不难受,只有心头处,痛苦烟消云散之后,带着一股心满意足的欢喜甜蜜。
血已经流得过多了,脑中一阵晕眩,身体酸软无力,他却不管不顾,坚持着喂血过去。
那疯子先前被他甩掉一段时间,竟然不知道在哪里又追了上来,疯狂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叶轻被尖厉嘶叫之声惊醒,他半睁开眼,一阵目眩耳鸣,好半晌后才看清眼前景象,霎时被惊得魂飞魄散、几欲失声:“师父!快住手!”
那疯子听到他的喊声,竟然循着声音冲了过来!
凌涯子终于放下手腕,苍白面容上挂着恬淡笑意,深邃双眸深深看着叶轻,叶轻慌忙想帮他包扎伤口,却被他擒住双手,轻轻地吻了上来。
不同于上次香艳火辣的深吻,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仅仅是蜻蜓点水般唇瓣相触,带着虔诚、珍重与不容置疑的情意。
这一吻,惊心动魄,海枯石烂,万般情意凝结,尽在不言中。
叶轻眼睛睁得更大。
血腥味仍在唇间流溢,亲吻却转瞬即分。
疯子已经追了过来,看到坐在地上耳鬓厮磨的他们,便不由分说地冲杀上来。
“啊啊啊——啊啊啊——”疯子癫狂嘶吼,铁链声震耳欲聋。
“唉,我的阿雪……”
凌涯子用尽余生最后的力道推开叶轻,福至心灵,伸手准确按下身旁一块隐秘的凸起。
“轰隆隆”一声,原本挡在他们身前不远处、只露出一小条天光的巨石忽而往上提起,转瞬露出一片空隙,白光刺目,斜照进来。
叶轻双眼不敢睁开,他已经无暇去想师父为何知道机关的事了,因为一道强硬的力道将他推得身形不由自主地往外移动,连同那柄含章宝剑,直到直接被移出山洞密道,乍然间重见天日。
“师父——”
叶轻目眦欲裂,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凌涯子脚下踩着锁住疯子的铁链,左手放在山壁间看不到的一处地方,又是轻轻一按,疯子想冲出去,却被凌涯子死死踩住锁链,脱身不得,气得怒喝尖叫,拳风挥出,向凌涯子面门攻去。
“不要啊——师父——”
叶轻眼泪滚滚而下,叫得撕心裂肺,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什么都听不见了,自然看不到他的师父在最后,微笑着对着他留下一个无声的告别。
随着机关按下,“轰隆隆”的断龙石再度落下,沉重的巨石在地面撞击出一个沉闷的声音,烟尘飞扬,将想要同归于尽的两人埋葬在山道中。
叶轻颤抖着想搬起巨石,却发现巨石巍巍、难以撼动;想要摸索外面是否有机关存在,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在这一瞬间,心如槁木,万念俱灰。
他的师父,从头到尾一字未说,到赴死之前,连个遗言也没有留下。
☆、第 30 章
他如行尸走肉般,磕磕碰碰走出山洞口,腿已经麻木了,心也麻木了,手中紧握的剑带着冷冷寒意,有红色液体自剑尖洇染渗透滴落——
那是他师父的血,是他师父留给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件东西。
明明哀莫大于心死,为什么还不去死呢?他不由自问。
剑在手中,饥肠辘辘,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只有两条路——被动的死,还是主动的死。
可他不敢死,他怕辜负了师父的舍命相救,他怕黄泉路上师父的指责发难,更怕幽幽忘川河,杳杳奈何桥,等不到师父的身影。
连死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天光煌煌,照着这个逃离无间地狱的人,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横亘在前,死水般沉寂的心湖终于起了一点微小波澜。
这个地方,为何如何眼熟?
……
五个月后,北方沧州城。
这天是七月初七,恰逢民间的“乞巧节”,江湖中人虽多为豪爽不羁之人,也不免有心思纤细的女儿家喜爱这等节日,故而城内也应景地开设乞巧市,供大姑娘小姑娘置办乞巧物品,路上叫卖连天,行人拥挤,好不热闹。
然而,再是怎么柔意绵绵的女孩儿,也毕竟是出身江湖门派,不像矜持高贵的大家闺秀,也不像拘谨含羞的小家碧玉,见到陌生人也是落落大方,快言快语,倒是与北方粗犷的民风相得益彰。
城中一处酒馆里便是如此。
一楼大厅站着一个美貌姑娘,手持长刀,一身红衣。
那姑娘姓赵,是沧州城内一处武林世家的大小姐,她忽而在酒馆大厅不住来回奔走,忽而又不住询问身旁坐着的一位男子,神色焦急。
“我那义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隐隐有些喋喋不休的状况。
坐着喝茶的慕紫澜被她缠得没法子,良好养气功夫再也维持不住,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姓廖的接个人怎么接这么久?!”
旁边的罗越看书看得认真,闻言头也不抬:“大谷主,廖准才去了半个时辰,你是不是太过于心急了?”
“是我心急吗?分明就是这小姑娘苍蝇似的……”话说一半,又悻悻收了回去,算了算了,他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
夕阳余晖,城外黄沙烟尘,荒草连天,廖准终于姗姗来迟,将一身风尘仆仆的人带进城来。
“吁——”一声马蹄踏落之声,酒馆外的两人下了马,前后脚进了酒馆。
慕紫澜没好气地说:“可算等到你们了。”罗越也终于放下手中书册,看向来者。
那红衣姑娘惊喜着冲上前去:“义兄,你终于回来了!”她一脸喜色,看到廖准身后的那人,又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位是——”
廖准身后站着一个身量十分高大的虬髯汉子,头发随意披散,鼻子以下部位被重重毛发遮掩严实,只露出湛湛有神的眸子和一管挺直的鼻子,看上去十分古怪。
但江湖人士往往洒脱不羁,这番打扮原也算不得多么标新立异。
“大谷主,二谷主,我把人接回来了。”
“见过慕谷主、罗谷主与赵姑娘。”
赵嫣忍不住想着,听声音这人还挺年轻的,而且他好像认识我?
慕紫澜在身后回答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江湖后生罢了。”
他又往这边瞥了一眼,语气十分不满:“怎么一段时间没见,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那大胡子见有外人在场,也不直接回答,打了声招呼后便一直保持沉默,站在廖准身后。
不过慕紫澜问出这话也并非多想寻根问底就是了。
红衣少女心中焦急,将刚才的疑惑抛诸脑后,正想对义兄交代来龙去脉,廖准极有眼色地制止了她:“嫣儿,你爹的事我已在路上有所耳闻,最近风声紧,你先乖乖回家去,我们不日将拜访赵家庄,商讨解决方法。”
赵嫣好不容易才见到多日不见的义兄,自然对这么空手离开万般不愿,但她一向很听义兄的话,又念及他们风尘仆仆,因此也不多加纠缠,定下再见之日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与众人告别离开。
“果然还是自家人好说话啊,”慕紫澜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唉,我苦口婆心半日她仍是不依不挠,你三言两语便能把人哄走,看来我这张脸也不是无往不利啊……”
罗越“嗯”了一声:“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慕紫澜凉凉瞥过去一眼,并不搭腔,又指着廖准身后道:“那谁,你过来……”
虬髯汉子走上前对着慕紫澜行了一礼:“大谷主,多年未见,您可安好?”
“装模作样!跟我之间还来这等虚礼?”慕紫澜皮笑肉不笑,“客套话就省下了,若不是你们门派出了挨千刀的那等走狗,我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吃沙子。”
虬髯汉子恭声道:“劳烦大谷主了。”
“好了好了,少扯这些有的没的,”慕紫澜神色不耐,“你就直言何时攻上太玄宗吧,整日待在这小馆里我都快闷死了!快点打完好快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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